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死了!”一個大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叫起來。他不能夠忍受。他受傷似地捧著頭,他竭力支持著自己的身子,免得他跌倒在地上。因為另一種回憶又來打擊他了。幾年前當他的玉雯離開他走到那個官僚的懷裏去的時候,他曾經聽到一句話:“你們革命家連一條狗也比不上。”這句話是從玉雯的伴侶的口裏說出來的。那個玉雯,她曾經拋棄女學生生活進工廠去做女工,曾經那樣熱烈地為革命努力,把自己貢獻給一個理想,而得到多數朋友的敬愛。她曾經對他表示過真誠的愛情,而且坦白地接受了他的回答。但是在不到一年的分別以後,這樣的一個美麗的女性竟然拋棄了革命,拋棄了他的愛情,而走向那個罵“革命家連狗也比不上”的官僚的懷裏去了。短短的黑發,細長的背影,秀美的麵貌。她好像一個純潔的女神,一提起她,就使人發生一種溫情,一種敬愛。可是她卻自己毀掉了這一切把身子陷在汙泥裏麵,她一點也不顧惜。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至今還不知道。而且即使他知道也沒有用了。事實畢竟成了事實。在那個官僚的淫蕩的擁抱裏和肉的壓迫下,她的一切曾經是美麗的東西都消失了。她的麵貌上已經沒有了勇敢、純潔、熱烈的痕跡。
血一般的口紅,石灰一般的香粉就把她的過去完全埋葬了。那個官僚搖擺著肥臉,用肥大的膀子抱著她的纖弱的身子,那神情好像在說:“你看,我把革命戰敗了!”在經過了許多事變以後這個景象又突然來到吳仁民的心頭。這個景象似乎生了許多根刺,刺痛他的心。難道革命果然被戰敗了嗎?難道革命果然跟著那個女人死去了嗎?他忍不住憤怒地這樣問自己。他在跟一種突然侵襲來的幻滅戰鬥。
“那是不可能的!”他終於狂亂地吐出了這句話。他把手往旁邊一揮,好像推倒一個敵人。“革命是不會死的!”他又憤怒地叫起來,但是聲音含糊,即使人聽見,也不會明白他說的是什麼話。過後他低聲自語道:“女人畢竟是脆弱的東西,她們總是跟著環境走,很難站住腳跟。無怪乎高誌元常常罵女人。很多的女人跑到我們的運動裏麵來,她們也曾多少做過一些事情,有些甚至是很勇敢的。但是等到她們找到了丈夫以後,她們就變成了另外的一種人。有的規規矩矩做太太,有的拿丈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她們很容易為了一點小的利益就犧牲了自己花費許多精力製造出來的美麗的東西。她們不愛惜自己,比男人還厲害。譬如玉雯,為了極小的代價――安樂的生活,她就離開了我們。”他說到這裏極力按住胸膛,因為他的心又在痛了。
“毀滅罷,這個世界真是罪惡之窟。那樣美麗的女性居然也給它斷送了!”他又一次絕望地叫起來。他的聲音在黑暗中絕望地抖動著。他自己聽見這聲音,心裏也起了大大的震動。他掙紮地自問道:“難道我也是走近了生命的邊沿,就要像陳真那樣地滅亡,所以連怒吼的力量也沒有了嗎?……”
“仁民,你在同哪個說話?”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高誌元在床上翻動身子,聲音含糊地發出上麵的問話。
吳仁民不回答,隻是撫著他的痛得厲害的心。
“你為什麼不睡?已經很遲了,”高誌元繼續說,便推開薄被坐起來。“空氣悶得很,你為什麼把窗全關著?”
“窗都打開了,”吳仁民煩躁地說。
“那麼為什麼還是這樣悶呢?”高誌元苦惱地說。他走下床去扭燃電燈,但是電燈不亮,總開關已經被二房東關上了。
“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大囚籠,哪裏有一點自由的空氣!”吳仁民依舊煩躁地說話。
高誌元走到窗前把靜寂的弄堂和墳墓般的花園望了許久。忽然他把身子緊緊地壓在窗台上,用力在那上麵揉了幾下,口裏發出呻吟般的、壓榨出來似的聲音說:“我的腰又在痛了。我這種痛苦,這種零碎的痛苦,總沒有終結的時候!”
吳仁民掉過頭用同情的眼光看這個朋友。他的心痛增加了。在這個環境裏他們兩個人顯得多麼軟弱無力。他們從前以為自己是代表著世界的正義和真理的唯一力量,是這個黑暗世界中的一線光明。可是如今連他們自己也不能夠這樣相信了。他們有什麼力量來震動,來破碎,來毀滅這個罪惡世界呢?他們有什麼力量來照徹這個黑暗世界呢?他們已經被零碎的痛苦折磨得連怒吼的勇氣也沒有了。
“仁民,你把我殺死罷。這種生活我實在不能夠忍受下去,”高誌元無力地靠著窗台,好像要倒下去似的,他用懇切的聲音哀求道。他的聲音裏有一種用語言表示不出來的深切的悲哀。
“要我殺死你?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吳仁民恐怖地、痛苦地問道。
“我的半殘廢的身體本來就不能夠經曆激烈的鬥爭,現在我也沒有力量再跟零碎的痛苦鬥爭了。並不要什麼打擊,我的病隨時都會使我躺下去。”
“誌元,你今天晚上為什麼這樣消極?”吳仁民忘記了自己的痛苦,同情地問道,一麵伸出手捏住高誌元的一隻微微戰抖的膀子。
“你不看見今晚上小川的樣子?我希望別人。我相信別人。結果隻有幻滅!”高誌元生氣地說。“美麗的幻影都成了過去的陳跡。現實隻是一片殘酷的黑暗。從這裏走到光明的將來,不知道還要經曆多少長的歲月。也許那隻是一個永遠不能夠實現的夢,也許人類是被命定了永遠在黑暗中互相殘殺,也許世界根本就不能夠改造。看見小川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對革命也沒有把握了。”接著是幾聲長歎。
“絕不能夠!”吳仁民堅決地說,這是對高誌元的前麵的話的答複。他走去在桌上摸索到一根紙煙,又擦燃了火柴。一線火光照亮了這個灰暗的房間的一部分,但很快地火光就沒有了。火柴頭帶著燒焦的傷痕,無力地落在地上。接著他的腳就往火柴頭上一踩。於是誰也忘記了那根火柴曾經燃燒而照亮房間的事,隻有在紙煙頭上還燃著紅的火。
“我們的命運也許還不及火柴。火柴燒了自己的身子以後雖然免不掉受人腳踏,但是它究竟曾經照亮了這個房間。而我們呢,我們為理想奮鬥,為理想受苦,也許一直到死都沒有照亮什麼的機會,”高誌元依舊呻吟似地說。
“難道因為這個緣故你就灰心嗎?”吳仁民在狂吸了幾口紙煙以後突然問道。他不等高誌元答話便又接連地冷笑幾聲,一麵大聲說:“小川正是劍虹的大弟子,也就是劍虹式的教育的成績。把一個一個的青年造成了張小川這個樣子,劍虹也應該滿意了。”。
“這也不能說是劍虹的錯,”高誌元剛剛說了這一句,卻想起今天李劍虹在席上批評吳仁民的話以及他對待張小川和吳仁民的態度,便不再作聲了。
“這也許不是他的錯。我看我們民族已經衰老了。像我們這樣古老的民族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在我們中間恐怕沒有多少活力存在了。所以我們的青年也很脆弱。我們如果得不到新生就會滅亡,滅亡而讓地位給別人。我們所預言的黎明一定會到來。我們的理想並不是不可實現的夢。可悲的是我們也許會得不到新生。想到將來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會得到自由的幸福,而我們卻在滅亡的途中掙紮終於逃不掉悲慘的命運,這真叫人感到痛徹骨髓!真叫人不甘心!也許我們應該滅亡,但是想到我們這許多年的艱苦的奮鬥,我們對這個滅亡的命運絕不能甘心!”說到這裏吳仁民的聲音裏差不多要噴出眼淚來了,他便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