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念是這樣一種女孩子,從小到大,被父母愛著,親友捧著,老師同學寵著,街坊甚至陌生人見了,也要衷心誇讚兩句。小時候的甘念,是靈氣寫了一臉的。旁人或者“看那個小可愛樣”,或者死命塞幾粒糖;等到甘念終於長出了一點曲線,又總有異性來靠攏,借最好的橡皮擦給她,借了就不想讓她還;再不成在春遊的時候,如果哪個男孩子沒有撈上給她背行李,那個男孩子的目光就會在幾個小時之內,像陰雨天的池塘,水氣沉沉,波瀾不驚。這樣一來二去的,十年二十年的,甘念就學不會溫柔可人的那一套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是一根腸子通全身的透明人。甚至她自己,還會為了善解人意而害羞。有一次甘念看見一個乞丐的眼袋,長得特別像她的父親,她就一個星期沒有沾葷腥。那時她還在美院讀書,她把一個星期的夥食費全給了乞丐。等到李枝枝把這事曝光出來,兩個女孩子就團團作打,別人以為她矯情,別人哪知道她那些天走路都不敢抬頭。她羞愧著呐。女孩子來自殘留著老古規的家庭。輕易泄露情感和脆弱幾乎是一件羞恥的事情。
當俞非坐定以後,換了不把對方當小孩子的語氣說話,說你的想法也有一定道理時,甘念有點感動,感動之餘去扶了古師傅的梯子,回來卻慣性似的打斷了俞非的談話,她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甘念說,不是有一定道理,是這樣做才好。說完,甘念瞪了清澈的眼睛看著俞非。仿佛剛才這句話不是她說的。是她的座位後麵冒出了這個東西。她的眼神很無辜,可是她的語氣卻把俞非的某個地方刺痛了。
平心而論,俞非對色彩沒有研究,一切隻是感性,而且為了彰顯人文。俞非總教育自己從善如流。可是這個女孩,麵前的這個來公關他的設計師,太像一個刺蝟。俞非的心裏就有點耿耿的,他心說,你還能強迫我選擇紅色嗎?俞非這樣說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已經不把對方當做女同胞了,而且是年齡比他小很多的女同胞。其實小時候的俞非,會為了媽媽一個冷落的眼神,悄悄掉半瓢淚水;而青春期的俞非,也曾因為接近不了心愛的姑娘,看天是灰的,花是黑的,以為自己是世上最苦悶無助之人,差點孤身奔少林,要做世外隱者。當然,一切都塵歸於想法而已,神不知鬼不覺的,卻纏纏繞繞在整個的生命旅程。俞非知道了,在無限廣大的空間,除了各種射線、電波、磁場等,還有億萬萬人無數的快樂和苦痛,像激光束一樣漫漫發射,卻湮滅在無垠。連一個小小的水泡都沒有,真正的滄海一粟啊。後來的生活卻把俞非做成了一個老板,一個有許多員工敬仰和依賴的老板,一個被社會和家庭寄予了熱望的男人,一個看慣了鶯歌燕舞,一個見識了姹紫嫣紅,一個被人悄悄或者大張旗鼓用各種方式來寵愛了的男人,所以俞非猛不丁遇到甘念這樣的女人,還真的有點不適應。不適應到刺痛。
俞非的煩惱終歸是被李枝枝看了出來。李枝枝那個急啊,拿大眼瞪甘念不大不小的眼,恨不能把甘念一口吞了。犯下事情的那個,卻仿似全然不知,菩薩兒一般,“匕首投槍”式的話,跟她沒有關係。
李枝枝說,俞總,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就是要突破,就是要創新。有時候,學美術的人反而有學院派的陳腐氣,真正的大家手筆,都是反常規的。
甘念就說,我看不出綠色用在“快快長”的包裝上,有什麼新穎。
李枝枝那個氣啊,像是啞巴吃黃連。後來李枝枝就說了一句話,李枝枝說,俞總,不要跟甘念這樣的新手一般見識。
甘念有點愕然,反應不過來。俞非卻真正被李枝枝的自作聰明刺痛了,仿佛俞非的小心眼,跟年輕的女孩子爭個高下,全被李枝枝掌握了。俞非就笑了起來,說,沒關係,沒關係,真理是越辯越明嘛。這樣吧,我們都思考思考,下次再接著聊。李枝枝想要開口說什麼,俞非又接著補充了一句,兩位小姐,我等會還有要事,請不要介意,我們的事回頭再聊,好吧?
俞非這樣斷然而客氣地拒絕了甘念她們,兩個女孩子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隻悻悻立起身子,離開了阿普公司。
兩個女孩子就這樣離開了。那時候天已經放晴,甘念邁著快步,擦著李枝枝沉默的肩膀,竟有了點“我們走在大路上”的感覺。後來李枝枝實在看不過意了,就跳上了路邊的台階,叉著腰大罵了甘念一頓,甘念才知道自己犯了錯誤,把李枝枝的業務快要攪黃了。甘念就有了一點惶恐,甘念說,不會吧,不會吧,大男人的。李枝枝說,你懂什麼呀,我看你要到幼兒園重新回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