“空口無憑,有證據你就拿出來!”
嘎達指了指屋裏那些人,說:“他們就是證據,就憑你對他們那樣無情無義,他們哪個都能把你供出來,送你上軍法處。”
聽嘎達這樣說,他有點害怕了,沉默了一陣,把話拉回來:“我不是真的不想帶他們回去,是太生他們氣了,整天淨給我惹麻煩。”
嘎達說:“你我都是帶兵之人,要愛護他們,帶他們走正路。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會把他們帶成這樣?不過他們對你還行,沒人把你供出來,我也就不深究了,你就把他們帶回去吧。”
“好,我馬上帶他們走。”
“不行,字據必須立好,一要承認搶劫行為,二要保證不再重犯,三要嚴禁再到我旗騷擾滋事。另外扣留快槍十枝和全部子彈以充罰金。”
31
轉眼到了秋天。達爾罕草原迎來了一年裏最美麗的時節,天高雲淡,風清氣爽,草原無處不充滿著成熟的馨香。立秋一過,人們都開始打羊草。由於雨水充足,草長得十分茂盛,足有齊腰深。牧人們心裏高興,勁頭就足,衫刀輪得嘩嘩響,原本像潮水一樣洶湧的草浪,隨著牧人的衫刀聲,神奇地變成了長長的草趟子。平展展的草地排列著無數條平行的草趟子,從腳下伸向很遠很遠的地方。草趟子晾曬幾天之後,人們就用木權子把它們碼成草碼子。每個草碼子像牧鋪的氈房一樣大小,圓圓的,尖尖的,密密麻麻,星羅棋布,仿佛千軍萬馬紮下的營壘。當然,這隻是草原的一小部分,大部分草場隻是用做放牧”匹冬的飼草足夠用了。
幾天來,達爾罕親王看了全旗各地劄蘭和諾顏們送上來的民情呈文,心裏甚是愉快。多少年了,形勢從來就沒好過,不是天災,就是匪患,還有出荒引起的各種後遺症,攪擾得他不曾有一時寧靜。雖然自他主政以來一心勵精圖治,想讓王旗恢複舊時的輝煌,東南一尉西北一侯,任用了不少官吏,力圖使旗境內的每一處都得到有效治理,可是久久不見起色。尤其是近兩年,憑空就冒出來個紅順絡子,鬧得九家子一帶人心惶惶,還有通遼城裏的東北軍,動不動就有小股兵痞竄進旗境內騷擾。全旗形勢的好轉,和起用嘎達有直接的關聯。要不是嘎達剿滅了紅順塔子,說不定那夥匪徒會鬧出更大的亂子。要不是嘎達大膽地懲治了通遼城裏的東北軍兵痞,讓他們隨便鬧下去,那麼本旗臨近通遼的百姓就沒有安定日子過。
達王高興著,心裏就暖暖的,湧起對嘎達的感啃之情,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嘎達,你真是為本王分憂了!”
他忽然產生一個想法,形勢這樣好,為什麼不慶祝一下呢?開一個全旗那達慕大會,地點就在九家子兵營附近,籌辦大會的任務就交給嘎達,屆時讓他擔任大會總司儀,看他有沒有統攬全局支應大場麵的能力。
達王把已經升任印務處協理梅林的舍萬叫來,把這個想法跟他說了。舍萬聽了,心裏咯瞪一聲,就想,這個達王,是昏了頭了還是得了孟嘎達什麼好處了?怎麼淨把好事派給他呀?在舍萬的記憶中,達爾罕旗從來沒舉辦過這樣盛大的那達慕大會,把這樣重大的事情交給嘎達去辦,可見達王對他的信任程度是太高了。再有,如此隆重的盛大活動,讓嘎達擔任總司儀,那該是多麼出彩的事情啊!要不是達王一張口就把這個安排說出來,舍萬說什麼也要像上次維修王府一樣,在達王麵前自告奮勇主動請纓,把這個既實惠又風光的差事搶到手。可是現在一切都晚了,達王的語氣已經表明這事是板上釘釘了,沒給他留下一點兒爭取的餘地。
“說話呀,怎麼不作聲了?”達王對怔忡著的舍萬發出催促。
“噢,我在想——”舍萬明白自己有些失態,尷尬地搓著手。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在想,這事情太好了!”
舍萬緩過神來繼續說:“王爺此舉真是太英明了,我們達爾罕旗自大清崇德元年設治以來,承蒙皇天垂愛,曆代先王蔭庇,一路飛黃騰達,繁榮昌盛。在整個外藩蒙古中地位顯赫,獨占鼇頭。自王爺您主政以來,更是政通人和,風調雨順,海清河宴,乾坤鹹泰。確實應該好好慶賀一番。”
一口氣說出這麼多奉承話,舍萬著實地佩服自己的口才,他想達王聽了一定很受用,說不定也會派給他一個重要角色。雖說重頭戲讓嘎達唱了,自己無法爭得來,但也要退而求其次,在此次活動中謀得一個重要角色,或者取利,或者露臉,或者在關鍵環節找機會給對手使絆子,製造麻煩。
達王聽了他的話,並沒表現出怎麼高興,隻是平淡地說:“但願這是一個好的轉折,從此開始能夠一步比一步好。今天找你來,主要是想聽聽你對籌辦那達慕大會的意見,我們先拿出一個初步方案,哪天再把嘎達找來,會同劄薩克府各相關部門負責人仔細研究,確定最後方案。”
聽達王這樣說,舍萬覺得機會來了,就說:“以前王旗開沒開過這樣規模的那達慕大會不清楚,反正在我的記憶中,好像從我出生以來還不曾開過,這件事對全旗各家王公和百姓來說都是意義非凡的,它必定會給達爾罕草原乃至所有生靈帶來吉祥。因此籌辦事宜必須周密細致,來不得半點馬虎。希望王爺審慎定奪,選派一名既對王爺您忠心耿耿,又辦事妥靠周全,並且有操辦大事經驗的人來做,這樣才能必保萬無一失。”
他這番話,分明是在告訴達王,這事太重大了,你讓嘎達辦不靠譜,我對你忠心耿耿,很會辦事,維修王府不是我幹的嗎,幹得多好呀!還是我幹吧。
達王聽出了他的意思,但覺得既然已經決定讓嘎達做了,就不能輕易改變了。於是就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就這麼定了,讓嘎達做。你呢,就管一管財務,關鍵是要通力合作,勁兒往一處使。本王也要時刻關注著,你們盡管放開手腳去幹,遇到困難隨時找我。”
舍萬裝出如釋重負的樣子長出了一口氣,說:“既是王爺時刻關注,事情就好辦了,我們也就輕鬆多了。一開始我真有點兒心裏沒底,怕是嘎達這小子有時毛糙,幹事情衝勁有餘而偶失周全,一旦弄出點兒紙漏,辜負了王爺的期望,同時對他個人的進身也會產生不良影響。”
達王滿不在乎地說:“唉,你想得太多了,哪有那麼嚴重。那達慕是什麼,不就是玩嗎。大家玩高興了,出點兒紙漏又有啥了不起的。再說了,嘎達那小子粗中有細,不像你擔心的那樣。好了,你回去準備吧。”
舍萬邊往外退,試探著問:“我先做一份預算?”
達王擺擺手,說:“不,這個預算由嘎達來做,你的任務是籌款。”
舍萬退出去了,一肚子懊惱。他實在不願接受眼前的現實,但不願接受也得接受,因為製造這現實的人是王爺。下台階時一不小心踩上了一塊石頭,這塊鵝蛋大的石頭棱角朝上立在台階下邊,好像專門為他準備的一樣,不偏不斜正好路了他的腳心。疼得他單腿跳了十多步,又折回來恨恨地把那石頭一腳踢飛。想不到這下疼得更厲害,他光想到報複那石頭,卻忘了那石頭是硬的。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印務處,筆帖式們見到他那張沮喪的臉,嚇得誰都不敢作聲,全伏在辦公桌上裝出努力辦公的樣子。
舍萬本想回來找碴兒發一陣脾氣,可是見大家都不作聲,脾氣就無從發起,憋得他快要爆炸了,坐在靠椅上生悶氣。屋子裏的人們都是他的下屬,要是在平時,早就有人把茶沏好端到他麵前了。可是今天卻沒人敢動,都怕到他跟前晃動成為他撒氣的對象,無端挨他一頓臭罵。
舍萬肚子裏的氣無論如何也得撒出來,就像剛才在外麵被石頭路腳時一樣,忍著劇痛也要踢那石頭一腳解解氣。這是他的性格,多少年來一直是這樣。倒黴事不能光讓自己扛著,要讓別人也分擔一些,自己的心情從而就輕鬆了,寬慰了,平衡了。找不到理由發作,還是用沏茶做導火索吧。於是他就把茶杯端起來,又重重地敦在桌子上,茶杯蓋高高地彈起來,之後啪啦啦一聲落在桌子上,顛簸了兩下又像滾輪一樣向桌子邊緣滾去,毫不遲疑地變成自由落體,接著就發出一聲脆快的破裂聲。見茶杯蓋碎了,他索性來個一不做二不休,順手把茶杯也拂到桌下,幹淨的磚地被茶杯碎片和剩茶水弄得一片狼藉。
筆帖式們都大驚失色,感到很後悔,後悔剛才沒有主動給他沏茶,因而引發他大動肝火雷霆震怒。人們紛紛動手打掃屋子,攝手踢腳地把被舍萬弄髒的地麵收拾幹淨。一個年輕的筆帖式沏了一杯茶送到舍萬麵前,輕聲說:“協理大人請用茶。”
沒想到又被舍萬用袖子拂了下去。他怒衝衝地說:“別來這套,什麼協理大人?不敢當!”
那筆帖式嚇得低頭站在一邊,全身發抖,準備繼續挨罵。可是舍萬的眼睛卻掃向大家,接著就說:“什麼他媽請用茶?我敢勞你們大駕嗎?口他媽的,人要是不走運,喝口涼水都塞牙,放屁都砸腳後跟,王八兔子都瞧不起你!”
大家被罵得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這位頂頭上司發的是什麼邪火。
舍萬罵完了,心裏舒服多了。他想回家躺一會兒,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說:“大家繼續辦公吧,沒什麼事了,今後還是我管你們。”
這時,他的語氣已經平和多了。
32
九家子兵營附近有一片坦蕩如砒的大草甸子,方圓足有四五十裏,那是若幹年前西遼河在某一次發大水時留下的傑作。這片河流衝積平原其實遠比磨刀石還平,應該說它像水麵一樣平。夏日裏,站在高處俯瞰,它會讓人浮想聯翩。風和景明之時你會覺得它是一塊碩大無朋的翡翠,長風浩蕩之時你會覺得它是一片波瀾壯闊的碧海。你想把它擁進懷裏,你想投進它那綠色的波濤。它會把你的身心熨帖得無比愜意,會把你的靈魂蕩滌得晶瑩剔透。那些風積平原跟它無法相比,風積平原不會這樣遼闊,更不會這樣平坦,總要有一條條隆起的沙丘橫亙其間,讓人不能極目遠眺蕩胸騁懷。
嘎達十分喜歡這片草甸子,這裏讓他無數次想起新甸,想起茂林河畔那片草甸子,雖然沒有這裏遼闊,但那裏承載了他的初戀,見證了他與娜仁圖婭純真的愛情。他們在那裏策馬馳騁,在那裏放聲歌唱,在那裏熱烈擁吻,在那裏竊竊私語……說不完的情話,數不清的纏綿,早已深深地銘刻在心底。當然,那裏更是讓他無比傷心的地方。在那裏他失去了心愛的娜仁圖婭,失去了自己那顆充滿柔情的心,那顆心被無情地戳了一刀,滴著血隨娜仁圖婭去了。
每隔幾天他就要獨自離開兵營到這片草甸子走一遭,他的坐騎,那匹棗紅馬已經懂得了主人的心思,隻要是主人騎著它單獨走出營門,它就不用主人指示徑直向那片草甸子疾馳。嘎達每次都是先在坐騎身上象征性地加上兩鞭,那馬便以最快速度狂奔起來,一氣跑進草甸子中心,少說也有二十裏。停下來之後,他下馬找一塊平坦地方坐一會兒或者躺一會兒,把馬撒開讓它隨便吃草。他默默地回憶著新甸草原上的美麗時光,讓那情景在腦海中過上一遍,有時他輕唱著娜仁圖婭唱過的民歌,淚水就奪眶而出,他也不去擦,任由它隨便洶湧,滔滔不絕。歌也唱過了,淚也流過了,他就張開雙臂麵朝遠天大聲呼喊:“娜仁圖婭,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然後,吹一聲口哨,那坐騎就打著響鼻兒高興地跑回到他身邊。
回來的路上,他不讓馬快走,任隨它由僵信步,款款而行。在馬身上隨著馬的步伐俯仰悠蕩,實在是一種優哉遊哉的美好享受。美景盈目,輕風送爽,鳥鳴悅耳,人心不知不覺就醉了,就忘了回家了。
眼下正是秋熟時節,人受了季節的感染,身心也像成熟的果實一樣,充盈而甘甜,於是就想放聲歌唱,就想登高賦詩,就想策馬馳騁,就想手舞足蹈,就會突發奇想幹一件大事。
嘎達想,這麼好的大草甸子,這麼好的時節,這麼好的風光,給它派個什麼用場呢?真不該辜負了這良辰美景!最好莫過於開那達慕大會了,雖然他有生以來還不曾經曆過一次那達慕大會,但他還是一下子就想到了這件事。九家子一帶少說也有四五十個嘎查,再加上周邊地區開魯縣、通遼縣、博王旗的毗鄰蘇木,人口不下十萬。這裏一旦舉辦蒙古族傳統那達慕大會,人們一定會趨之若鶩蜂擁而來。到時再把旗內各家王公請來與民同樂,他們一定會樂不可支。他相信這件事要是做成了,一定會使出荒造成的人心不穩民風萎靡局麵有所改觀,會給當地帶來新氣象。
這事應該先讓達王知道,到時還要請達王往臨大會現場宣布大會開幕。想到此,他用雙腳輕輕地磕了磕馬肚子,那馬就撒開四蹄向兵營方向飛奔而去。
嘎達回到兵營,勤務兵金寶正焦急地在營門口等他,對他說:“嘎達哥,你可回來了,達王府的信差在屋裏等你呢,說有急事。”
這時那信差也迎了出來,先給嘎達請安,然後說:“協理大人,達王召見,要您馬上跟在下一起回達王府。”
嘎達問那信差:“老弟,能先給透露一點情況嗎,達王召見有何貴幹?”
那信差笑著說:“在下隻是個跑腿送信的,哪敢打聽王爺的事情?大人快些去吧,在下臨來時看王爺那表情,笑嗬嗬的,一定是有什麼好事找大人。”
嘎達想,正好借達王召見的機會把關於舉辦那達慕大會的設想跟達王察報了,回來後就著手籌辦。他把正在給他邏馬的金寶叫過來,對他說:“你也跟我們走,給你放幾天假回家看看。”
金寶喜出望外,連忙把自己的馬也備上鞍子,隨嘎達一起上路。
金寶這孩子,隨嘎達到九家子兵營,本來是受他堂舅舍萬的指使來暗中監視嘎達的。當時他想,堂舅是他家親戚圈裏最有威望最受尊重的人,堂舅讓他做的事情一定沒有錯,堂舅讓他監視的人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自己一定要好好幹,為堂舅出把力。可是第一天,在來九家子兵營的路上,他就對嘎達產生了好感。與此同時,也對堂舅的做法產生了疑問:到底為什麼呀,堂舅不惜勞神費力非得監視人家不可?後來接二連三發生了那麼多事情,哪件事情嘎達做得都是那麼得體,贏得眾人交口稱讚,九家子兵營在嘎達的操持下,麵貌煥然一新,連王爺都誇獎,根本無可挑剔。他越來越敬重嘎達了,當初嘎達讓他叫哥哥,他心裏多少有些別扭,現在是越來越由衷越來越自然了。
達王府就要到了,金寶心裏有些緊張,他不知見到堂舅後怎麼說,他知道堂舅的脾氣,見他在九家子兵營待了這麼久卻一無所獲,一定會說他無用,說他是窩囊廢,挨一頓臭罵是免不了的。當初進旗衛隊時堂舅撒了謊,說自己是堂舅家佃戶的孩子,這事他一直跟嘎達瞞著。欺騙好人心中實在覺得有愧,可是又不能向嘎達坦白,那樣就把堂舅露出來了,對不起堂舅。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心裏一直猶豫著,最後他還是決定繼續瞞下去。每次跟嘎達說話,隻要提到堂舅,他都緊張得不行,提心吊膽地生怕說漏了嘴。
金寶心裏忐忑著,胡亂猜測著,也許,堂舅見他不中用,一怒之下把他攆回家去。那可就慘了,自己跟隨嘎達這麼久,一旦要離開,會難受死。
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心裏忐忑著,卻又天真地給自己吃寬心丸,幻想著堂舅大人有大量,不會過分責怪他。
到了王府,信差把他們直接引到議事廳。達王和各部門的官員都在那裏,看樣子是準備開會,大家都到了,就等嘎達一個人。
舍萬一眼就瞅見了跟在嘎達身後的金寶,裝出欣喜的樣子,對嘎達說:“嘎達,你把我的小老鄉也帶來了,氣派不小啊!走到哪裏勤務兵跟到哪裏。”
嘎達不在意地回答:“說哪裏話,這孩子離家很長時間了,我給他放幾天假,讓他回家看看。”
“怎麼樣,我這小老鄉幹得還行吧?沒讓你操心吧?”
“沒讓我操心,他真的挺不錯,我很喜歡他。過幾天我們那裏要開那達慕大會,一忙起來就沒空了,所以趁現在得閑,就給他放幾天假。”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達王用手指敲敲桌子,示意他們不要繼續交談。對嘎達說:“怎麼,你剛才說你們九家子也要開那達慕大會?”
嘎達向前跨了一步,回答:“啟察王爺,確有此事。”
“怎麼,你是想跟旗裏分庭抗禮嗎?”
“卑職不敢,不知王爺此話怎講?”
“還說不敢,我這裏正要籌劃舉辦全旗那達慕大會,偏偏你們那裏也要舉辦,這還不算分庭抗禮?”
“卑職此前並不知道旗裏舉辦,所以才有此動議,既然王爺決定舉辦全旗性的那達慕大會,那麼卑職服從旗裏便是。”
達王終於憋不住,放聲大笑起來。說:“好你個孟老嘎達,跟本王想到一塊兒去了。這不是分庭抗禮,是不謀而合!”
33
金寶沒敢直接回家,他先來到舍萬家,等待堂舅散會後回來問話。他猜想堂舅不會太難為他,剛才在王府堂舅臉上一直都掛著笑容。可是他想錯了,坐在議事廳裏的舍萬正憋足了勁兒準備把氣撒到他身上。達王剛一說散會,舍萬就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快地往家趕。
舍萬進屋後立刻把家裏人都攆到別的屋,開始對金寶進行審問。
本來金寶是坐在凳子上,舍萬命令他說:“站起來,回答我的話。”
金寶顫抖著站起來。
舍萬問道:“說,我讓你去九家子兵營做什麼?”
金寶回答:“監視孟嘎達,把他平時說的話和做的事記下來告訴舅舅。”
“你做了嗎?”
“做了。”
“給我說說。”
“孟協理他抓住了紅順,懲辦了到本旗為非作歹的東北軍兵痞,懲辦了仗勢欺人的達王親戚,解救了被東北軍搶走的民女……”
“叭!”金寶剛說到這裏,舍萬就重重地打了他一耳光。他踉蹌了幾步,沒有倒下。
舍萬又左右開弓連打十多下,咬著牙低聲罵道:“小畜生,我要你給他表功嗎?我問你他幹了哪些壞事,說了哪些壞話?罵沒罵過王爺,克扣沒克扣軍晌,耍沒耍過錢,縹沒縹過娘們兒?”
誠實的金寶搖著頭說:“舅舅,你說這些事他都沒幹?不但自己不幹,還不讓別人幹,那次營裏的三個弟兄就是因為耍錢都挨了鞭子,打得可狠了!”
“挨打的人恨他嗎?”
“不恨,都說自己該打。”
“那是為什麼?”
“打完以後,協理大人也很心疼,親自用熱手巾給他們敷鞭傷,那幾個人挨打時沒哭,這時卻都哭了。”
“他對你好嗎?”
“好,就像親兄弟一樣,他讓我叫他嘎達哥。這次他看我離家時間太長了,怕我想家,特意給我放假。”
聽到這裏,舍萬不想聽下去了,知道金寶他指望不上了。本來氣急敗壞的他,卻平靜下來了,他說:“沒事了,你回家吧。回去告訴你爸爸媽媽,就說我近幾天去看他們。”
金寶雖然挨了一頓耳光,但離開舍萬家時,還是如釋重負,心裏輕鬆了許多。這個憨厚的年輕人,就沒想想舍萬為什麼要去他家,他這個遠房堂舅何曾高看過爸爸媽媽。
金寶回家剛過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堂舅舍萬就來了。金寶的爸爸媽媽小心翼翼地侍候著這位在王府裏幹事的協理大人,兩口子都覺得有事情要發生,眼神都怯怯的。
金寶的媽媽把家裏的母雞抓住,要殺了招待舍萬。舍萬氣哼哼地說:“我是來說事的,不是來吃雞的。老巴幹,你過來!”、金寶的爸爸聽到叫自己,怯生生地走到舍萬跟前,他不知舍萬叫他幹什麼,又不敢問,就像一個挺著脖子等待挨刀的老羊。
舍萬先罵了一句:“口你媽的,老巴幹,你們家積了幾輩子德了,你生出這麼個寶貝兒子?”
老巴幹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猜想一定是兒子惹禍了,就問:“孩子他舅,是不是你外甥惹禍了?你直接管教他就是了,用得著生這樣的氣嗎?”
舍萬憤憤地說:“我就納悶了,連牲口都能分出裏外來,怎麼你家的孩子連裏外都不分,胳膊肘兒偏偏往外拐?他去九家子兵營前我就告訴他,平時要留心孟嘎達,把那家夥幹的壞事說的壞話都記住,回來告訴我。他可倒好,這麼長時間愣是一無所獲,問他時竟然替孟嘎達擺了一大堆功勞。”
這時金寶的媽媽也連忙過來給舍萬說小話:“大兄弟,你就擔諒他吧,莊稼院的孩子沒見過世麵,缺心眼,慢慢就好了。娘親舅大,你就把他當你的孩子看,該罵就罵,該打就打。你帶著他姐姐放心,他要是能出息了,姐姐死到下輩子也念你好!”
舍萬一點饒恕的意思都沒有,冷冷地說:“行了,我也夠了,你家這孩子,死狗扶不上牆,八輩子也出息不了。可惜我一片好心,在王爺麵前好話說了八牛車,才讓他當了兵,沒想到他卻跟孟嘎達一心。”
這時,金寶實在忍不住了,就過來辯解說:“舅舅,你口口聲聲說我跟孟嘎達一心,胳膊肘兒往外拐,我做什麼了?人家沒幹壞事沒說壞話,我總不能瞎編呀。”
舍萬立刻暴跳如雷,手指著金家老兩口大吼:“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你家的寶貝兒子,多有出息!當幾天兵別的沒學會,學會翠嘴了。”
接著他又轉向金寶說:“孟嘎達不是說給你放幾天假嗎,現在我也給你放假,我給你放長假!今後你就不要去了,你這兵當到頭了!”
金家的老兩口聽了這話,齊刷刷都給舍萬跪下。可是舍萬連看都不看一眼,一腳登開門揚長而去。
媽媽哭喊著對金寶說:“你這死孩子,你怎能跟你舅輩嘴呀?還不快點把你舅追回來。”
金寶也來了倔勁,梗著脖子說:“我不追他,不當就不當,怎麼活還不是一輩子!放牛放羊我也能給爸媽養老。再說了,當初我也沒想當兵,是他來硬拉我去的,原來是讓我到孟嘎達身邊當奸細,那麼缺德的事我幹不來!”
金家接連幾天都是愁雲密布,三口人悶悶不樂,誰也沒有話說。過去老兩口在村裏總是陽光滿麵,見了誰都覺得人家在羨慕他們,兒子在旗王府衛隊當兵,給王爺當差,自然家裏就十分榮耀,他們感到自己跟王爺的關係比別人近了一層。可是現在兒子突然回來了,還沒有一個能說得出口的緣由,在好奇心極強的村民們麵前,他們很尷尬,沒了麵子。因此,除了送屎送尿誰也不願出屋。
金寶現在對堂舅舍萬徹底失去了好感,過去他和親戚圈裏的所有人一樣,一直把堂舅視為楷模,視為驕傲,自懂事以來,不斷地聽著父母這樣的教導:兒子,好好長,像你舅那樣有出息,到王府裏當官。十幾年來,他與這位遠房堂舅根本沒什麼接觸,堂舅隻是定格在他心目中的一個偶像,但他相信堂舅是個高尚的人,是個可親可敬的人。而堂舅舍萬,在飽享親族的崇拜和敬仰之餘,則很少理會他們的情況,他甚至不知道有金寶這樣一個自小就粗茶淡飯衣衫檻褸的遠房外甥。當他需要在自己的政敵身邊安插一個耳目時,終於在老家的村子裏發現了金寶,像救世主一樣把金寶從荒村草野之中帶到王府衛隊,穿上官家的衣服,吃上了官家的糧食。本來金寶對這位堂舅一直在默默地感恩戴德,可是堂舅卻與他突然反目,弄得他六神無主手足無措。
說起來,金寶現在實在舍不得離開兵營,他在那裏已經待服了,把那裏當成自己的家了。兵營裏有親如兄弟的戰友,有像親哥哥一樣關心和照顧自己的嘎達哥,有時他把嘎達當長官,更多的時候他把嘎達當哥哥,也有的時候他還奇怪地覺得嘎達像父親,雖然嘎達並不是父輩的年齡,但那種對自己的關愛卻讓他不自覺地想起父親。大家在一起巡邊,一起操練,一起娛樂,一起談天說地講古論今,有說不盡的樂趣。就是吃飯也覺得比家裏香,肉多的時候大家放量吃,肉少的時候大家你推我讓最後卻剩下了。誰有一塊奶豆腐,在嘴裏含了半天也會被人搶去一半。一支香煙全屋人一人一口輪著抽,大家都挺過癮。
可是現在他卻回不去了,堂舅已經發話,不讓他繼續當兵了。他不敢硬著頭皮回九家子兵營,那樣的話說不定堂舅會怎樣整治他和他們全家。
他像籠子裏的困獸,快憋瘋了,他想出去走走。媽媽說:“金寶,你就別出去了,沒法見人哪。”
媽媽的話,一下子又把他的輩勁兒激起來了,平時從來不大聲對父母說話的他,第一次對媽媽喊了起來:“怎麼就沒法見人了?我又沒幹丟人現眼的事。不就是不當兵了嗎,難道還不活了?”
贏瘦的媽媽被兒子的叫喊驚呆了,她那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閃著驚恐的光,直盯盯地看著兒子。
金寶知道自己嚇著母親了,立刻軟下來,放低聲音說:“媽媽,兒子錯了,不該對你喊。我想說,不當兵我們也得過日子,不管是當兵還是放牛都是為自己活著,為自己活著就不在乎別人說鹹道淡。這屋裏太悶了,我想出去透透風。”
媽媽受到金寶的鼓舞,想開了,就說:“好,媽跟你一起去,上甸子,溜達溜達。”
金寶家和舍萬家是一個村子,村名叫寶力召。這是一個歲月悠久的村子,早在清朝乾隆年間就有人居住了。新遼河從村莊西側流過,給河兩岸衝積出大片良田。達爾罕旗由於受出荒的影響,當地的蒙古人早就開始了農業生產,過起了農牧結合的日子。舍萬家就是地主兼牧主,寶力召村周圍的農田多數都是他家的。
金寶和媽媽沿著蜿蜒的河岸走走停停,嘮些家常話,誰都不再提當兵那個煩心的話題,漸漸的母子倆的心情都好多了。往回走的路上,母親指著路畔那一片片豐收在望的高粱、苞米和穀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多好的莊稼呀!都是人家的。人家財大氣粗,又當官兒,咱們惹不起。惹不起怎麼辦?就躲著歎。”
金寶知道媽媽說的“人家”是舍萬,便不搭話,讓媽媽自己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媽媽這話是說給金寶聽的,她怕金寶記恨舍萬,又鬥不過人家,終究會吃虧,所以就不停地絮叨,告誡兒子。
金寶眼尖,一眼就看到嘎達的棗紅馬拴在自家的院子裏。他立馬覺得心就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鼻子一陣發酸,淚水奪眶而出。他拉住媽媽的胳膊,叫著:“媽媽,快看!嘎達哥,嘎達哥來了!”
34
果然是嘎達來了。
這幾天他一直在王府同達王商討籌辦那達慕大會的事。舍萬從寶力召回到王府,特意告訴他’,說是金寶的爸爸癱瘓了,家裏缺人手,金寶不能來當兵了,讓他另找一個勤務兵。
聽了之後,他就納悶,怎麼這樣巧,偏趕上金寶回去探家爸爸就癱瘓呢?他來金寶家就是想看望金寶的爸爸,同時安慰一下金寶,幫金寶解決一些困難。來了以後,見金寶爸爸什麼事沒有,他很生氣,追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老巴幹像個悶葫蘆,就是一言不發。他就更覺得蹊蹺了,到底是舍萬撒謊還是金寶撒謊,一定要弄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