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念說話一句趕一句,讓人懷疑有吵架的動機。俞非見她那個樣子,像極了自己剛畢業那會,因為說話衝死人,吃了不少虧,後來買了不少時尚的狐狸必讀書看,才知道在中國人中間混,永遠不能丟掉慢慢說話,慢慢鼓掌的形式,一來深沉,二來莊重,三還顯得謙遜。那些新式的個性另類的潮流,真是不好掌握,稍稍偏移,就成了乖僻。這個女孩子好像有點傻,傻得像是聰明的樣子。試想一下啊,誰會跟自己客戶搶白的。雖然談的僅僅隻是工作問題。
俞非心裏起了興趣,卻要存心逗她一逗,就問,是不是以後,我要穿著大紅袍子上班了?說完,為自己這點寬容的幽默,禁不住先笑了。李枝枝也笑。甘念卻不笑。她繃著潔白的小臉,嚴肅地說俞總,我會給您再設計一些輔助色的,比如,藏青、淺藍、鐵灰、乳白等,它們和大紅搭配,都會有美妙的效果。有時候,形狀的改變或者比例的反差。會得出意想不到的東西。總之,這些小事是我們設計人員考慮的,俞總您就不必過於費心了。
最後的一句話看似謙虛,其實很打人,好像說俞非不懂專業。李枝枝聽出來了,俞非也聽出來了。枝枝連忙扯扯甘念。三萬元的設計費阿普公司剛預付了六千,任何不慎,都可能使剩下的兩萬四泡湯。甘念卻置若罔聞。仿佛今天的燈光,讓她心緒浮躁,讓她詞不達意。很多年以後她才明白,當什麼東西要來臨的時候,上帝會刻意讓一個生命亂其所為,或者正是亂其所為,生命才有了無序的間隙,才可以從容迎接某些東西。
當時的俞非說,如果我偏愛綠色呢?如果我就喜歡綠色呢?完全是小孩子式的蠻橫。他坐在那裏,在巨大的氣派的大班桌後,沒有把自己弄得像個廳局級,卻仿佛一個男孩子玩了心儀的遊戲。甘念於是一呆,冷冷道,既然你們定了,那還要我們設計什麼!
李枝枝扯得更急了,一邊扯一邊賠笑道,呃,俞總,無論您有什麼要求,我們終歸會滿足您的。正情急之間,有人敲門進來。是一位全副武裝的電工,左手還拖著一架收縮梯。俞非便立起身子說,古師傅,來得正好,燈壞了好幾隻。說著就離座把壞處一一指點給電工看。電工當下搭著梯子修起來。俞非於是走過來,坐在了兩位小姐的對麵。甘念這時才看清了,俞非的年齡並不大,看起來像三十四五左右,很結實,很整潔的,是個男人應該有的樣子。他的身上仿佛有一種微妙的東西,這種東西有點像一個人剛從浴室走出來時,那種清新型沐浴液的味道。甘念使勁嗅了嗅,俞非的身上卻的的確確沒有那種味道。俞非什麼味道都沒有,連標榜格調的古龍水都沒有。俞非是透明而又有質量的。可是,這種幻覺似的味道卻讓甘念的心緒慢慢趨向寧靜,寧靜到一馬平川的綠草原,真的要刻意去找尋,這東西卻化地遁土,找它不著,尋它不見了。
不一會兒,電燈基本修好了。所有燈光亮起來以後。光明是均勻分配給每個角落的。
這場技術性的誤會慢慢揭開了麵紗,甘念才知道俞非不是拙劣到矯情的那種男人,有幾個錢了,就每天在家裏的卡拉OK話筒前叉著腰,學周恩來總理講話,使勁往偉人的類型靠。俞非辦公室陰險的燈光,轉來轉去隻是現代生活中非人為的錯誤,小小的錯誤。
俞非坐定以後,卻突然換了種口氣,很平等的,不把對方當成小女孩的口氣說,甘小姐,你的想法也有一定道理……話音未落,房子裏卻響起尖利的一聲,是金屬在大理石上迅速劃過的聲音,緊接著,那個古師傅也在梯子上晃了幾晃,幅度不小。原來是電工古師傅的“人”字梯,早斷了相連兩隻腳的細細鐵絲,古師傅稍一動作,它就想要擺成八點二十。
甘念看到,便忘記了自己是客人,主動撇開正在交談的俞非和枝枝,走上前去,用雙手幫古師傅扶著“人”字梯,扶到刻苦的地步。古師傅連聲道謝謝,甘念也不做聲。俞非看到甘念因使勁而青筋微突的手腕,是比一般女孩子更白更細的。那種倔強的纖秀,足以讓一個活潑潑的生命一怔一驚。男人便抬眼越過窗台上的兩盆紅杜鵑,假意注視窗外。窗外的雨聲,正劃過了陰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