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4)(1 / 3)

“沒有了。你後天究竟到碼頭上去不去?去的人恐怕不少。劍虹、佩珠、亞丹他們都去,還有幾個朋友去,”周如水含笑說。

“我不去,”吳仁民冷淡地說。“你們已經有很多的人了。”

“我們希望你能夠去。多一個人更熱鬧一點。朋友中沒有一個人不想和小川見麵的。佩珠的兩個女朋友也要去。她們以前就認識小川,”周如水又說。

“到那時候再決定罷,”吳仁民淡淡地回答。他心裏想:“張小川回來,又多一個領袖了。”他臉上現出一陣慘笑。這笑裏也許含有妒忌,也許含有寂寞。許多時候來藏在他的胸裏的憤慨又冒出了火焰。那個永遠不能夠解答的問題又來追逼他了:為什麼在李劍虹這般人的周圍常常會聚著不少的信徒,而他,他懷著一顆誠摯的心去接近一切的人,去向他們宣傳他所真實感到的,他所堅決信仰的理論,結果卻變成一個最孤立的人,被加上了“輕浮”、“鹵莽”、“浪漫”這一類的評語呢?他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但是他為什麼要受處罰呢?

這時候周如水還絮絮地在他的耳邊講起張小川的種種好處,以及他這幾年來在巴黎留學期間的驚人的進步,但是吳仁民早已不去聽他了。這兩個人走在同一條路上卻懷著不同的兩顆心。

他們上了電車。在下一個電車站上有好些客人上車來,中間有三個少女。

“你看,佩珠她們來了,”周如水突然用肘觸吳仁民的膀子,帶笑地低聲說。

吳仁民把頭動一下,卻不說話。

在另一個電車站上又上來一些客人。新來的乘客不住地往裏麵擠。把下車的客人留下的空位填滿了。李佩珠往裏麵移動,差不多就到了周如水的麵前。

“佩珠,”周如水溫和地喚了一聲,便立起來讓座位給她。

李佩珠和他招呼了,又招呼了吳仁民。她並不坐下去,卻把座位讓給她的女朋友。

三個女郎為了一個座位謙讓著。吳仁民也站了起來。

另外的兩個少女終於坐下去了。李佩珠把她們介紹給周、吳兩人。周如水很高興地和她們談話。

兩個女郎都有著圓圓臉,年輕的一個稍微瘦一點,更好看些。她們的麵貌相差不多,是兩姊妹,姓龔,名字是德婉和德嫻。

“佩珠,我剛剛到你家裏去過,沒有見到一個人,劍虹也不在家,”周如水說。

“爹出去打聽小川先生的輪船後天幾時靠碼頭,”李佩珠含笑答道。“她們兩位約我看電影。我們現在才從電影院出來。……但是周先生怎麼會在電車上?現在又到什麼地方去?如果沒有事情,請再到我們家裏去坐坐罷。爹現在一定也回來了。吳先生也去坐坐好嗎?”

“我沒有事情,不過隨便走走,現在陪你們去罷,”周如水馬上高興地賠笑道。

吳仁民暗暗地一笑,但也沒有說什麼。他心裏想:“你方才不是說有話和我談,要到我家裏去嗎?可是現在見了女人就跟她走了。真正是個色情狂!”這色情狂的綽號也是陳真替周如水取的。陳真死了,而這個綽號卻沒有死。

電車到了某一個站頭,周如水跟著三個少女下了車。吳仁民一個人留在車上,留在那擁擠的人群中間。電車繼續往前進。開車的也許不是一個熟手,車身震動得厲害,乘客們時時向左右傾倒。車上發出了一陣哄然的笑聲。但擁擠並沒有停止。吳仁民望著那些笑臉,他的心突然感到寂寞。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在熱鬧的人群中間他常常會感到寂寞。比如在電影院,在劇場,廳子裏坐滿了觀客,四周都是笑語和吵鬧。這時候他的心就感到劇痛,他會感到沙漠上似的寂寞。在這熱鬧的人間似乎隻有他一個孤寂的人,他的渴望,他的痛苦完全和那些人的不相關聯。永遠沒有人了解他。他無論在什麼地方總是一個孤立的人。

電車到了一個站頭,他應該下去了。但是他並不動。他不想回家去。他忍受不住家裏的孤寂。這幾天來對於他,那個房間差不多變成了囚室或墳墓,在那裏隻有寂寞和死亡。他不願意回到那個地方去。他讓電車載著他繼續往前麵走。

電車到了終點,所有的乘客都下車,他也下來了。他在石子鋪的路上慢慢地走著。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到這個地方來,也不知道現在要到什麼地方去。

自然這個城市是很大的。在這裏有三百萬的居民,但是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三百萬人都是陌生的人,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命運。他也許會死在這裏,他也許會叫破他的喉嚨,沒有一個人來管他,也沒有一個人來聽他。“輕浮”、“鹵莽”、“浪漫”這些評語像石子一般打在他的頭上。他的那些朋友現在也向他擲石子了。

“就忘了這個世界罷。這個卑鄙的世界!就索性讓它毀滅也好!完全毀滅倒也是痛快的事,比較那零碎的、遲緩的改造痛快得多。”他這樣自語著,似乎感到了一陣痛快。可是這也沒有一點用處,並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也不能夠改變他的環境。相反的,他倒更覺得自己脆弱了。他脆弱到隻能夠詛咒,隻能夠呻吟。

他在街頭走了一些時候,又覺得這樣走著更無聊。他忽然想起還是回家睡覺好些,便又上了電車。電車很快地把他載到了目的地。現在他是向著回家的路上走了。

在路上他的腳步依舊下得很慢,他一方麵想回家,另一方麵又似乎害怕回家。他還不能夠毅然決定要怎樣辦。他隻是挨著時間。但是他終於走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他疲倦地拖著腳步上了樓。

他正要開房門上的鎖,才發覺他出去的時候忘記鎖門。他推開門進去。

房裏有一個人站起來迎接他。他驚喜地叫起來:“怎麼,誌元,你來了?”

“我等了你好久了。我看見你沒有鎖門,以為你馬上就會回來,哪個曉得等了你這許久。我正想走了。”

“真正巧得很,我今天偏偏忘記了鎖門。不然你來了還進不了房。你來得好。你是從Y省①來的嗎?怎麼你事前也不給我一封信?你在路上走了幾天?你的行李呢?”吳仁民高興地說,他完全忘記了先前的寂寞。

“我最近才決定的,來不及通知你們。我很早就想離開省城,但是總沒有機會。我忍耐了許久,到最近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我便下了決心不顧一切地跑出來了。現在不曉得這裏有什麼事情給我做。……我的行李還在旅館裏,”高誌元一麵說,一麵搖動他的身子,他似乎連五分鍾的耐性也沒有。他很少能夠安靜地在一把椅子上坐到一刻鍾。他是一個三十歲光景的人,一張方臉,一張闊嘴,唇上幾根須髭。說起話來聲音不清楚。他這個人連自己的姓也念得不準確,但是吳仁民卻能夠聽懂他的話。在他們分別了三年以後,他的音調並沒有大的改變。

“好,你來得正好。我現在正感到寂寞,你就住在我這裏好了。我們去把行李搬過來,”吳仁民欣慰地說。

“我很累,今天還是回旅館去睡罷,橫豎要出一天的旅館錢。劍虹他們呢,他們都好嗎?”

“李劍虹他們還活著,隻是陳真死了。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