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雨(10)(1 / 3)

他差不多沒有一點感覺地在窗前站了這許久。漸漸地一切又靜了下來。他的眼前隻有一片黑暗。他把兩隻手緊緊抓住窗台,好像害怕一鬆手他就會落進黑暗的深淵裏麵去。三個女人的麵孔接連地在黑暗裏出現了。最後的一張淒哀的麵龐含笑地望著他,比別的更長久地擺在他的眼前。但是這張臉也終於消失了。接著出現了一連串的受苦的麵孔,這些麵孔差不多是相同的,一個接連著一個,成了一長串,直通到黑暗裏去。然後這些麵孔變成了一根鞭子,一根那麼長的鞭子,看起來很結實,很有力。

他大大地吃驚了。他這許多天來似乎完全沒有覺察到這個黑暗世界裏還潛伏著一個如此巨大的力量。眼前的這根鞭子並不是假象,那許多受苦的麵孔是實在的,他親眼見過的。痛苦使那無數的人把自己鍛煉成一根鞭子。有一天這根鞭子就會把整個黑暗社會打得粉碎。這根鞭子一定有這樣的力量,隻要有人把它拿在手裏舞動起來。

這個世界並不是不可救藥的。舞動這根鞭子,向著這個躺在黑暗裏的都市打下去,打著那許多荒淫無恥的麵孔,不,還打著整個舊的組織,看著它破碎。這是多麼痛快的事。他應該起來擔負這個責任,他應該為了這個責任犧牲個人的一切享受,就像陳真所做過的那樣。但是陳真並不曾把鞭子拿到手裏,並不曾打著誰的麵孔,這個年輕人就死了。如今他應該來繼續陳真的工作。他應該把鞭子緊緊地捏在手裏,親眼看見它打在那許多人的臉上。

“打呀!”一個聲音在他的心裏鼓動說。他的全身因激動而戰抖起來。他覺得一刻都不能夠忍耐了。他用力壓著窗台,好像它就代表著舊的組織。

“愛情是有閑階級玩的把戲,我沒有福氣來享受,”他忽然想到這句話就對自己說了。他這樣一說似乎就甩掉了肩上的重壓。

“打呀!”那個熟習的聲音還在鼓動他。於是他仿佛看見許多麵孔都挨了打,甚至那兩個女性的美麗的麵孔。

“不!不能!”他痛苦地蒙住眼睛。“不,我不要打她們。我不要毀掉愛情!”他半昏迷地自語道。

後來他摸索到書桌前麵,去抓高誌元帶回來的手槍,但是他沒有找到。他在書桌上麵摸索了許久,終於頹然地倒在靠背椅上,讓黑暗把他包圍著。他默默地不做聲。

第十一節

張太太接到了吳仁民的信,第二天大清早就來看他。她打扮得很漂亮。

高誌元前一晚上並沒有回家。房裏隻有吳仁民一個人。人在戀愛的時候,多半起得很早。所以張太太一進屋,就看見他在打領結。他正要到她的家去,但不是去找她,是去看熊智君。

然而張太太一來,他就不得不留下了。他不得不陪她談一些閑話。

兩個人的單獨的會麵是他所盼望的,但是現在他卻覺得很窘。他常常避開她的眼光,心裏在想應該說些什麼話來解決他們的問題。

“你接到我的信嗎?”他鼓起勇氣問道。

“接到了,我已經讀過好幾遍了。”她停頓一下,就把頭埋下去,然後又用一種使人憐惜的聲音繼續說:“可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恨我!你的話好像盡是些利箭,都向著我那毫無庇護的脆弱的心射來。我這幾年來的結婚生活也算苦夠了。沒有一個人憐惜我。我滿心以為你會幫助我,誰想你卻把我當作仇敵。”她的話裏似乎含著眼淚。

“你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慌張地替自己辯護道。他有些失望,又有些著急。“我沒有一點傷害你的心思。對於你的不幸的結婚生活,我也很了解。而且我很同情你。不過現在和從前不同了。你也應該替智君打算。我不能夠拋棄她。而且你也有了你自己選擇的人。”他停了一下,偷偷地看她。她坐在沙發上,把頭偏過去看窗外,好像不願意聽他說話似的。他隻看見她的肩頭在微微聳動。他以為她哭了。於是他的心軟了。他溫和地說:“請你原諒我的苦衷,你也應該明白永遠分開對我們倒是最好的辦法。張太太……”他想喚玉雯,卻叫出了這個稱呼,這是偶然的,並不是故意的,他的確沒有傷害她的心思。

“張太太?你為什麼要這樣叫我?”她突然掉過頭來,半歇斯特裏地說。她用強烈的、愁煩的眼光看他。兩隻眼睛裏好像充滿了血。“我恨這個‘張’字,我恨一切的‘張’字!”她突然把頭放在沙發的靠背上,兩隻手蒙住了臉。

“你怎樣了?”他連忙站起來,大步走到她的麵前,驚惶地關心問道。他開始忘記自己的戰略了。“玉雯,我的話會把你傷害得這麼厲害嗎?你誤會了,你完全誤會了!我實在沒有傷害你的心思。我不過為著智君的幸福打算。”

“你難道就一點也不顧念我的幸福?”她突然迸出了這句帶哭的話,卻並不放下手,使他依舊看不見她的臉。過後她又加了一句話:“我也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他很感動。他差不多要把他們兩個中間的無形的柵欄越過了。他忘記了許多事情。他坐在沙發的靠手上,起初用手輕撫她的頭發,過後又去拉她的遮臉的手。這還不能夠安慰她,使她平靜。但是他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思想,好像熊智君就站在他的麵前,用她的含愁的眼睛看他。他馬上站了起來。

他想,要是智君來到這裏怎麼辦呢?然而她一定會來的,因此玉雯必須馬上離開。這樣一想他就著急起來。

“玉雯,我也許不應該這樣地對你說話,”他抱歉地對她說,依舊伸出手去輕輕撫摩她的頭發。“但是我必須說,你應該走了。智君馬上就會到這裏來。我們從前的關係,不應該給她知道。她再也受不得這樣的打擊。你縱然不為我著想,你也得替她著想。況且你是她的好朋友。”他說不下去,他再找不到適當的話了。他在房裏煩惱地踱起來。

玉雯不回答,依舊低聲哭著。她也在想。她想,從前他怎樣地追逐她,愛她。她的一句話就可以支配他的行動。可是如今她懷著空虛的心來求助於他,他卻要趕走她了。想起來她隻有心痛。

“你的話自然有道理。我決不插身在你們兩個的中間來破壞你們的幸福。這個罪名我擔當不起,而且我也不願意擔當。我現在並沒有什麼野心。隻是我如今到了這個地步,你一點也不憐惜我嗎?我從前也曾經被你愛過呢!你看,我以後的日子,不是還要比智君的悲慘百倍麼?”她帶著哭聲說。她說一句話就要停頓一些時候,這表示出來她的內心的痛苦,到最後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她的頭雖然抬了起來,卻被她用一隻手拿手帕掩蓋住。他看不見她的臉,這倒好。

他的心裏又起了一場鬥爭,好像兩個回憶、兩張麵龐正在朝相反對的兩個方向拉他的心。他隨時都想用一種克製自己的力量來消滅這個鬥爭。聽見她的最後一句話,他就鼓起勇氣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是我使你到這個地步的。”但是恰恰在這個時候他看見她抬起臉來望他。那張臉現在看起來依舊是美麗的,而且被淚水洗滌了以後,它也略略顯得純潔,純潔到使他記起從前的那個女神般的同誌來了。那張臉,那張滿是淚痕的臉!……他的心又軟化了。他仿佛就看見他的話怎樣刺著她的心,他覺得自己不能夠做得這樣殘酷。他連忙走過去,站在她的麵前,對她表示歉意地說:“你原諒我罷,我並沒有傷害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這幾年來的境遇很苦。我也同情你,我也想幫助你。但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隻恨當初――”他不把這句話說完就住了口。他想:隻恨當初什麼呢?隻恨她不該背棄他走到那個官僚的懷裏去嗎?隻恨他不該為著革命忽略了愛情,跟她分別了一年,不給她一封信,以致把她失掉嗎?但是這些都沒有在這裏提說的必要了。他為什麼還要恨這些,還要提這些?如今在他的麵前哀哀地哭著的就是他曾經愛過、崇拜過的那個女人。不管她怎樣拋棄了他,而且給了他多大的痛苦,但是在她的身上究竟產生過那種使人敬愛、使人感動的美麗的力量。而且如今在她的被淚水洗淨了的憔悴的麵孔上,他似乎又找回來從前的那個女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