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珠把臉掉向他,熱烈地說:“為什麼我還要吝惜我的嘴唇?也許明天我就會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你!”她把嘴伸上去迎接他的俯下來的嘴。兩個身子合在一起,也不動一下,電筒的光滅了。
“不會的,你的輪值不會來得這樣早,”仁民夢囈似地說。
“這個輪值是不會有什麼早遲的。假使我明天就死去呢?”佩珠夢囈似地回答。
“我會在心裏記著你,我會哭你。我會更努力地繼續你的工作,”他感動地說,熱情在他的身體內充滿了。
“仁民,我沒有留戀,我也不害怕,我可以受一切的打擊。也許明天這個世界就會沉淪在黑暗裏,然而我的信仰絕不會動搖。……”她愈說下去,她的聲音愈低,“過一會我們就會離開了。就在這個時候,這個時候,……你的嘴唇……你的手……它們是那麼有力……那麼有力……我不怕……我有信仰……吻我……”她含糊地說著,慢慢地,慢慢地她的聲音便低到沒有了。
“不要說話,靜靜的……啊,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仁民低聲說。他把嘴唇壓下去,用力吻著,兩隻手把她的身子抱得更緊。他也很清楚地感到她的回抱。幸福包圍了這兩個人。但是漸漸地激情在消退了。
靜寂的夜裏忽然起了一個響聲,電筒從仁民的手裏落下來,落在石板縫裏生著的青草中間,響聲並不大。兩個人好像從一個甜蜜的夢裏醒過來。仁民慢慢地鬆了手,望著佩珠微微地一笑。他看見她的大眼睛發亮,裏麵有明珠在滾動。
“你哭了,佩珠,”他溫和地說,“為什麼要哭?愛並不是罪過。”
“我沒有哭,我很快活,”她揩著眼睛回答道。“幸福來的時候也會使人流眼淚。……你看滿天的星光,夜是多麼美麗,多麼柔和……”
仁民俯下身子去拾電筒。佩珠卻出神地望著天空。天空突然顯得更大了,就像無涯的大海,就像一張覆蓋著一切的天幕,那麼平靜,沒有一點皺紋,全是一樣深的藍色,許多星子掛在上麵,好像是無數的眼睛。忽然一線光亮往西邊移動,是一顆星往西邊落,很快地便落下天邊不見了。她仿佛聽見吹哨似的聲音。她不禁驚訝地低聲叫起來。
仁民剛剛拾了電筒起來,便吃驚地問:“什麼事情?”他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
“一顆流星,落下去了!”她說著,仿佛還有金光在她的眼前晃動。
“一個星球毀滅了,”他望著天空惋惜地說。“那也是生命。佩珠,你不害怕嗎?”
“在這個地球上每天都有生命在毀滅。我也可以伸出手去毀滅一個生命。那個時候我的手絕不會發抖。仁民,你相信不相信?”她說著把一隻手在他的眼前一晃。
他抓住這隻手放在嘴邊吻了吻,感動地說:“我相信你。你會那樣,我也會。在必要的時候,我們什麼事都可以做。”
“我們走罷,時候太晚了。”佩珠縮回那隻手,挽住仁民的膀子,慢慢地往前麵走了。
“佩珠,你真相信那個打擊明天就會來嗎?”仁民一麵走,一麵用電筒照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問道。
“也許沒有這麼快。但是我想絕不會久。你為什麼不回S地去?我們不該留你在這裏。你一點也不後悔嗎?”
“為什麼後悔?你不看見我同你們在一起過得多麼快活?”他放低聲音,溫柔地說,“尤其是在你的身邊。”他忍不住又吻了吻她的柔發。
“今天晚上我們真正瘋了!倘使他們看見我們剛才的情形,他們不知道要說什麼話!”佩珠忽然抿著嘴低聲笑起來。
“這個環境很容易使人瘋狂,”仁民平靜地回答,“但是你記住:對於我們,也許明天一切都不會存在了。”他沒有恐怖,就像在轉述別人的話一樣。
第七節
陳清晚上到那個在旅部辦事的朋友家裏去過兩次,第二次才見到他。那個姓林的中年人是陳清的小學時代和中學時代的同學。陳清隻在中學裏讀過一年書,就進了機器廠做學徒。林雖然在旅部當一個小官,但是他對陳清的思想和為人也有相當的了解。
“這件事情沒有一點辦法可想。我也料不到這麼快!”林憂愁地說,他沉吟地用手托住他的下頷。
“他們的生命會不會有危險,”陳清懷著一線的希望問道。
“這個我就不能夠保險了。大前天報紙上那篇社論把旅長得罪了,大概是那篇文章闖的禍,”林沉吟地說。“不過我想另外還有原因。聽說政治科特務股裏麵近來有一個姓王的新職員很活動,他從前同你們的朋友也有過往來……據說他也在報館裏當過編輯。你想想看,有沒有這個人?”
陳清一想,便記起來了。那個人叫做王能,的確在報館裏當過編輯。王能屢次表示要加入他們的團體。他們並沒有認出他是一個壞人;不過他愛花錢,又喜歡打扮自己,因此他們不大滿意他。但是他們也把他當作朋友看待。最近一個多月以前他忽然辭職走了。他們偶爾還在街上遇見他。誰都不知道他在旅部裏做事情。
“不錯!有這個人!我記得他。他和我們做過朋友!”陳清想到這裏不覺氣憤地嚷起來。
“對了。你想事情還有什麼希望呢?你們要謹防他使一網打盡的毒計!”林替他們耽心起來。他也很生氣,把一張肥肥的圓臉都掙紅了。“我常說你們裏麵混得有偵探,你們總不肯相信。要知道那班口裏說得甜蜜的人常常是不可靠的。我平日不敢多同你們的朋友往來,就是這個緣故。”
“你應該給我們想個辦法才好,我們不能袖手旁觀讓那兩個人死。他們都是極好的人。我寧願犧牲我自己,就讓他們把我抓去都可以!”陳清十分激動地說。他想到雄和誌元,那兩個人平日的種種行為便誇張地在他的腦子裏浮現出來。同時又好像有人在他的耳邊低聲說:“失掉了,這一切都永遠地失掉了。”悲哀使他忘記了自己。他含著眼淚,向林哀求。
“我知道,我明白你們都是最好的人。但是我隻能夠眼睜睜地看見你們受折磨,我自己躲在一邊。你想我就沒有血,沒有肉,沒有良心嗎?我總要盡我的力給你們幫忙。但是恐怕沒有辦法,我的職位太小了!”林誠懇地說。他沒有流淚,但是他的聲音卻變成苦澀的了。他說的不是假話。他認識那些人,他佩服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