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金寶是一路跑著進的家門,滿臉淚水的他一頭就撲進嘎達的懷裏,嗚咽著說不出話來。

等他平靜下來後,嘎達問:“金寶,為什麼不想當兵了?”

金寶看了爸爸一眼,猶豫了一下,說:“不是我不想當,是舅舅不讓我當。”

這時,老巴幹突然對金寶喊道:“金寶,你這孩子,說什麼呢?”又對嘎達說:“協理大人,別聽孩子亂說,是他自己不想當的。”

嘎達又問金寶:“你舅舅是誰?他為什麼不讓你當兵?”

“我舅舅是舍萬。”

“哪個舍萬,他在哪裏?”

“就是印務處的舍萬。”

“他不是說你家是他家的佃戶嗎?”

“不是,我媽是他的遠房堂姐。是他讓我去當兵的,現在他又不讓我當了。”

“為什麼?”

金寶不敢往下說了。這時他爸爸老巴幹接過話碴兒:“是這樣,我們家的事情都是他舅做主,他舅想讓他學點手藝。”

嘎達覺察到事情有些複雜,就不急著往下追問。他對這父子倆說:“金寶是我們王府衛隊的正式軍人,他退不退伍隻有王府衛隊經過研究才能決定,最後還得達王批準。其他任何人都無權決定,包括舍萬和金寶本人。王府衛隊不是大車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接著,嘎達表情就嚴肅起來,麵對金寶說:“現在我命令,達王府九家子兵營勤務兵金寶,收拾好隨身攜帶物品,跟我歸隊。”

金寶啪地打個立正,響亮地答應:“是,協理大人,勤務兵金寶得令!”

嘎達帶著金寶走了。金家的老兩口送到大門外,金寶的媽媽長出了一口氣,說:“兒子又當兵了。”金寶的爸爸也說:“是啊,兒子又當兵了。”

看著兒子高高興興地跟著長官走了,可是他們卻不知道該不該高興。按理說,兒子高興他們就應該高興,但他們就是高興不起來。金寶媽媽說:“不知下一步會怎樣啊?”老伴說:“別想那些了,怎麼樣也得受著。”

嘎達直接帶著金寶回到九家子兵營,舍萬並不知道他會把金寶接了回來。所以當第二天嘎達又回到王府時,舍萬仍像往常用一樣裝得十分熱情。一見麵就說:“嘎達老弟,真是沒想到,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金寶不幹了。這一陣你肩負重任,日理萬機,沒人侍候你怎行?你等著,近兩天哥哥我再給你物色一個勤務兵,保證又勤快又機靈,包你滿意。”

嘎達冷冷地說:“不需協理大人費心了,實不相瞞,昨天在下自己找了一個,挺好的。真是巧了,名字也叫金寶,聽說跟你還有親戚,叫你舅舅。不過這個金寶的爸爸沒有癱瘓,胳膊腿都好好的。”

機靈的舍萬立刻明白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怎麼也沒想到嘎達會親自到金寶家,自己的謊言這麼快就露了餡。不過他並沒顯得太尷尬,他畢竟是修煉多年的老衙役了,什麼難堪的場麵沒見過?他很快就鎮定下來,而且笑了,說:“你看金寶這孩子,怎麼咒上他爸了,他親口跟我說的,他爸癱瘓了。也怪我腳步懶了,沒到他家去看看,就把這個謊信給你帶來了。說起來我還真是他堂舅,是我特意向你隱瞞了,怕你關照我的麵子把他慣壞了。”

舍萬振振有詞,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但嘎達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眼睛,他躲閃了幾次終於沒躲開。雖然故作鎮靜但還是流出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恰好被嘎達捕捉到了。

嘎達害怕他以後找金寶家麻煩,就說:“其實你那姐姐和姐夫都不願意讓金寶繼續幹了,金寶自己也不太情願,是我硬把他弄回來的。我這個人有個怪毛病,冷不丁換一個人侍候我不習慣。”

舍萬有些吃驚地問:“真是那樣?”

嘎達說:“要不是你的親戚,我就罵他們了。好說歹說就是不願意,最後我把王爺都搬出來了,我說不當兵可以,但必須經達王批準,如果你這樣留在家裏,就以逃兵論處。這才跟我回來了。”

舍萬心裏暗想,量他金家也沒那個膽量,敢把我露出來。於是便就坡下驢說:“一家三口沒一個懂事的,尤其是那個小的,更是死狗扶不上牆,你就是提著他小辮讓他出息,他還往下墜。”

嘎達說:“慢慢來吧。”

舍萬回到印務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怎麼想怎麼心煩。他先是恨金寶一家三口,沒把他的決定當回事,讓嘎達幾句話就唬住了,像牽毛驢一樣順順當當就把金寶牽了回來。又恨嘎達太狡猾,沒上他的當,不管怎說這件事也讓他覺得很丟麵子。他感到嘎達這個對手越未越不可小覷了。更讓他擔心的是,金寶又回到了嘎達身邊,說不上哪天一不留神讓嘎達把話套出來,自己的把戲就全敗露了。他越想越覺得危險越是害怕。

筆帖式們不知舍萬正在心煩,正巧大家手頭上沒活,就湊在一堆擺龍門陣,有時還講點葷段子,然後就開懷大笑。要是在平常,舍萬也會端著茶杯摻和進來跟大夥一起說笑,這時人們都很開心,覺得他還是挺隨和挺親切。可今天不行,今天他實在鬧心。他暗想,這些渾蛋,打鐵烤蝴了卵子——看不出火候。我這裏這麼煩,他們竟笑得出來。他突然情緒爆發了,對大家吼起來:“笑什麼笑?什麼好事把你們樂那樣?縹客給你們家送錢了咋的?”

大家立刻像被掐死了一樣,都不作聲了。

屋子裏突然變得死一樣寂靜,對大家來說,沒覺出什麼,他卻受不住了。他希望此時有一個人站出來跟他吵一架,讓他打一頓或者罵一頓,這樣他的情緒能夠發泄出來,會好受些。可是眼下誰也不敢充當這個角色,憤然之餘他又感到很茫然。他覺得屋子裏的每一寸空氣都在擠壓他,他要爆炸了。於是就一腳踢開門,出去了。

筆帖式們這才敢抬起頭,大家麵麵相覷,都覺困惑。有個膽子大點兒的就問:“怎麼了?”

大家就回應:“是呀,怎麼了?”

舍萬走出王府大院,來到王府西側的榆林裏,他要在林中的濃蔭下冷靜一下。林子很密,肥碩的葉子婆婆著,蓬蓬勃勃,勾勾搭搭。人在裏麵穿行,有時就要先把它們分開才能通過。要不是心情不好,這地方舍萬是不來的。

他在裏邊走著,突然胳膊火辣辣地疼了一下,疼得他“哎呀”一聲尖叫。這天他穿的是黑色油緞短袖襯衫,痛處恰巧是胳膊露在外邊的地方。在農村長大的舍萬,知道這是被“洋刺子”蟹了。他本能地用手去拍,結果疼得更厲害了。仔細一看,在一束榆樹枝條上有十多條嬌黃色的“洋刺子”正趴在樹葉上進食。這是一種學名叫桑毛蟲的有害昆蟲,它身上長著稀疏的毒毛,人要是不小心碰了它,它就用毒毛去刺,被刺過的地方迅速發炎,劇烈疼痛。如果用手去摸,更會加倍疼痛。

舍萬氣急敗壞地把有“洋刺子”的樹枝折下來,找一塊空地把那些敢於冒犯他的昆蟲抖落下來,一一用腳踩死,還不解恨,又狠狠磋了幾下。

他對這些小生靈實施報複,心裏突然受到了啟發,別看這東西小,一腳能踩死多少隻,但它蓄起人來卻那麼疼,因此進樹林子時一定要加小心,剛才就是因為大意才吃了虧。由此他就想,對金寶這孩子也不能掉以輕心,雖然不能為自己所用,但也不能把他推到嘎達那邊去。

第二天,當嘎達動身回九家子兵營時,被舍萬叫住,他把一卷東西交給嘎達。

嘎達問:“這是什麼?”

舍萬說:“一領氈子,細毛拚的,麻煩老弟帶給我外甥。”

嘎達說:“用不著,兵營裏的炕每天都燒得挺熱。你拿回去吧。”

舍萬還是堅持,說:“這東西隔涼隔熱,鋪它養身板,你還是替我帶去吧,這是我當舅舅的一片心。”

嘎達隻好帶著。一路走著,心裏布滿了疑雲。

當嘎達把氈子交到金寶手上時,金寶哭了。

嘎達問他:“你舅舅心疼你,怕你涼著,又怕你熱著,你怎麼哭了?”

金寶就是不說話,眼淚僻啦啪啦往下掉。

看他哭個沒完,嘎達就取笑他說:“行了,看把你感動的,哭起來還沒完了。明天給你一天假,去當麵感謝你舅舅,給他磕頭。都是大小夥子了,淚窩子這麼淺!”

沒想到,聽了這話金寶竟放聲大哭起來,院子裏的人都圍過來看。大家以為嘎達把他弄哭了。嘎達覺得奇怪,想問清楚,就對大家說:“走吧走吧,哭有什麼可看的,你們沒哭過呀?”

眾人都散去了,金寶的哭聲漸漸小了。待他平靜下來,嘎達對他說:“金寶兄弟,你一定是心裏有話,能跟我說說嗎?”

金寶沉默著不肯開口。嘎達明白他心裏的話一定跟舍萬有關,不方便說出來,就不再問。

接下來金寶的表現更證明了嘎達的判斷。金寶沒有鋪那領氈子,把它規規矩矩地放在炕角,多少天都沒動過一下,甚至都沒瞅過一眼。

35

那達慕大會的籌備工作,達王隻給嘎達二十天的時間。當時達王問他:“隻給你二十天,夠用嗎?”

嘎達十分肯定地回答:“夠用。”

達王說:“我要的是規模宏大盛況空前的那達慕,你有把握嗎?”

嘎達信心十足地回答:“有。”

達王又問:“你不覺得時間有些緊嗎?”

嘎達回答:“不緊,其實我有四十天的時間。”

“四十天,怎麼是四十天?”達王有些莫名其妙。

“啟察王爺,把黑夜也算上,不是多出來二十天嗎?”嘎達狡黯地眨著眼睛回答。

達王十分滿意地笑了,說:“孟嘎達,真有你的,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嘎達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多虧了金寶照顧他的起居。金寶並不是像舍萬說的那樣死狗扶不到牆上,其實他很機靈,生活之內的事情他做得很好,生活之外的事情他也悄悄地幫嘎達做了不少。不知不覺的他這個勤務兵又兼上了助手,嘎達越來越喜歡他了。

兵營裏所有的人都被嘎達派上了用場,除了按例巡邊外,每個人都全力以赴投人了那達慕大會籌備工作。兵營附近的大甸子一下子熱鬧起來,各嘎查(村)的牧民們聽說要開那達慕大會,紛紛主動找上門來,要求嘎達給他們派點任務。嘎達原來就打算征調一些勞力整修場地,還沒等通知他們就自己來了,有了百姓的支持,他的信心更足了。

在縱橫五十多裏的大甸子中央,劃出一塊方圓二十裏的圓形場地做為那達慕大會的主會場。主會場的西側是長三十丈、寬十丈、高兩丈的主席台,主席台兩側是觀禮區。繞場一周劃出若幹小區,每個嘎查一個小區,作為該嘎查百姓的觀眾席,各嘎查來的義工主要負責整修好自己的小區。餘下的地方則用來安排外來觀眾。主會場內靠近外側是圓形賽馬跑道,裏邊分別是摔跤區、射箭區、打布魯區、文藝表演區和民俗展演區。主會場外劃出幾片固定區域,分別作為外賓生活區、僧侶活動區、藝人活動區和商貿活動區。

各嘎查來的義工們熱情非常高,來的時候他們就把活動氈包帶來了,吃住都在工地。這些人白天幹活,晚上喝酒,娛樂,有的唱歌,有的拉琴,有的跳舞,雖然距離那達慕正式開始還有些時日,但他們提前就已進人狀態,玩得特別開心。

由於各村義工的加人,場地建設的速度比原計劃快了許多,質量也好了許多。

兵營裏的士兵們每天都按照嘎達的部署深人到各嘎查的義工中指導施工檢查質量,嘎達帶著金寶不停地在各施工點巡查,隨時征詢百姓們的意見。義工們見嘎達待人和氣,沒有官架子,漸漸地都把他當成了朋友。

有一天,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義工找到嘎達,對他說:“嘎達協理,你不覺得這大會場上還缺點兒什麼嗎?”

嘎達說:“大叔,我看您是這裏年紀最大的人,您見多識廣,發現這裏有什麼漏洞,盡管說出來。”

老義工說:“還缺個敖包,咱們蒙古人有了敖包,才能辨別方向。因此那達慕大會上必須有祭敖包的儀式,可是沒有敖包大家祭什麼呀?”

嘎達立刻明白這是一個重大疏漏,心裏非常感激老人,連忙給老人鞠了一躬,說:“大叔,您提醒得好,太感謝您了,我們馬上就動手做,建一個全旗最大的敖包。您看,這敖包起個什麼名字好呀?”

老人一點兒都沒謙讓,脫口就說:“就叫九家子敖包。”接著又叮囑一句:“一定要修得好一點兒,讓人們都知道達爾罕旗有一個九家子敖包。”

老人說完,揚長而去,像一個剛給部下發完號令的將軍。

說幹就幹,第二天嘎達就親自到湯格爾廟請來舍丹旺楚克活佛,讓他為敖包選址。銀須垂胸的老活佛仔細踏察了那達慕大會會場的環境,連誦三遍“阿彌陀佛”,然後對嘎達說:“年輕人,好眼力,這地方極佳!”

老活佛帶著嘎達走到主會場東南方一塊微微隆起的地方,用腳尖輕輕點了點地麵,說:“這裏最好。修完之後,我來開光。”

臨別,嘎達親自扶老活佛上車。登車前,老活佛突然轉過身來,對嘎達說:“年輕人,看著我。”

嘎達順從地把目光投向老活佛的臉,四目相對的一瞬間,他就覺得眼睛像被閃電灼了一般,心裏不由得一驚。眼前這位年屆八旬的老者,兩道白色的壽眉長可逾寸,雙目光芒如炬。自己雖然年輕,卻不敢與之對視。他從來未曾見過這樣的目光,他感覺這是兩盞能射進人心的神燈,心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會被它照得清清白白,沒有絲毫的暗影會躲過它,包括曾經有過的念頭。

老活佛說:“施主,願隨老鈉阪依佛門嗎?”

嘎達從來沒有想過向佛之事,被問得突然,就回答說:“在下肉身凡胎,六根不淨,無緣飯依空門。然自幼習文,長成習武,矢誓報國,庇護黎元,精忠之誌,終不敢移。誠祈活佛見諒。”

老活佛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嘎達,良久,搖了搖頭,口中念道:“阿彌陀佛。”轉身上車走了。

嘎達望著老活佛漸漸離去,直到那乘馬車消失在天邊。他一直疑惑著:老活佛為什麼勸自己出家呢?難道他在自己身上看出了什麼?嘎達不信佛,但他尊重佛學,也尊重佛教徒,更尊重像老活佛這樣學問高深的佛學巨孽,同時也尊重民間習俗。所以當老義工提出修建敖包的建議時,他立即就采納了,並且請活佛來選址。他猜想,也許佛學淵博的老活佛發現了自己心靈深處有某種業緣需要救贖,所以才勸自己出家。但他立即就否定了,他自信心靈是幹淨的,沒有絲毫造孽的念頭。他心地坦蕩,正直善良,嫉惡如仇,同情弱者。他常常竊心獨喜,為自己的豪俠仗義,也為自己的光明磊落。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不要費心思去想那些了,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你的心胸有多寬廣,你的戰馬就能馳騁多遠。”——他想起了成吉思汗篇言。

在開始動工的第十天上,一個大型的那達慕場地竣工了。嘎達興衝衝地到王府向達王報捷,請達王檢查驗收。

達王吃驚地問:“嘎達,我沒聽錯吧?真的完工了?”

嘎達說:“真的完工了,請王爺驗收。王爺您看什麼時間方便?”

達王急不可待地說:“現在就方便,馬上去。”

在嘎達的陪同下,達王逐項驗收了全場的所有設施。每到一處達王都特別滿意,尤其是對主席台和那座雄踞場地東南方的敖包,更是稱讚有加。

長方形的主席台由夯土築成,上方是五座用雪白的毛氈搭建的彎頂,五座彎頂一字排列,中間一座高大巍峨,兩側各有兩座略小些的對稱排開,彎頂上繪製著藍色的吉祥圖案。迎麵是十根粗大筆直的圓柱,都已塗了紅色油漆,鮮豔而明亮。主席台下方,一排排彩旗迎風招展。屆時達王和所有貴賓都在主席台上就座,檢閱各代表隊的陣容,觀看表演比賽。

那座碩大無朋的敖包是義工們花五天時間堆起來的,他們先花兩天時間用黃土堆起一座周長二十丈、高三丈的圓土堆,逐層夯實;又花三天時間用一百多輛牛車從圖爾吉山拉來石頭,鑲嵌在土堆表麵。還在敖包的頂尖處豎起一杆蘇力德軍徽,從軍徽上向周圍扯下若幹條牛毛繩,每條牛毛繩上都掛著許多麵三角形的瑪尼旗。清風一過,那些絢麗的瑪尼旗便一齊飄舞,嘩嘩作響,炫人眼目。

達王問:“這座敖包有名字了嗎?”

嘎達說:“回王爺,有了,叫九家子敖包。”

達王點點頭說:“這名字好,是誰起的?正合我意。”

嘎達告訴達王:“是一位老義工起的,原先我並沒想到要修敖包,是他提的建議,並給起了這個名字。”

達王說:“建議提得好,名字起得也好,民間有高人哪!當初大清崇德年間,本旗設治不久,先祖滿珠習禮兄弟四人劃分領地。把旗內土地分成若幹地塊,每塊稱為一分坐落。身為旗劄薩克王爺的滿珠習禮義字當先,讓三位兄長先挑,最後自己要他們挑剩下的九分坐落。地塊雖多,卻麵積最小,稱為九家子,蒙古語是伊申格勒。這敖包的名字我想做一點兒小小的改動,還是叫伊申格勒敖包吧,你見到那老義工跟他說一聲,他要是沒意見就這麼定下來。別人問起的時候,一定要說這名字是那老義工起的。”

嘎達說:“還是王爺您改得好。”

達王說:“不,還是人家先想到的,我雖為王爺,也不能掠人之美。先說好了,不能露我半個字。”

驗收結束了。嘎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這下好了,我該好好歇兩天了。”

達王笑著說:“想得美,沒到你卸套的時候。下一步你的任務是替我請客,把周邊各旗的劄薩克王爺、貝勒台吉,附近各縣的軍政要員,還有各寺廟的高僧喇嘛,統統都給我請來。”

想了想,達王又說:“別忘了,還有那些拉四胡、拉潮爾、唱民歌、說唱烏力格爾的民間藝人也都請來,沒有他們不熱鬧。另外你再幫我想想,還需要請哪些人,都隻管請來,不用問我。事情交給你辦,就由你做主。”

嘎達問:“那些跳博的,讓他們來嗎?”

·達王說:“來,怎麼不來?但有一條,不許他們跳大神騙錢。那些人跳的舞還是挺美的,唱的曲也挺動聽的。”

36

八月的達爾罕草原,流光溢彩,遍野飄香,秋高氣爽,馬壯羊肥。

遼河之濱的九家子牧場沸騰了,達爾罕旗有史以來最隆重的那達慕大會即將開幕了。

方圓五十裏的大草甸子,族旗招展,氈帳林立。來自全旗各努圖克的牧民們,提前三天就到了,他們在預先規劃好的區域支起氈包,開始了期待已久的開心之旅。草原的上空升起了縷縷炊煙,空氣中彌漫著奶茶的醇香。琴音嫋嫋,歌聲陣陣,笑語串串。碧野上到處閃動著絢麗的光影,那是姑娘們彩色的裙據和頭巾在飄舞。騎手們策馬疾馳,摔跤手們捉對較力,都在為正式比賽提前熱身。

各旗的王公貴族們也都提前來了,有的還帶來了自己的參賽隊伍。劄薩克王爺們的氈帳一個比一個氣派,一個比一個豪華。

各寺廟的喇嘛們更是早早地來了,他們也準備了自己的節目,要在大會期間表演查瑪舞。喇嘛們也都穿上了嶄新的僧服,在住持的帶領下嗚嗚哇哇地誦經,悠揚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

民間藝人們紮堆的地方是全場最熱鬧的所在。這些人是草原上的明星大腕兒,是牧民們的開心果,他們隨便走進哪個氈包都會受到‘熱烈歡迎和熱情招待。這個特殊的群體,不僅平民百姓喜歡,王公貴族們也喜歡。旗劄薩克達爾罕親王,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把他喜歡的藝人們請進王府熱鬧幾天。這些受到王爺青睞和禮遇的藝人因而就身價倍增,聲名遠播。那達慕大會正好是他們一展身手的好機會,他們格外亢奮,忘了饑渴,忘了疲乏,夜以繼日,通宵達旦,個個都進人了迷狂狀態。圍觀的人越多,他們越來勁。尤其是看到觀眾中有姑娘媳婦,他們的眼睛就會放出異樣的光,閃閃的,柔柔的,迷迷離離的;表演就賣出十二分力氣。

旗劄薩克府衛隊的一百三十名兵丁,在老梅林朝克圖的帶領下也早早地來到了,與九家子兵營的人馬合在一起,擔任那達慕大會的安全保衛工作。

老梅林見到嘎達,第一句話就是:“小子,旗衛隊的全班人馬我一個不少地給你帶來了,從現在開始都歸你指揮。我已經跟王爺說好了,那達慕大會一結束我就交鞭,這支隊伍帶好帶賴就看你小子的了。”

嘎達說:“老前輩,我不會放您走的,不管怎麼說,您老人家也得送我一程。您留在旗衛隊,就是整天睡大覺,我也覺得心裏安生。您要是真告老回家,把這一攤全扔給我,我會擎不住鞭杆的。”

老梅林擺擺手說:“留我老家夥有什麼用,隻能給你添麻煩,天天早晨你給我倒尿壺呀?”

嘎達說:“那是當然,您是前輩,給您倒尿壺是應該的。倒尿壺的事我早就幹過,小時候天天早晨給爺爺倒尿壺。”

老梅林笑著說“算你小子孝順,可是我一個卸任的老頭子怎敢讓梅林大人倒尿壺呀?還是回家讓孫子倒吧。”

說話間,士兵進來報告,說是達王的車駕來了。老梅林和嘎達連忙出去迎接。

達王是率領旗劄薩克府的大部分人馬一起過來的,那達慕大會期間整個劄薩克府就在這裏辦公。細心的嘎達事先早有準備,在那達慕會場右側搭建了臨時辦公處所。一座大型氈房供達王辦公兼住宿,另有四座小氈房供印務處辦公使用。

達王的氈房是特意精心布置過的,地麵上鋪了猩紅色的地毯,進得門來,迎麵的氈壁上掛著一幅真人大小的皮畫,那是聖祖成吉思汗的肖像,肖像下是一張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八仙桌,兩旁各置一把紫檀木太師椅。靠近左側的氈壁擺放一張供桌,供桌上置一佛完,裏麵是一尊餾金如來佛塑像。達王是虔誠的佛教徒,在他的住所佛像是必不可少的。右側緊挨氈壁擺放著一張碩大的雙人床,那是達王和福晉的臥榻。

達王高高興興地住進了自己的臨時王府。嘎達感到奇怪,怎麼沒見到福晉,就問達王。本來很高興的達王,神情立刻就黯然了,歎了一口氣說:“本來說好的,一起來參加那達慕大會,好好玩幾天,沒想到她那身子太不爭氣,老病又犯了。說什麼也要回北京去治,順便回趟娘家,看看克勤郡王府的老宅子。她哪裏知道,她那不爭氣的哥哥早就把王府賣了。她這一去,恐怕不但病治不好,還得加重。”

嘎達知道不慎提起了達王的傷心事,就連忙道歉:“對不起王爺,嘎達不知道福晉玉體欠安,貿然提問,惹您傷心了。福晉吉人自有天相,長生天會保佑福晉很快痊愈的。”

達王咧嘴苦笑了一下,說:“你好心問候,本主怎麼能怪你呢?咱們還是別說她了,你還是先帶我去拜訪一下咱們請來的貴賓吧。”

嘎達帶著達王一一拜會了前來參加那達慕大會的各旗劄薩克王爺,拜見了各寺廟的高僧喇嘛,看望了民間藝人。

藝人們中間有許多是達王的老熟人,他們曾多次被達王請進王府表演節目。達王雖然貴為王爺,卻是個文藝迷,民間的各種文藝形式他都喜歡欣賞。四胡、潮爾、三弦等各種器樂演奏,民歌、好來寶、烏力格爾等各種說唱表演,都能使他如醉如癡。他是個沉穩、內向、情緒不輕易外露的人。觀看表演時,節目不管怎樣精彩,他也不輕易鼓掌或叫好,隻是笑眯眯的靜默欣賞,有時還會眯起眼睛隨著節拍前後微微俯仰。聽得高興了,滿足了,他會向身旁的侍從耳語幾句,吩咐侍從賞錢或者準備好酒好菜稿賞藝人們。藝人們一般情況下都不希望賞錢,而希望好酒好菜吃喝一頓,因為在吃喝過程中能與達王進一步接觸。達王每每在喝酒時都要逐個問起藝人們的家庭情況,從藝情況,擅長表演哪些曲目,有時還要讓他們即興表演。這對藝人們來說是求之不得的榮耀,是他們人生中難忘的出彩機會,他們會把這風光經曆永遠記在心裏掛在嘴上。

嘎達特意從藝人中間拉出一個人來介紹給達王,說:“王爺,這是卑職的好朋友寶音,著名烏力格爾藝人。”

達王上下打量了一番,問寶音:“你拉四胡還是潮爾?”

寶音拘謹地回答說:“回王爺,在下四胡潮爾都能拉。”

“你會說哪些書?”

“回王爺,在下會說好多種,經常說的有《英雄格斯爾》、《鎮壓莽古斯》、《陶格陶胡傳》、《三國演義》、《隋唐》等。”

“你以前到王府說過書嗎?”

“沒有。”

“那麼,你現在就給本王說一段。”

寶音於是就說了一段《英雄格斯爾》。達王聽了,一改平時聽書的習慣,連說好幾個“好”字,還輕輕地拍了三下掌。回過頭來,對站在身旁的嘎達說:“好你個孟嘎達,有好東西自己偷著享用,為什麼不早點兒推薦給本王?”

嘎達紅著臉辯解說:“卑職這不是給您推薦了嗎,再說啦,王爺您又不是缺書聽,給您說書的高手多得能用鞭子趕,還差這一個嗎?”

達王裝出很霸道的樣子說:“怎麼不差?就差他一個。這聽書就像喝酒一樣,鄉村燒鍋燒出來的水酒跟宮廷裏的禦酒能比嗎?根本就不是一個味兒。本王聽了這麼多年書,終於碰上一個對口味的。以後就讓他給我說書吧,我保證他家的一切生活用度,收人絕不會比原先少。但有一條,必須隨叫隨到。”

這時,一直很拘謹的寶音突然膽子壯了起來,對達王說:“王爺,那可不行,鄉親們也很喜歡聽我說書呀!”

這話一出口,全場的人都替寶音捏了一把汗,怕惹惱了達王。可是達王並沒生氣,反而笑著說:“本王並沒想吃獨食,鄉親們喜歡聽你說書是好事,你可以照樣給他們說,我絕不會限製你·。本王每天公務纏身,隻是偶爾得閑了才聽一回,互相不會有太大影響。”說到此,他突然放低聲音,好像專給寶音一個人聽似的:“再說啦,本王不是還給你開一份工錢嗎,怎麼,不想掙呀?”

寶音鬧了個大紅臉,不好意思地說:“王爺說哪裏話,小民能夠為您效勞,是求之不得的福分。如果貪圖酬勞,該是何等罪過?”

達王說:“好了,這事就這麼定了。不過到我家說書,這第一場一定要選個好日子,什麼時候我有了好事情,立馬派人去請你。”

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再過一天,那達慕大會就要開幕了。嘎達仰在炕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覺得此刻無比的輕鬆,心情好極了。又想到後天大會開幕時,那場麵一定是無比隆重,自己是總司儀,穿著華美的禮服,站在萬眾矚目的典禮台上,該是何等風光!心裏不由得生出無限的自豪來。

這時他想起了家人,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妻子朱蘭。他一直忙著籌備那達慕大會,已經好長時間沒回家了。他決定明天就回家把他們都接來,讓他們也來飽覽草原盛會的壯觀場麵,更重要的是分享一下自己的成功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