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換個活法(1 / 3)

張靜雯躺在醫院的時候,總聽見窗外有一隻鳥在叫,張靜雯就想是什麼鳥在叫?究竟是什麼鳥在叫!她想伸了長脖子去看,可是她的脖子哪裏有那麼長!她隻看到窗口的一方天空,以及點綴在天空的幾條樟樹枝,而那隻小鳥,卻不知道隱藏在樟樹的什麼地方。

醫生說張靜雯的尾椎骨裂了一條小縫,醫生不知道是她的丈夫搞的,醫生反而罵了她不小心,說尾椎骨雖小,對人來說卻是很重要,弄嚴重了,是會癱瘓的。當然,醫生又說,你的傷不算重,好好養息一陣就會好的。

現在張靜雯知道了,尾椎骨真是很重要的,即使裂了頭發絲一點的小縫。她也看不到想看的小鳥,隻能看到被窗口限製了的天空,一小塊天空。張靜雯真是哿陘啊,奇陘被俞非一推,推了後安靜地在地上坐了一會兒,就像得到了神諭,她竟然關心起了一隻小鳥,她不認識的小鳥!

後來,就有俞非輕輕橐橐地敲門。張靜雯喊進來,俞非便捧著個保溫杯走了進來。兩個人對視了一秒鍾的時間,俞非就放好保溫杯,拿出碗勺,要借著窗口的樟樹枝,喂張靜雯喝筒子骨藕湯。張靜雯沒有馬上接過嘴,卻問俞非,是他自己煨的湯嗎?俞非說是的。張靜雯就問他骨頭是冷水下的鍋,還是熱水下的鍋?骨頭有沒有汆一水?湯開了後有沒有撇去浮沫?是不是大火二十分鍾轉慢火四個小時以上?湯裏有沒有放生薑和黃酒,是什麼時候放的,你俞非知不知道應該放多少才是恰到好處?至於野藕和家藕,你又是如何來區分的?等等,等等。

這些問題都很專業,專業到刁鑽的程度,是張靜雯那種煨湯高手才能回答的,所以俞非在這些問題麵前,被逼得汗珠一串串掉了下來。張靜雯看到,競嫣然笑了,她說,你是不會煨湯的。說完,她就拿過碗,自己喂起來了。俞非聽到她的笑聲,仿佛忘記了今日要喝筒子骨湯補鈣,是俞非在外麵亂搞了男女關係,還獅吼了她,把她嚇得跌倒了,尾椎骨跌破了一絲裂縫,害得她不能動彈。俞非想到,就有點惶恐,仿佛這笑聲後麵,還有宣判詞沒讀。

那個張靜雯喝完湯,卻和聲說道,甘念的眼睛好了吧?俞非一驚,更覺得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便緘了口。張靜雯看到,就又笑了,她說,改天等我好了,我們三個人可以坐在一起好好談談。唉,也算有緣,要在舊社會,她是要叫我姐姐的。俞非看她越說越離譜,更是不敢開腔,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俞非對女人雖然研究不深,但是打死他他也不相信跟女人這種東西,是可以坐下來,一五一十像談合同條款一樣談感情的問題,何況他跟他自己都還談不明白。

俞非就不做聲。張靜雯看到,也不強求,隻問俞非窗外是什麼鳥在叫。俞非側耳昕了聽,說可能是畫眉,可能是喜鵲,還可能是燕子或者烏鴉。張靜雯就“撲哧”笑了,說怎麼可能,你根本就不懂鳥的。說完,便揚揚手,放俞非走了。

也不怪張靜雯的平靜和寬容嚇著了俞非,她甚至嚇著了她自己。當她躺在醫院聽鳥鳴、看樟樹枝的時候,張靜雯就感到那個早晨,那個看見俞非從台階上三步兩腳跑下來的早晨,仿佛是昨天;而它,又的的確確不是昨天,它過去快二十年了。那個邁著長腿在校園裏散步的皇後,已經徐娘半老,已經連一個普普通通的甘念都鬥不過了。她早已不是她了,她連身上的器官,女人最重要的“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都是麵目全非,都摻了假了。

張靜雯撫著自己乳房的時候,就有了一種感覺,她感到不是甘念的出現讓她改變了自己,迷失了自己,她是在二十年前的那個早晨就迷失了。丟了自己。

她仍然不能忘記,自己一念之差衝上去,潑了甘念的燒酒。她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弄得像個潑婦了。而曾經,她邁著長腿在校園裏做皇後的時候,她以為這些事情跟全天下的女人有關係,也跟自己沒有關係,但是她一不小心,卻做了她最不屑做的事,是她自己把自己打入了耶些女人的行列。

等到張靜雯快四十歲了,才依稀感到自己想要的,也許還是像皮諾逑那種能夠讓她崇拜、讓她甘心當祭品的男人,可是老天卻如此吝嗇,他讓這樣的男人少之又少,少之又少之後還跟一個皮鬆肉厚的女人糾結在一起。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啊,曾經讓她真正地找到了自己,讓她明白自己在人群中不緊不慢地散步,是她可以跟一個名叫皮諾逑的男人手捏手,越過人群的頭頂,看到人群以外的地方,看到她張靜雯真正的家園。那時候,她的心中雲絲全無,隻有空曠到無極的天空;那時候,大地四方遼遠,歲月青青蔥蔥。而俞非,俞非在擁抱張靜雯的時候,卻給她帶來半透明的氣息,帶來像群鳥飛翔的氣息,這氣息來自南方的大海,有潮汐和森林的溫暖,然後,張靜雯就濕潤在了這個氣息裏,霧障了雙眼,看不到人群的頭頂之外,她真正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