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電(5)(1 / 3)

仁民不去管他,依舊用嚴肅的聲音說下去:“可是我記得很清楚。很奇怪,我來到這裏,看見佩珠,看見你們大家,我就想起了陳真。陳真為著理想犧牲了一切,他永遠那樣過度地工作,讓肺病摧毀了身體。他這個二十幾歲的人卻耽心著中華民族太衰老,耽心著中國青年太脆弱。一直到他死,我沒有看見他快樂過。想起來這真是一個悲劇。他不能活起來看見這裏的景象,”仁民說到這裏略略停了一下,他的眼睛濕了,聲音也有些澀了。屋子裏是陰暗的,書桌上的煤油燈光被他的闊背遮去了大半。他仿佛看見陳真的戴著寬邊眼鏡的瘦臉,陳真就坐在床上誌元的身邊聽他說話。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他挖苦佩珠,叫她做‘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現在佩珠還在這裏,許許多多青年都在這裏,可惜陳真永遠消失了。他連一線的希望也沒有看見!”

仁民閉了嘴,摸出手帕擤鼻涕。沒有人答話。屋子裏靜得很。外麵街上狗在叫,叫聲顯得更響了。

“佩珠,你能夠原諒他嗎?他誤解了你。”仁民偏過頭去看佩珠。她聽見他的話,便抬起頭來,她的眼角上有淚珠。

“他並沒有誤解過我,他的批評是不錯的。我的確是小資產階級的女性。不過我希望以後我能夠做一個有用的人。我要盡我的力量做去。他也曾給了我好些幫助。他收藏的那些書,那些傳記,你不記得嗎?”佩珠的聲音並不高,卻有力量,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印在人的心上。“可是你們大家要多多指教我。我需要嚴厲的指摘。”說到這兩句,她謙遜地笑了。她伸手把那幾縷垂下來快遮住她的眼睛的頭發挑了上去。“在這裏大家待我太好了。我倘使能夠做出什麼事情,那都是靠大家幫忙。你問問誌元。”

誌元這些時候就不轉眼地望著仁民和佩珠,聽他們兩個說話,他的注意力被他們吸引了去。忽然間他看見佩珠指著他要他說話,他連忙張開口,但什麼東西堵塞了他的鼻孔,他一掙紮,就打了一個響噴嚏。聲音很大,響徹了整個房間。

“你隻有這一點沒有變,”仁民在旁邊好意地微笑了。他接著關心地問道:“誌元,你的身體比從前好嗎?”

“好多了!我自己覺得很健康,肚皮不曾痛過一次,”誌元揩了鼻涕,昂起頭說。“在這裏日子過得很快。隻愁時間不夠。我和佩珠都很快活,亞丹也是。下個星期亞丹就回來了,蜂場的事情需要他。他也很快活。”他提到的亞丹也是仁民的朋友。誌元到這裏來時,是和亞丹同來的。亞丹如今在鄉下一個小學裏教書,他還做著別的事情。

“亞丹給我寫過不少的信。他每封信都說他是如何如何地快活,他整天和那些天真的小學生在一起。”仁民聽見說到亞丹,便想起了那個長身材的大學生。亞丹有一張瘦瘦的長臉和一根高鼻子。到這裏以後他喜歡穿一件灰布長衫,人很少看見他換過別的衣服。這些情形昨天有人告訴了仁民。仁民想起這件事覺得好笑。他接下去說,“我真羨慕你們,你們都很努力!”他馬上又換了語調問他們:“你們還記得小川嗎?”

“記得。他還在大學教書嗎?”佩珠說。

仁民搖搖頭說:“他讓校長解聘了。他講話隨便,得罪了人。最近進了商務印書館當編輯。現在他的態度好多了。德嫻最近加入了我們的團體。”

“德嫻我知道,就是小川的小姨,佩珠的好朋友嘛!”誌元笑道。

佩珠的臉上發出了喜悅的光輝,她睜大眼睛說:“德嫻最近來過一封信,她沒有講起這些事情。”她高興地微笑了。

“她要我當麵告訴你,她說,你知道了,一定會高興,”吳仁民含笑道。

佩珠感激地笑了笑,說:“那麼感謝你。”她站起來又說一句:“我應該走了。”

“你今晚上在這裏睡罷,”誌元挽留說,他也站起來。

“我還要給慧的周刊寫文章,我寫好了一半放在家裏。”佩珠打算回去,她摸出表來看,快到十二點鍾了。

“這樣晚,你不用走了。文章明天寫,不是一樣嗎?”誌元堅決地阻止她走。

“你回去也好,我們兩個就送你回去!”仁民提議說。

“不要緊,我一個人走好了,我不怕,”佩珠搖搖頭說。

誌元責備地看了仁民一眼,粗聲說:“這個時候在僻靜的街上走,很危險。這裏比不得S地。我不能夠放佩珠走。我們有帆布床,搭起來很方便。”誌元變得很執拗,他的口沫差不多要噴到了佩珠的臉上,她連忙避開了。她懂得他的話。這時候在街上走,的確不安全。她答應留下來了。

“佩珠,你餓不餓?我有打汽爐,還有些米粉,仁民剩得有罐頭牛肉,我們來弄點東西吃,好不好?”誌元高興地打開櫃子。

“好,讓我來做,”佩珠孩子似地搶著說。她去找打汽爐,很容易地在屋角裏找著它,捧出來放在條桌上。仁民把酒精瓶遞給她。她很快地把火弄燃了。

“佩珠,看見你這個樣子,我真高興!”仁民感到興趣地在旁邊看她忙著,滿意地說了這樣的話,眼睛裏流露出愛慕的眼光。

佩珠沒有答話,不過掉過頭望著他微微一笑。

①S地:指上海。

第三節

明釋放了。陳清到公安局去接他回來。他們到了工會。有好些人等著和明談話,但是看見明的沒有血色的瘦臉和疲倦的表情大家就漸漸地閉了嘴,讓明安靜地歇了一會。過後雲陪著他到婦女協會去。在那裏他們第一個就看見慧,慧把他們引進裏麵的一個房間,有好幾個人在等候他們。坐在房門邊一把椅子上、穿著灰布短旗袍的是德華,她正用右手支著頭傾聽別人講話。她聽見腳步聲便掉過頭往門外看,把右手從桌上取下來。她看見明,臉上略略現出驚喜的表情。她把嘴一動,似乎要說什麼話,卻又沒有說出口,隻把頭對他微微點了一下,悲哀地笑了笑:她注意到明的麵容憔悴多了。

“明,”明一進門,賢就跑過去抓住明的手快活地笑起來,把他的突出的牙齒露給明看。房裏的人都站起,全走過來圍著明,搶先同他握手。明覺得頭昏了。他慢慢地定睛看。他看見碧,看見影,看見佩珠,看見亞丹,還看見雲的妻子惠群,這個中年婦人也是婦女協會的職員。

“你們都好,”明看見這些溫和的笑臉覺得很高興,便微笑道。

“你這幾天一定受夠了苦,我們時時都在想你。”佩珠望著明的憔悴的臉,就好像看見人從她自己的臉上割去了肉似的,心裏十分難過。

“受些苦,是不要緊的。我想不到還會活著出來。現在我好了,”他依舊微笑地說,在他的帶著苦刑的痕跡的瘦臉上,那微笑也是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