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5)(3 / 3)

“不錯,毀掉自己,那是最痛快的事,”吳仁民熱情地說。“把生命作孤注一擲,在一刹那間,沒有自己,也沒有世界,沒有愛,也沒有恨――那個境地,真值得羨慕!”他說到這裏又抬起頭望天,望了半晌,好像在領略那種境地的美麗。忽然他埋下頭改變了語調說:“但是零碎的死,慢性的自殺,那太難堪了。”

“我們在什麼地方去找機會呢?我已經找了這許多年了!”高誌元絕望地說。“這許多年是完全白費掉的。我所感到的隻是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現在說文字宣傳連幾部全集也沒有印出來。別人說我沒有做事能力,我承認。但是那些有能力的人呢,他們又不肯做。”

“不要談這些事了,我們還是談女人罷,”吳仁民狂熱地說。

“女人,為什麼要談女人?有了女人,隻會妨害自己的工作。我說女人是私有財產製度的最熱心的擁護者。”

“收拾起你那些腐敗的道學理論罷。你是一個新道學家!我詛咒一切的道學家!”吳仁民煩躁地叫起來。“你以為人隻是一架機器嗎?”

吳仁民還要說話,但這時候已經到了他們的住處。高誌元走在前麵,先去開了門。樓下沒有燈光,顯然是二房東還沒有回來。他們在黑暗中摸索著登上樓梯,打開二樓的房門進去了。

“這種生活簡直是墮落!”高誌元扭燃了電燈,就往自己的床上一躺,發出這一聲詛咒。

他看見吳仁民不作聲,便又煩躁地說:“這樣過下去還不如自殺!”

“墮落?這算什麼墮落呢?”吳仁民嘲笑地說。“自殺,那隻是白白送掉你的性命。隻有懦夫才會想到自殺。”

“活著又有什麼用呢?你看連文字宣傳的工作也做不好!”高誌元生氣地說。

“文字宣傳,”吳仁民接連冷笑了幾聲說,“你的頭腦真簡單,你永遠隻想到文字宣傳。其實那隻是知識階級的精神手淫而已。老實說,即使你把書本堆滿在全世界,那也隻有喂蠹魚吃!”

“你不曉得,你不懂,那些書就是我的愛人。我對它們的愛是不能用語言表示出來的。我想,假若有一天由我的手印出來千千萬萬本的書,流傳出去,流傳在全中國,全世界,許多人都熱心讀它們,被它們感動,那是多美麗的事!”高誌元起勁地說。

“你把書當作愛人,就跟陳真把真理當作愛人是一樣地可笑。原來你也是一個斯多噶派!”吳仁民嘲笑道。“我問你,你晚上可以抱著書本睡覺嗎?你真是蠹魚!”他接著狂笑起來。

高誌元氣得說不出話,他把身子翻向裏麵去,望著白色牆壁生氣。漸漸地他的眼睛模糊了,眼皮沉重地垂了下來。

吳仁民一個人坐在桌子前麵拿了一支筆在白紙上亂畫,寫的盡是:“革命”,“玉雯”,“瑤珠”,“李劍虹”,“李佩珠”,“張小川”這些字。同時他燃了紙煙在狂抽。最後他終於扭熄了電燈躺在床上睡了。

夜很靜。窗戶都關上了。整個房間裏充滿了人的鼾聲和蚊蟲的叫聲。屋子裏很悶熱。過了好久,吳仁民忽然推開了那幅蓋著半邊身子的薄被大聲叫起來。

“什麼事?仁民,什麼事?”高誌元被這叫聲驚醒了,吃驚地問道。

吳仁民坐在床上,用手揩著額上的汗珠,半晌不說一句話。他的心好像要跳出口腔來了。許多可怕的影子還在他的眼前晃動。他覺得他從另一個世界裏回來了。有什麼東西在咬他的腦子,他雙手捧著頭在呻吟。

“仁民,你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吳仁民不回答,卻用顫抖的聲音問道:“誌元,我還活著嗎?”

“活著?當然!你活著,我們都活著,所有的人都活著!”高誌元粗聲回答道。

“那麼我怎麼會夢遊地獄呢?”吳仁民苦惱地問自己。他接著非常激動地說:“誌元,我夢遊過地獄了。我看見許多青年給剖腹挖心,給槍斃殺頭,給關在監牢裏,受刑,受拷問。我看見他們也是血肉造成的。他們的父母妻子在叫號,在痛哭。我問別人,他們為什麼會到了這個地步。別人回答說,他們犯了自由思想罪。‘真的,該死的青年!’我正要這樣說,忽然什麼都不見了,我的眼前隻有一片血海。我嚇得驚叫起來,就這樣醒過來了。我發覺我還是住在洋房裏麵過著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我真是一個在安樂窩裏談革命的革命家。誌元,我恐怖,我害怕,我害怕那夢裏的我!”

“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仁民,你還是安靜地睡罷。你太興奮了。以後不要多吃酒。你看我現在也不常吃酒了。”高誌元聲音含糊地說了上麵的話,又把身子翻向裏麵去睡了。

吳仁民走下床去打開窗戶,把頭伸到窗外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氣。他的心還在痛。他的眼睛潤濕了。

弄堂裏沒有人影,也沒有燈光。對麵是一所花園。一株一株的樹木在灰白光裏顯露出它們的茂盛的枝葉。草地上小蟲悲切地叫著,像是在作垂死的哀鳴。一座洋房聳立在花園中間,像一座墳墓,關著它那永遠不讓人知道的秘密。再過去便是街市。但那裏也沒有一點聲音,連小販的叫賣聲也沒有。一切都死了。愛死了,恨也死了;享樂死了,受苦也死了;壓迫死了,革命也死了。灰白色的光像一個大的網,掩蓋了一切。隻有他還活著,在全個城市裏隻有他一個人活著,活著來忍受熱情的火焰的折磨。

“動呀!起來動呀!為什麼老是躺著浪費時間?”他向著躺在他下麵的花園、洋房、街市揮手,好像他立在群眾的前麵,從他的心裏發出了章 隻要一分鍾的激烈的活動,就毀掉自己的一生也值得。爆發罷,像火山那樣地爆發罷。毀滅世界,毀滅自己,毀滅這種矛盾的生活!”他又狂亂地揮起手來。

任何的動作都沒有用。並沒有什麼東西開始在動。隻有那小蟲的叫聲忽然停止了。寂寞的網更加張大,似乎連他自己要被它掩蓋了。

“我不能夠死!”他掙紮地說。這時候他已經被憤怒和絕望的感情緊緊抓住了。他要生,他要曆盡一切苦難而生,來完成他的工作。但是現在他站在這個死的房間裏,這個死的城市裏,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愛,沒有恨。他還能夠做什麼呢?他不是已經向著死的路上走去了嗎?

這時小蟲的叫聲又突然悲切地響了。這叫聲似乎和從前不同。他覺得自己很了解它。這裏麵蕩漾著孤寂的生存的悲哀。這悲哀也正是他的。他現在和那小蟲一樣,也隻能夠發出絕望的哀鳴了。

又過了一些難堪的時候,他抬起頭往四麵看。他在右邊的天空中發見了一片光亮。他驚訝地望著那裏。但是他明白了。這個城市並不是死的。它確實活著。這時候,就在這時候,在跳舞場裏,樂隊正在演奏,富家子弟正摟著漂亮的少女跳舞調笑;在大賭場裏,在妓院裏,在大旅館裏,在跑狗場裏,紳士和名媛們正在一擲萬金地縱欲狂歡。同時在工廠裏,機器狂怒般地動著,工人們疲倦地站在機器旁邊呻吟受苦。是的,一切都沒有死,愛沒有,恨也沒有,享樂沒有,受苦也沒有,甚至壓迫也沒有。但是革命呢?革命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