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雨(9)(3 / 3)

你今天對我說的那許多暗示的話,我完全懂得。你的境遇,我現在也明白了。自然你的處境值得人同情。但是我們中間的一切關係已經早完結了。以後我們兩個隻能做生疏的朋友,這倒是最聰明的辦法。我希望你不要想得更多一點。我希望你顧念到智君的幸福。我愛她,我預備用我的全量的愛來愛她。她是很純潔的,她又很脆弱的,她再禁不住大的打擊。我有些害怕,我怕你會把這個打擊帶給她。但是你要記住:你果真這樣做,我就不會寬恕你。

他放下筆燃了一根煙來抽,這些日子裏他簡直不大抽煙了,因為他知道熊智君不喜歡聞煙味。他多少帶點痛苦地自語道:“我對她似乎不該說這種話,她說不定會哭的,這些話未免過火。”但是他並不把它們塗掉,不過他改換了語氣加了下麵的話:

請原諒我,我不該寫這些話來傷害你,我知道你並沒有那種心思,我知道你也愛她,你也關心她的幸福。她對我說過你待她多麼好,你又曾十分熱心地幫助過她。我也知道你愛她是出於真心。但是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和你的往來隻會毀壞她的幸福麼?難道你就沒有一點害怕麼?我怕,我怕我自己會……

他寫了這一句,就把筆放下。他在屋子裏煩躁地走了一會,抽完了手裏那根紙煙,把煙頭擲到痰盂裏去,仰起頭對著天花板大大地噴出最後的一口煙,然後回到書桌前,把最後的那句話塗掉了。

他還想繼續寫下去,但是思索了許久,隻寫出了幾個短句,後來又全塗掉了。他又燃起了一根紙煙,抽不到幾口又把它拋進痰盂裏。他放下筆把兩隻手支著下頷,望著掛在牆上的他的亡妻瑤珠的照片出神。

忽然樓下後門上起了捶門的聲音。沒有別的響動,沒有人去開門。他走下樓去把門開了。

進來的是高誌元,手裏拿著一個似乎很沉重的紙包。

“你還沒有睡?”高誌元粗聲問道。

“你這時候才回來!到什麼地方去了來?”吳仁民問道。但是他馬上就明白了,轉身走上樓去。

高誌元把手裏的紙包放在書桌的一個角上,也不說什麼話,默默地往床上一躺,接連噓了幾口氣。吳仁民又繼續寫他的信:

玉雯,讓我再這樣地喚你一次罷,這應該是最後的一次了。我請求你,不要插身在我和智君的中間。我請求你,不要再提起從前的事情。我們以後隻能夠做生疏的朋友,而且我們不應該讓智君知道我們從前的關係,因為我們的關係已經完結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想挽住我,我是已經被你拋棄了的人。我祝福你,我願你在別的男性的愛情裏得到幸福,我不會再給你什麼了。

被你愛過又拋棄過的男子 ×月×日。

他寫好信,自己低聲念了一遍。一張愁苦的麵龐出現在他的眼前,這是一個摩登女子的麵孔,打扮得很美麗,卻掩蓋不住憔悴的臉色。她的皮膚已經開始衰老了。尤其是那一對眼睛,裏麵充滿著哀訴。

“在我們分別了這許久以後,在我受夠了這許多痛苦來求你幫助的時候,這就是你的回答嗎?你就沒有一句溫和的話對我說嗎?”似乎從那張紅紅的小嘴裏吐出了這樣的話。

他警覺地把手在眼睛前揮了幾揮,那張麵龐馬上消失了。他把信紙折好,放進信封裏,剛要寫信封上麵的地址,那張臉又在眼前出現了,憔悴的臉色,哀訴的眼睛,悲哀的苦笑。他放下筆,絕望地搔他的亂發,半昏迷地說:“去罷,不要再糾纏我!”於是埋下頭,把半個身子壓在桌子上麵。

“仁民,”高誌元在床上喚道。他不回答。

“這又是一幕愛情的悲喜劇,”高誌元帶了憐憫的微笑說。“你看,不到多少天的工夫你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怪不得別人說你浪漫。”

吳仁民覺得一陣心痛。他抬起頭來,無意間把一隻手壓在高誌元的紙包上麵。他覺得觸到了一件硬的東西。

“這是什麼?”他茫然地問道。

“你把紙包打開看罷。”

他把紙包拿過來,先把麻繩解開,打開紙包,剝去一層紙,又有一層報紙,還有一層布,然後是一個小紙包。他現在知道紙包裏麵是什麼東西了。他的心情突然緊張起來。

他把最後的一層紙剝去,手裏就剩了一支發光的白郎寧小手槍,裏麵並沒有子彈。他把眼光定在那上麵。他玩弄著手槍,忽然他把槍口對準自己的胸膛苦笑。

“這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怎麼沒有子彈?”他低聲問。

“子彈給亞丹拿去了。我不願意拿回家裏來,怕你用它自殺,”高誌元起初這樣地開玩笑,但是接著他又正經地用莊重的聲音說:“是從蔡維新那裏拿來的。工會會所一兩天內就會被搜查,我們有個朋友在捕房裏做包探,他給我們漏出風聲來的。”

“蔡維新會有危險嗎?”吳仁民不等高誌元說完,就關心地問道。

“大概不會有危險罷。工會會所裏現在弄得很幹淨,捕房來搜查,也不會發見什麼‘反動’的證據,還怕他做什麼!蔡維新這幾天為這件事情弄得很忙。”

高誌元的這些話很清楚地進了吳仁民的腦子裏。他的眼前馬上現出一個中年人的麵孔,略有一點瘦,臉色很黃,眼睛一隻大,一隻小。這個人前些時候還常常來找他。這個人是一個忠實的革命家,信仰單純,但很忠實,很堅決。這個人整天忙碌地工作,沒有疑惑,沒有抱怨。但是現在這個人還為信仰忙碌著,並且正受著壓迫;而他呢,他卻把他的精力完全浪費在愛情上麵了。是的,在這個時候別人正在從事艱苦的鬥爭,而他卻在兩個女人的包圍裏演他的愛情的悲喜劇。他已經離開了運動而成為一個普通的人了。他現在跟張小川還有什麼差別呢?

這些思想像針一般地刺得他的心痛。一種從來沒有感到過的義務觀念突然來責備他。他不能夠替自己辯護。他也不能夠再聽高誌元的話,這些話就像一條長的皮鞭在他的腦子上麵不斷地抽著。他默默地站起來,把手槍放在桌上,自己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靜寂的弄堂。

“仁民,睡罷,你的愛情的悲喜劇演得怎樣了?為什麼今天這樣激動?”高誌元說著就站起來,走到書桌前把手槍包紮好了,預備上床睡覺。

“你先睡罷。我現在還不想睡。我的頭有點痛。”吳仁民的話還沒有說完,電燈就突然熄了,是住在樓下的二房東關了總開關。

高誌元低聲罵了一句,就往床上躺下,不再說話了。接著隔壁的鍾聲突然響起來,已經到了一點鍾。

“睡罷,”高誌元催促道。

吳仁民含糊地答應一聲,卻並不移動身子。他的眼睛望著對麵的花園。那裏很靜,而且很黑暗。一些小蟲哀訴著孤寂的生存的悲哀,但聲音是多麼微弱。馬路上偶爾有一兩部汽車駛過。哀叫般的喇叭聲打破了靜寂的空氣,似乎就在他的麵前飛過,飛到遠處去了,還帶著很長的餘音。忽然隔壁人家的一個小孩哭了起來,這哭聲吵鬧地在他的耳邊轉來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