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不說話。林站起來把兩隻手交叉地放在背後,埋著頭在房裏踱來踱去。他忽然掉過頭堅決地對陳清說:“我明天下午給你一個確實的回信。”歇了歇他又接下去說:“你們要當心啊。現在事情很緊急。像現在這樣的局麵下,白白的犧牲也沒有好處。”
他們繼續談了好些話。陳清離開的時候,夜已很深了。他來不及把消息告訴別的人。他回到工會的會所,看見婦女協會那邊還有燈光,他便走過去。影和惠群都沒有睡,在那裏忙著清理東西,屋角地上有一大堆紙灰。他把那個消息告訴她們了。
第二天大清早,陳清到慧那裏去。馬路上已經很熱鬧了。許多菜擔子擁擠在路中間,一些人圍了它們吵鬧著。幾輛黃包車拉著學生和行李在人叢中慢慢地走過。他經過一個幹魚鋪的門前,那臭味直往他的鼻裏送。他連忙掩著鼻子急急地走過去,無意間把腳踏了在扁擔上,給繩子一絆,幾乎跌了一交。等他站定身子時,汽車的喇叭在遠處響了。人叢中馬上起了騷動,大家爭著讓路,賣菜的挑起擔子往騎樓下跑。
汽車來了。這是旅部的大汽車,許多兵擁擠地坐在上麵,在他們中間露出兩個沒有戴帽子的頭。汽車經過這段馬路時走得慢,陳清有機會看清楚了車上的兩個光頭,他的眼光被它們攝去了。他癡呆地望著。那張瘦臉沒有血色,一邊臉頰浮腫起來,但表情卻很堅定,這分明是雄的臉;那張方臉,紅眼睛,闊嘴裏哼著日本話的革命歌,這分明是誌元的臉,雖然臉上增加了幾處紫色的跡印。他想喚他們。但是那心裏的呼聲他們是不能夠聽見的。他們沒有看見他,就被汽車載走了。雖說汽車走得慢,但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於是兩張熟識的臉便在陳清的眼前消失了。汽車的喇叭聲一秒鍾一秒鍾低下去,馬路上的人又聚攏來,恢複了從前的景象,幾乎使陳清疑惑這次的會麵隻是一個幻景。
“又要去打靶了,”一個賣菜的人自語道。
“一定是昨天抓去的那兩個人。又多了兩個冤鬼,”買菜的人說。
“兩個讀書人,好好地為什麼要捉去打靶?看他們的相貌絕不像壞人,”一個商店夥計接著說。
“這個世界要發瘋了!好人都不能夠好死!”一個書鋪夥計氣憤地說。
“你不怕給人聽見?街上到處都有兵。”一個老頭子走過來,勸告剛才說話的那個年輕夥計。
這些話沉重地打在陳清的心上。他站在那幾個人的旁邊,淚眼模糊地望著街中的人群。他不曾注意到一個人走到了他的麵前。
“陳清,”那個人輕輕地觸他的膀子,他吃驚地一看,知道是敏,就低聲問道:“你看見嗎?”
敏默默地點了點頭,他的臉色很難看,好像有許多片黑雲堆在那上麵。
“完了!”陳清歎息地說,他和敏慢慢地在馬路上走著,轉一個彎就進了一條窄巷。
“你想,我怎麼能夠告訴碧!她和雄同居隻有兩個多月!”陳清悲痛地說,他的眼淚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我想碧是能夠忍受的,她已經準備把雄交出去了。她昨天沒有流一滴眼淚,”敏極力做出冷淡的聲音說。他時時回頭去看後麵。
“那是血,那是血!”陳清抓住敏的膀子苦惱地說,“她流的是血。”
“你要當心,今天街上一定有不少的偵探,”敏忽然嚴肅地在陳清的耳邊說,他叫陳清不要多說話。其實他並沒有得到關於偵探的確實的消息。
陳清果然住了嘴,留神地把眼睛掉向四麵看。他看見沒有人跟隨他們,便又放心地走了。但是他心裏還是很激動,剛才看見的兩個朋友的臉還在絞痛他的腦筋。
“敏,你聽見那些人剛才說的話嗎?他們全同情我們,”陳清激動地說。“我們的朋友並不是白死的。壓迫沒有一點用處。”
“你不要太樂觀了,”敏冷淡地說,其實這冷淡也隻是表麵的。他的臉上隱約地現出來內心鬥爭的痕跡。“我問你,我們還應當死多少人?”
“多少人?那無數……”陳清說到這裏馬上閉了嘴,他聽見了腳步聲,便埋下頭安靜地往前走,讓迎麵走來的那個人從他們的身邊過去了。
“那許許多多的人會了解我們,加入我們裏麵來。你就不記得那天的景象?那麼多的誠實的麵孔……”陳清帶著單純的信仰感動地說。“我從來沒有失掉過信仰,我就靠信仰生活。我永遠是樂觀的。”
“陳清,你還記起德嗎?”敏忽然痛苦地問道,他們正走過一個大院子,院子沒有大門,天井裏長著茂盛的青草,是那麼高,而且掩沒了中間的過道。破爛的中門靜靜地掩住了裏麵的一切。
陳清聽見一個“德”字,他再看那個院子,他就明白了。這是一所著名的凶宅,許多年來沒有人敢搬進去住,就是在這個地方兵士們槍斃了德。那個時候另一個軍閥統治這個城市。如今陳旅長來了,並沒有大的改變。壓迫一天比一天地厲害。敏似乎就用這個來攻擊陳清的樂觀的信仰。但是陳清把那個時候他們的情形同現在比較一下,他的樂觀反而加強了,他就堅定地回答道:
“德,我不會忘記他。你看,我們已經有很大的進步了。”
“然而我們今天又失掉了雄和誌元……”敏苦惱地回答,接著他抓起陳清的膀子激動地說:“你想象看,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兩個人在山岩上,麵對著槍孔,等候那一排子彈射過來,下麵就是無底的深淵,他們一瞬間就會葬身在那裏。他們眼睜睜看著死一步一步走過來。你想象看,他們的心情……血,我的眼睛裏全是血。”他的手在陳清的膀子上不住地抖動。
陳清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梗塞了他的咽喉,他捏緊拳頭掙紮了許久,才吐出一句短短的話:“我們快走罷。”
“我不去了!”敏忽然動氣似地丟開了陳清的膀子。
“我們就要到了。你跟我走了這麼久,現在怎麼又不去了?”陳清驚訝地望著敏,不了解這個人的心理。但是敏的臉陰沉著,從那張臉上透不出一點消息來。於是敏掉轉身子走了。他走得很快,好像害怕陳清追上去一般。
陳清隻得一個人往前走了。不久他就到了慧的家。
“有什麼消息?”慧看見陳清就問,她和碧正在房裏低聲談話。
“我在南大街看見汽車裝了他們去,”陳清痛苦地回答。他低下頭,不敢看她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