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雨(11)(3 / 3)

“你真的要到那裏去?”高誌元驚愕地張開大嘴問道。他搔著亂發,用茫然的眼光看著吳仁民,好像在問:一個女人的嘴裏怎麼會說出這樣勇敢的話?

吳仁民默默地點著頭,眼裏流露出讚許的意思。

“佩珠,你真的要到F地去?那個地方太苦,你不能夠去,像你這樣的女人是不能夠去的!”周如水差不多用了痛惜的聲音叫起來。

李佩珠不懂他的意思。她的晶瑩的亮眼睛驚訝地望著他,她熱烈地分辯道:“我為什麼不可以去呢?高先生他們都去的。男人和女人不都是人嗎?況且那裏一定也有不少的女人,她們可以在那裏生活,我當然也可以。我也想做一點有益的事情,我不願意做一個脆弱的女性……爹,你願意我到F地去嗎?”她很激動,最後就用哀求的眼光看她的父親。

“佩珠,”李劍虹感動地望著她的激動的臉,他善意地微笑了。他溫和地說話,他的聲音不再是幹燥的了。“隻要你自己願意去,隻要你下了決心要去,我當然也同意。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的真誠的心,我相信你不是一個脆弱的女性,我相信你會做出

有益的事情……”他感動得說不出後麵的話。他的聲音抖得很厲害。在這個房間裏的人都沒有看見過他像這樣地激動的。他們驚訝地望著他的略帶光輝的瘦臉。高誌元和吳仁民對這個上了年紀的人現在開始有一種不同的看法。李佩珠從床沿上站起來,走到她的父親的身邊。她靠著他的身子站在那裏,輕輕地喚了一聲:“爹,”接著感動地說:“隻有你是了解我的,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眾人看見這個景象都很感動,而且高興。隻有周如水一個人愁眉不展。他不敢看那一對父女。他埋下頭看自己的胸膛,他暗暗地對自己說:完了,一切的希望都消失了。他雖然在這個房間裏,他的眼前卻是一片黑暗。在心裏他的前途伸展出去,那前途也是一片黑暗。

吃飯的時候方亞丹果然沒有來,大家也不再等他了。

“你先前回家去過嗎?”在席上吳仁民坐在高誌元的下邊,說話很方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低聲問高誌元道。

“回去過,”高誌元短短地答了一句話,就端起杯子喝酒。

“沒有人來找我嗎?”

“找你?沒有人!我在家裏不過耽擱了十多分鍾。”

“我想智君會來的。”

“吃酒罷,不要老是想女人。你明天不可以去找她嗎?你陪我吃兩杯酒也好。”

吳仁民也不再問話了,就陪著高誌元喝酒。他想,前些時候高誌元還和他在一起分擔他的苦惱,後來熊智君來了,就把他和高誌元分開了。於是他在愛情裏度日,高誌元卻在秘密工作中生活。生活的差別在他們兩個人的中間產生了隔膜。現在高誌元要走了,到F地做工作去了。他不能夠沒有留戀,不能夠沒有歉意。他想用酒使自己沉醉。但是他們並沒有喝到幾杯,酒就沒有了。李劍虹不讚成喝酒,預備的酒不多,不會使任何人喝醉。

吃完飯,大家幫忙收拾了桌子。李佩珠第一個發覺外麵在落雨。不過雨點很小,所以眾人不覺得。

高誌元聽說下雨,就走到窗前望了一陣外麵,自言自語地說:“幸好雨不大,不要緊。而且我們的行李已經早送到船上了。……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這裏了。……這裏的天空很亮,那一邊就像在起火。”

“我看,你一時不會回來罷?”李劍虹走到他的旁邊溫和地問,這個晚上的李劍虹和平日也有些不同了。

“倘使F地的情形真如他們所說的那樣,我就會在那裏久住下去。我常常夢想著到一個好地方去工作。我希望你們將來也去看看。……仁民,他們很希望你去。你要不是被女人的事情纏住,你一定會同我一道去的。但是倘使你有一天會改變心思想到F地來的話,你給我拍一個電報,我就會給你預備好一切。……還有,佩珠,你真的肯來嗎?我想,位置是一定有的,工作是一定有的。隻要你下了決心,我們會給你準備好一切。你好好地等著消息罷。”高誌元說了這許多話。

“我們以後通信商量罷,”這是吳仁民的回答。

“高先生,謝謝你。那麼我就等著你的消息,”李佩珠帶笑地回答高誌元,她很高興。

接著李佩珠下樓去提了開水壺上來,泡了茶。大家喝過茶隨便談了一些話,就覺得無話可說了。

“德婉,我們走罷,等一會兒雨會落大的,”張小川站起來說。

龔家兩姊妹也跟著站起來,穿上了她們的大衣。

“再坐一會兒罷,”李佩珠挽留說。

“不坐了,時候已經不早了。誌元,再會罷,我不送你上船了。你要給我們寫信啊。”張小川伸出手給高誌元。

“我一定寫。再會。”高誌元緊緊地握了他的手。“你坐車去嗎?外麵雨漸漸地落大了。”

“我們出去叫黃包車,不要緊,”張小川回答說。

龔家姊妹也向眾人告辭了,三個人走了出去。李佩珠把他們送下樓。

半點鍾以後高誌元也要走了。李劍虹父女要送他上船,他拒絕了。他說:“外麵雨很大,用不著許多人去,隻要仁民一個人陪我去就夠了。”他的話沒有錯,外麵果然落起大雨來了。

高誌元別了李劍虹父女,又別了周如水,就和吳仁民一路走出去。他們把他送到後門口,李佩珠還細心地囑咐他不要忘記寫信告訴她F地的情形,不要忘記替她找工作。

高誌元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他和吳仁民兩個冒著雨跑出弄堂門口。沒有黃包車。他們隻得冒著雨去搭電車。

李劍虹他們回到樓上去,周如水走在最後。他帶著嚴肅的表情低聲在李佩珠的耳邊說:“佩珠,我要和你說幾句話。”

李佩珠看了他一眼,就把他讓進她的房裏。兩個人坐在一張方桌的兩邊。她注意地等著他發言。她想他一定有什麼重要的消息告訴她。

“你真要到F地去嗎?”這是他的第一句問話。

“當然是真的,我不會跟人家開玩笑,”她熱烈地、堅決地回答,她還以為他疑心她沒有勇氣離開家。

他看見她的表情,知道事情已經沒有希望了。但是他還鼓起勇氣用戰抖的聲音發出第二句問話:

“佩珠,你今天說的關於――關於戀愛的話都是真心話嗎?”

他看見她疑惑地望著他,好像不懂他的意思,便繼續說:

“你說過,倘使真有人向你求愛,甚至拿自殺的話要挾你,你也會拒絕。你真是這樣想法?”

她的兩隻發光的眼睛驚訝地注視著他的臉,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問這些話。然後她移開眼睛,淡淡地回答道:“當然是真的。我並不需要愛情。他要自殺,當然跟我不相幹。我不負一點責任。”

他又說,聲音抖得更厲害:“我舉一個例子,譬如真有一個人要為愛情自殺,你就一點也不憐憫他嗎?你就不肯答應他,免得他去走那條絕路嗎?”

“我不相信會有那種人,那太愚蠢,太無聊了!”

“倘使你真遇到一個那樣的男人呢?你就一點也不愛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