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你為什麼總是拿這些話來問我?難道你要我做一個伺候丈夫的女子嗎?難道你不相信女人也有她自己的思想嗎?”她先帶笑地問他,後來看見他受窘的樣子,她就改變了語調解釋道:“我現在隻想出去做一點有益的事情。龔家姊妹笑我想做女革命家,我害怕我不配。……周先生,你不舒服嗎?怎麼臉色這樣難看?……我現在記起來了,你今天話說得很少,你是不是生病了?”她最後關心地問他。
“我沒有什麼,不過近來身體不大好,”他帶笑地分辯道,這是慘笑。他站起來,他的眼光留戀地在她的美麗的麵孔上盤旋了一陣,最後說一句:“我走了。”
“周先生,你要當心身體啊!你在這裏多坐一會兒不好嗎?外麵雨落得很大!”她誠懇地挽留他。“你在爹的床上躺躺也好。”
“不,謝謝你。我要走了。我可以叫黃包車,”他無精打采地說。他很疲倦,卻勉強支持著往外麵走。
“你不要回去罷,你好像很疲倦。”她跟著他走,還在後麵繼續說挽留的話。
“不要緊,我回家去休息一會兒就好了。你不必下來。”他用略帶淒慘的聲音說了上麵的話,就走下樓去,並不到李劍虹的房間去告辭。
李佩珠站在樓梯旁邊望著他走下樓去。她想,這個人今天的舉動很古怪,說話也古怪,不曉得究竟有什麼事情纏住他。她回到房裏還在想他:她想起他過去的事情,她同情他,又為他耽心。但是過了一會她就被父親喚到前樓去。她和父親談起到F地去的事情,她很高興,她就把周如水完全忘掉了。
①蘇菲亞:指舊俄民粹派女革命家蘇菲亞·別羅夫斯卡雅,1881年因暗殺沙皇亞曆山大二世案件被捕,判處絞刑。
第十三節
周如水從李佩珠家裏出來,他覺得好像有千把刀子在割他的心。他的腦子裏好像刻印了幾個字:“愚蠢,無聊。”
他走出弄堂門口,大的雨點打在他的頭上和臉上。他並不保護它們,他隻是慢慢地往前走。沒有黃包車,沒有行人。一部電車冒著雨走過了。一陣光亮在他的眼前閃耀,過後又隻剩下一片黑暗。雨點蒙住了他的眼睛。
到什麼地方去呢?他覺得誰在問他,但是他身邊並沒有人。對這句問話他找不出回答來。
回家去?這個“家”字使他的心更痛。一間冷清清的亭子間,一書架的童話書,一疊翻譯好了的童話原稿,幾張女人的照片。這些女人都是他愛過的(由於他的懦弱和猶豫他終於把她們失掉了),都在他的心上留下了傷疤。他的心上已經被這些傷疤蓋滿了,如今又加上一個更大的傷痕。所以他的心痛得更厲害。
他回到那裏去做什麼呢?那個隻有使他心痛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回到那個地方,看見那些女人的照片,就記起了他一生中被剝奪了的幸福,就記起了他一生中所犯的錯誤。是的,有許多次幸福就在他的眼前閃耀,他一舉手就可以把它抓到。但是他自己卻往後退避,讓別人把幸福拿走了。他的幸福並不是被人剝奪了的,卻是被他自己斷送的。他活著隻是繼續用他的懦弱和猶豫來毀壞他自己的幸福。他並不苛責自己,他的家裏分
明地留著不少這一類的證據。他已經被這些證據折磨了這許多年了。
他不要回到那裏去!他不要再看那些照片,他不要再讓那些悲痛的回憶來折磨他!這一晚他的心上已經有了那個大的新傷口,不能夠再忍受別的零碎的打擊了。
他究竟到什麼地方去呢?再到她的家去嗎?她本來也留過他在她那裏多坐一會!他為什麼要固執地走出來呢?……“愚蠢!無聊!”這四個字不是明明地罵著他嗎?她不是很明顯地說過她不需要他的愛情,即使他為了她自殺!……她完全不愛他!是的,她甚至會輕視他,即使現在不,將來也會輕視他!……她不相信他會自殺!她明明知道他會為她自殺,她卻說她不相信!他真可憐呀!他愛一個女人,卻不敢讓她知道他的愛情。朋友們不斷地嘲笑他的懦弱和優柔寡斷。她也看不起他。她不相信他會自殺。好,他就自殺給她看!
自殺!這個思想就像一股電光!朋友們都譏笑他,說他沒有勇氣自殺。他們都說他一生不曾做過一件痛快的事情。不錯,他果然不曾做過一件痛快的事情。現在他要做了!朋友們,那都是跟他不相幹的人!他們都不關心他。在全世界上就沒有一個愛他、關心他的人!從前他還可以拿母親來做擋箭牌,他還可以拿良心的安慰來寬解,說是為著母親犧牲一切,可是如今他的母親也死了。在全世界上他是孤零零的,跟一切的人都沒有關係。陪伴他的隻有那些悲痛的回憶。那些回憶永遠伴著他,為的是來永遠折磨他。但是現在他要把它們埋葬了,永遠地埋葬了。
雨點不住地打著他的頭,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身子。他踉蹌地走著,有好幾次幾乎滑倒在濕地上。他的全身衣服已經濕透了,雨點就像打到了他的心上一樣。他的心更加痛了。
死,自殺,這是毫無疑惑的了,因為活著隻有使他受更大的苦,受更大的折磨。……但是無名的生,無名的死,沒有人愛他,沒有人哭他……這是多麼傷心的事情。……他永遠是一個怯懦的人,猶豫的人,愚蠢的人!……
他的眼淚暢快地淌了出來。淚珠和雨點混在一起,把他的眼睛打濕了。
他低聲喚著一個女人的名字。
第二天的晚報上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刊出了一段小消息。標題是用三號字排的:
黃浦江畔書生輕生
第三天的晨報上也載出這個消息,卻換了一個標題:
無名青年投江自殺
這個消息並不曾被周如水的朋友們看到。
第十四節
吳仁民送別了高誌元和方亞丹以後回到家,已經很遲了。雨還落得很大。電車上就隻有他一個人。他想起剛才在船上分別了的四個朋友,他的心因留戀而痛苦。是的,四個人,除了高誌元、方亞丹外,還有兩個青年朋友。他們現在到那充滿了生命的F地去了。他本來也要去,可是他為了愛情依舊留在這個沙漠一般的都市裏。這個都市在他的眼前顯得像地獄一般地黑暗。那幾個朋友就像黑暗的都市裏的幾點星光。如今星星隕落了。他想著過去的一切,不能夠沒有留戀。
先前在船上送別的一幕又在黑暗中出現了:熱烈的期望,緊緊的握手,誠懇的祝福,同誌般的信托!
“我們在F地等著你,希望你能夠擺脫女人的羈絆到那裏去,”高誌元熱烈地說。
“其實留在這裏也可以做事情,隻要你能夠拿出勇氣打破女人的難關。我相信我們下一次見麵一定不會在這種慘淡的情形裏,”方亞丹很有把握地說。“還有一件事情,我們團體裏還有一些朋友留在這裏,他們都是很勇敢的同誌,他們也很相信你,希望你時常和他們往來。他們有什麼事情找你,也望你盡力給他們幫忙。蔡維新和工會那裏你也應該常常去。總之,不要把時間完全浪費在女人的身上。愛情的陶醉是不會長久的。”
愛情的陶醉是不會長久的,這是一句何等可怕的話。這許多天來他為著愛情差不多費盡了心血,而結果卻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他是陷在一個困難的情形裏麵了。一百塊錢沒有借到手,玉雯又拚命來跟他糾纏。總之,這些瑣碎的事情就把他的頭腦弄昏了。他完全把他的思想浪費在這些瑣碎的事情上麵,當他的朋友們(甚至李佩珠也準備著)都為著理想苦苦地奮鬥的時候。他真該慚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