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明望著亞丹說,“大家都說你在那邊很努力。”
“比起你,我卻差遠了。你簡直是為著工作弄壞了身體,”亞丹懇切地回答道。
明又用眼睛去找德華,她一個人站在桌子前麵,離他較遠一點。她這些時候就默默地望著他,他卻不覺得。
“德華,你為什麼不過來跟明握手?”慧看見明在看德華,馬上嚷起來。她走過去把德華半推半拉地引到明的麵前。眾人帶笑地望著。
德華略略顯出為難的樣子,她站在明的麵前伸出手給他,低聲說:“你比以前更瘦了。我們時時替你耽心,不知道在那裏麵人家怎樣待你?”她勉強笑了笑,但是淚珠把她的眼睛打濕了。她看得很清楚,明的左頰上還有一條傷痕。
“那些痛苦都是過去的事情,”明親切地答道,緊緊握著她的柔軟的手,他覺得她的手在微微顫動,他自己的手也慢慢地抖起來了。他用溫和的眼光撫她的臉,讓他的眼睛代替嘴說出更多的話。她並不避開他的注視,卻隻用微笑來回答。眾人靜靜地望著他們,連慧也不開口了。賢卻跑到佩珠的身邊,捏住佩珠的一隻手緊緊地偎著她。
明放開德華的手,溫和地說:“你看,我還不是和從前一樣健康。…‘健康”兩個字從明的嘴裏出來,似乎就表示著另一種意義。他從來不曾有過健康的時候,現在更瘦下去了。
“明,你在床上躺躺罷,你一定很疲倦,”佩珠看見明現出支持不住的樣子,關心地勸道。
“不,我很好,”明搖搖頭,表示他並不疲倦,又用驚訝的眼光看眾人,一麵問道:“你們為什麼都不坐?”
“你先坐罷,你應該休息一下,”慧答道,她又對德華說:”德華,你讓明在床沿上坐坐。你們有話,坐著說,不更好嗎?”
德華看慧一眼,似乎責備慧不該這樣說話。但是她馬上又順著慧的語氣對明說:“明,我們在那邊坐坐,大家坐著談話更方便。”她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了。明跟著她在那邊坐下去。賢跑過去,坐在德華旁邊,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空地位,他便對佩珠招手說:“佩珠,你來,你來。”
佩珠摸出表來看,說:“我應該走了。仁民他們在等我。”
明驚訝地看佩珠,他想起陳清告訴他的話。仁民來了,這是一個好消息。他沒有見過仁民,但是他讀過仁民翻譯的書。他常常聽見人談起仁民的事情。他覺得仁民就是他的一個很熟的朋友。他希望馬上就看見仁民,他有好些話要和仁民談談。他便問:“仁民在什麼地方?我去看他。”
“你不要去,現在我們有事情,你也應該休息。我叫仁民明天來看你,”佩珠阻止道。她不等明回答,就喚那個瘦長的小學教員道:“亞丹,我們走罷。”
亞丹應了一聲,又和明打個招呼,便邁著他的闊步,和佩珠一起出去了。他跨過門限時,還回過頭留戀地看看眾人。
慧跟著亞丹們走出去。她回來時正看見明和德華在談話,她很高興,她很少看見明和德華這樣地談過話。她帶笑地打岔他們說:“明,你應該謝謝德華呀!她為著你的事情差點兒急壞了。”
“為什麼單單是我一個?你們不都是他的朋友嗎?”德華略略紅著臉分辯道。“難道你們就不著急?”她輕輕地在賢的頭上敲了一下,責備似地說:“你這個頑皮的孩子,你還忍心騙我!”
“慧叫我那樣說的!全是她的主意!”賢站起來指著慧帶笑地嚷著。後來他又坐下去,拉著德華的一隻膀子。
“你又不是一架留聲機!”慧噗嗤一笑,走過來,也把賢的頭敲了一下。
雲在旁邊看著微微地笑了。他對眾人說:“慧愛跟人開玩笑。”
慧正要答話,卻聽見外麵有人喚她,便匆忙地走出去。
房裏寧靜了片刻,過後碧和影又在角落裏低聲談起話來,她們兩個站在那裏已經談了好一會,一個站在窗前,一個靠牆壁站著。
“碧,你們兩個在談什麼秘密話?”許久不曾開口的惠群大聲說,她的臉上帶著中年婦人的和藹的笑容。
“不告訴你,”碧掉過頭短短地回答了一句。
“你們應該陪著明玩玩,不應該冷落他,”惠群帶笑地責備她們說。
“惠群,你不看見他和德華正談得起勁嗎?我們不要打岔他們才好!”碧接口說。
惠群回頭去看,果然德華對著明在低聲講話,明注意地傾聽著。她向著雲一笑,一麵站起來小聲說:“我們走罷。”她又向賢招手。賢做了一個滑稽的笑臉,默默地跟著這一對夫婦出去了。
房裏少了三個人,也沒有人注意。碧和影依舊在屋角低聲談話,她們在討論工作上的事情。德華向著明吐露她的胸懷,她在敘述她回家以後的生活。明感到興趣地聽著,在她的敘述中間,他不斷地點著頭。
“明,你為什麼常常帶著憂愁的麵容?我就沒有看見你高興過,仿佛你心裏總是有什麼秘密似的。”德華忽然提起這件事,她同情地、溫柔地看著他,她的眼光同時又是深透的,似乎要刺進他的心。
明的瘦臉上掠過一道微光,但是馬上又消失了。他現出遲疑的樣子,他覺得為難,他不願意談這件事。但是她的眼光不肯放鬆他。他得回答她,然而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他支吾了半晌,斷續地說出幾個含糊的字。最後他才用比較清晰的聲音說:“我沒有什麼秘密,也許我生來就帶著陰鬱性……我的身世很悲慘。”明常常說他的身世很悲慘,但是他從不曾把他的過去告訴人。人隻知道他是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
“我的情形恐怕也不會比你的好。從前人家常常笑我愛哭,近年來自己覺得好了些。我也能忍住哭。”德華說著,兩隻眼睛不轉動地望著他的臉。她的眼光在那傷痕上停留了一下,便移開了。她略略把頭埋下來。“我也知道過去的生活在一個人的心靈上留下的跡印很難消滅。可是人不能夠靠憂愁生活。我已經忘記了許多事情,我希望你也能夠忘記。”她的聲音微微地戰抖著,留下了不斷的餘音。最後她吐了一口氣。這些話都進了明的耳朵。他的心跳動得厲害了。
“德華,你有時候也看天空的星星嗎?”他想壓下他的感情,但是終於忍耐不住發出了這句問話,黃黑色的瘦臉被雲霧罩住了。德華看他,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回到家裏,沒有事,晚上就坐在院子裏一個人望著藍天發癡想。我那個繼母從來不理我。”她說起家裏的事情,便覺得不愉快。她不願意再說下去,便問他:“你喜歡看星星嗎?你為什麼忽然問起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