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才得到消息,就到圖書館檢查去了。學生方麵就由他們這幾個人負責。說不定明後天會有人來搜查學校,”亞丹鎮靜地答道,一麵指著麵前這幾個學生。
“就這樣辦好了。別的事等一會再說。我們走罷。”敏覺得學校方麵暫時沒有大問題,便略略放了心催促亞丹快走。
“賢,你跟著我們出去,”敏拉著賢走了出去。亞丹還留在房裏向學生們吩咐了幾句話。
三個人走出學校,大門便掩上了。這個學校也是由一座舊廟宇改造的。外麵是廣場。兩株大榕樹立在陰暗的背景裏,兩大堆茂盛的綠葉在晚風裏微微搖動,好像兩個巨大的黑影在空中舞動。環境是淒涼的,甚奎是可怕的。在天的一邊,大的金星明亮地閃耀著。
大街上很明亮。商店裏射出來汽燈的白光。酒館內很熱鬧,從不很高的樓窗裏送出來女人的嬌笑和男人猜拳鬧酒的聲音。一個軍官摟著一個豔裝的孩子麵孔的妓女坐在黃包車上走過去了。十字路口圍聚著一群人,在一家商店門前正在唱木偶戲。木偶在台上荒唐地打起來,人們在下麵開心地哄然笑了。在另一條街,就在報館的斜對麵,一家商店門前忽然砰砰地響起了鞭炮。人們笑著,玩著,開心著。這一天原是一個節日。
報館冷清清地立在那裏,封條貼在門板上,一個警察站在騎樓下,對幾個商人模樣的人談一段笑話。
“敏,”亞丹忽然用戰抖的聲音在敏的耳邊喚著。
敏含糊地答應著。他正在看門板上的封條。但是他並沒有停止腳步,很快地就走過了報館。
“那個東西你放在什麼地方?”亞丹低聲問道,他一麵留神看旁邊的行人。
敏側著頭看他一眼,好像奇怪他為什麼問這句話似的。
“前一次是你和誌元藏的。我今天在原地方找過了,”亞丹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
敏卻用了鎮靜的眼光看他,並且用鎮靜的聲音問他:“你為什麼想起那個東西?”
亞丹看見敏這樣鎮靜地說話,他的激動反而增加了,他追逼似地說:“我知道,我就害怕你使用它!敏,現在是不行的。……一時的痛快,沒有好處。……現在輪不到你。”
敏不作聲,他似乎沒有聽懂亞丹的話。其實他完全懂。亞丹的確說出了他所想做的事情。不隻在今天,好些時候以前他就在準備做一件事情。然而一直到今天,一直到先前的一刻,他才下了決心。這個決心是不可改變的。在他,一切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這不是理智在命令他,這是感情,這是經驗,這是環境。它們使他明白:和平的工作是沒有用的,別人不給他們長的時間,別人不給他們機會。像雄和誌元那樣的人也不能夠長久地留在他們中間。他的輪值是不會久等的。他說過他不能夠做一個吝嗇的人。他也應該交出他的生命。那麼,與其由別人來發動,還不如由他先下手,由他先使用暴力。
“為什麼輪不到我呢?”敏沉著地說,聲音是很堅決的,好像他確實相信他的輪值已經到了。
“不行,我們恨的是製度,不是個人,不是個人……”亞丹痛苦地說,他知道敏已經下了決心了,事情是無可挽回的。但是他相信在目前暴力並不是必需的,個人的恐怖更沒有好處。他們正在困難的環境中掙紮,他們應該慢慢地發展。一時的痛快隻會給他們摧毀一切。他並不害怕犧牲。但是他相信那種行動不會有好處。更難堪的是他不能夠在失掉雄和誌元以後再失掉一個像敏這樣的朋友。
敏痛苦地微笑了:“亞丹,不要再說這些話。你不會說服我。你神經太過敏了,我並不打算做什麼事情。”這一次敏說了假話。
亞丹果然不作聲了。他並不相信敏的話。他知道敏在騙他。他也知道任何理論都不能夠阻止敏。他的話也是沒有用的。對於這個他不能夠做任何補救的事情。他痛苦地在心裏計算那未來的損失。
他們到了慧的家。影出來開門。碧和佩珠還沒有來,眾人正在耽心,但是不到一刻鍾的光景她們便趕來了。
“我們很替你們耽心,害怕發生了什麼事情,”仁民欣慰地對佩珠說。他又問:“你們在路上遇見什麼嗎?”
“連鬼影也沒有看見。我們一路上非常安全,”佩珠回答道。碧把那一大包東西放在慧的床上。
大門給關上了,他們又把杠杆架上,還留著賢在門口看守。在慧的寢室裏,在一種緊張的氣氛下麵會議開始進行,每個人輪流地低聲談話,話很簡單,但很扼要,沒有誰說一句多餘的話。這樣仔細地談了兩個鍾頭,他們決定了幾個辦法,幾個戰略,幾個進行的步驟……
會議一結束,陳清就走了。克接著也走了,他留在這個地方是很危險的,旅部老早就想去掉他。所以他們派他到另一個小城去,報告這次的事變,並且要求那邊朋友們的幫助。
影把克送到大門口,帶著笑容伸出手給他,關心地說:“克,我等著你。你出去要當心啊!”
克緊緊地捏住影的瘦小的手,眼鏡下麵透出來感激和友愛的眼光。他含笑容道:“我知道。你也要小心啊!”他看見影喜悅地點了點頭,又說一聲“再見!”就轉身走了。
影又把大門關上。
接著亞丹就回學校,影到婦女協會,他們在這裏的危險性比較少,而且還有工作等他們去做。賢跟著亞丹走了。
慧聽說佩珠他們還沒有吃晚飯,就拿出了一筒餅幹,又燒了開水泡茶給他們喝。大家談了許多話。敏一個人說得最少,卻吃得最多,喝得最多,好像他的心裏很平靜。然而他那張臉卻又是很陰沉的。
“敏,”佩珠溫和地喚他道,“你心裏好像有什麼事情,你疲倦嗎?”她關心敏,因為她知道一件事情在苦惱他。
“沒有什麼,”他連忙解釋道。他微微一笑,但是這笑容在別人的眼裏看來卻是很淒涼的。他站起來說:“我要走了。”他卻留戀地望著屋裏的每個人。
“我也回去,”仁民站起來說。
“不行,你不能回到誌元那裏去!”佩珠阻止他說。
“但是那裏還有些東西,”仁民遲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