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雨(12)(2 / 3)

然而最後熊智君的淒哀的麵龐蓋滿了他的整個腦子。他想:他必須和她開始同居的生活。他不應該拋棄她。她絕不會妨礙他的行動。他以後仍然可以為理想努力,而且加倍地努力,她還可以幫助他。……

他下了電車。街上非常清靜,沒有一個行人,沒有黃包車,雨點暢快地洗著馬路,又洗著他的頭發,他的臉,他的衣服。他用一隻手遮住前額,拚命向前跑。眼睛裏看見的不是街道,卻是一張美麗的麵孔,熊智君的淒哀的麵孔。

他回到家裏,脫了濕衣。他並不覺得寂寞,他的心是熱的,因為她的麵龐還在旁邊伴著他。這張臉陪伴了他一整夜。這其間他也看見另一個女人的麵孔,那是玉雯的。他憐憫她,他甚至祝福她和她的丈夫早日和好。

第十五節

早晨吳仁民躺在床上不想起來。他心裏不好過,他想大概是生病了,就躺著等熊智君來看他。到了十二點鍾的光景,樓梯上忽然起了急促的高跟鞋的聲音。熊智君慌張地推開門進來。她的臉色蒼白,眼睛睜得圓圓的。她恐怖地叫了一聲:“先生,”就說不出第二句話。她喘息地跑到床前,半晌才掙出了一句:“張太太死了!”

“她死了?什麼病?這麼快?”他吃驚地推開被坐起來。

“她服毒自殺的!……剛剛死在醫院裏。”

“自殺?你說她自殺?她為什麼要自殺?”他驚惶地緊緊握著她的手問道。

“你一定知道她自殺的原因,她有一封信留給你!”她恐怖地、疑惑地望著他。

“她有信給我?在什麼地方?”他痛苦地、急切地問道。

“在她丈夫的手裏。信給她的丈夫拿去了。”

“她的丈夫來了?你怎麼知道有那封信?”

“是她的丈夫拿給我看的,不過我隻看見信封。她的丈夫說,他本來對她講過他要搭昨晚的夜車來……第一個發覺她服毒的就是她的丈夫……當時她還沒有死……他馬上把她送到醫院……打了幾針……她差不多呻吟了一個鍾頭……神誌也不清楚……她看見我就當作是你,喚了幾聲你的名字……後來她就慢慢死下去了……”她的臉上籠罩著恐怖的表情,她說話的時候,好像那幕慘劇還在她的眼前似的。她忽然猛省似地用顫抖的聲音說:“先生,你應該躲開一下。她的丈夫恨死你,說是你把她害死的。他又知道你是個革命黨,他還說你是她從前的情人,他要叫巡捕房逮捕你。你快點離開這裏罷,馬上就搬個地方。他知道你這裏的地址,他會設法害你的。”她的話後來就變成懇切的哀求了。

“智君,不要緊!他不敢把我怎樣。他沒有權逮捕我,況且他又沒有捏著什麼憑據!我並不怕他!”他用溫和的口吻安慰熊智君,可是他心裏激動得厲害。他沒有恐怖,他隻有憤怒。

“她的信呢?她信上說些什麼話?我應該知道!”他倒在床上,沉默了半晌,忽然用渴望的、悲痛的聲音說。

“先生,你不要這樣粗心。他們那班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你趕快起來,讓我給你收拾行李,”她哀求地說。但他不肯起來。

“先生,你縱然不為你自己打算,你也該為我的幸福著想。你想,我失掉你,怎麼能夠生活下去!對於我,你的安全比我的一切都寶貴。你就暫時躲避一下罷。”她把身子伏在他的身上,她的身子微微地顫抖,她的眼睛已經被淚水打濕了。

“智君,你不要就像小女孩似地受人欺騙。那個人故意說這種話來嚇你。”他拿起她的右手放在嘴邊吻著,“我不怕。我不會有危險。你不要替我耽心。真正有危險時,我自然會躲避。現在不要緊。你就安靜地坐在這裏罷。讓我起來慢慢地告訴你我和張太太的事情……”他說著就穿上衣服下了床。

“你真的沒有危險麼?他真的不會害你麼?”她疑惑地、關心地問道。她把臉挨近他的臉,她的淚珠從眼睛裏掉下來。

“不會的,你不要怕。”他對她微微一笑,就捧著她的臉狂吻起來。

熊智君所說的張太太的遺書已經被她的丈夫燒毀了,除了那個人外就沒有第二個人看見。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仁民,我愛過你,但我並不是為你自殺的!我自殺因為我不想活。我覺得活著真沒有意思。我起初還以為你是我理想中的男子,本來你是和一般人不同的,你比他們好一點。但是我如今才知道在男女關係這方麵,你還是不比別人高明!至於其餘的人就完全和我的丈夫一樣了。世間沒有一個我理想中的男子,我把愛情給誰呢?所以我要死了。我的丈夫,這蠢驢,他從來不曾得到我的愛情。他不過當初把我騙到了手。至於你呢,你這可愛的傻子,你永遠不懂愛情,你也永遠不會得到我的愛情。我現在要死了。自己割斷自己的生命,我究竟是個勇敢的女子!藥水的顏色倒是很鮮豔的。我服了它,它會把我帶到另一個世界去。從此誰也不配來占有我了。

玉 雯 ×月×日。

可惜吳仁民沒有機會讀到這封信了。

第十六節

張太太死後不到十天,一個早上,吳仁民帶著蒼白色的麵孔去找李劍虹。

他和李劍虹坐在書桌的鄰近的兩邊。他拿出一封信給李劍虹看。細小的字跡布滿了一頁信箋:

先生,我現在跟她的丈夫去了。我答應嫁給他,因為要救你,而且免得他以後再想法害你。他這個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為了使你安全,我犧牲這個身子,我也沒有遺憾。況且我知道我是活不長久的了,我和他在一起至多也不過半年!這幾天我又在吐血,心口也時常痛,不過我不會讓他知道。我現在不再流淚,也許我的眼睛已經幹枯了。先生,我去了。想起你待我的恩情,就好像做了一場大夢。隻有夢景才是美麗的啊!隻有夢景才是值得人留戀的啊!

先生,我去了。不要再想念我了,也不要為我的命運悲傷。我是值不得人憐惜的。我想,我去了,免得拿我的垂死的身子來累你,這也是很好的事情。

不要找尋我了。我希望你在事業上努力,從那裏你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這種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啊!

我祝福你,我到死都會記著你。

你的永愛的智君×月×日。

他等李劍虹讀完了信,又把信箋遞給坐在靠背椅上麵的李佩珠,一麵用悲痛的聲音把過去的事情毫不遺漏地敘述出來。說到後麵他掉了眼淚。他並不揩它們,隻是歎息了幾聲。最後他悲憤地用下麵的話結束他的故事道:

“這個人,他兩次把我的愛人奪去了他捏緊拳頭,眼睛裏射出火一樣的憎恨的光芒,牙齒用力地咬嘴唇。

李劍虹沉默著,李佩珠也沉默著,她還埋著頭在讀信。沉悶的空氣窒息著他們。

“我一定要到C地去找他,跟他拚一個死活!”吳仁民惱怒地說,複仇的念頭咬著他的腦子和他的心。

“可憐這個好女子,又多了一個現社會製度的犧牲者了,”李劍虹歎息地說。他的麵容很嚴肅,使別人看不明白這時候他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