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一個人在中年將至的時候,是絕對會問自己類似於張靜雯的問題的。
年輕的時候隻管憑著一股勁走,等到走得有點累了,停下來喘氣時,才有機會四處張望。才有閑心懷疑自己的方向。而俞非,也許真的不是張靜雯要崇拜的男子,他最多跟她打了個平手,她便在他麵前數年如一日地完美,打不開最深的那扇門。女人哪,隻有在最愛的男子麵前,才會失了矜持和主張,讓他看到自己最傻最弱的東西。可是她在俞非麵前,更多的卻是高參和母親,最不濟的也是俞非的姐姐,狐狸似的姐姐。張靜雯便懷疑了跟俞非的緣分。或許她比一般女人更有錢,她便有了權利在任何時候懷疑任何東西;或許她不會為生活所累了,她便有了不委屈自己的權利。可是,她畢竟曾經爭過鬧過了,雖然更多的是為了典典。
她在一切小說和電視中學到的知識,讓她知道孩子不能沒有父親,沒有父親的孩子都會哭著叫著要爸爸,直把人的眼淚叫出來,然而這一刻,她又懷疑了這種故事,她看到她的親朋好友中,也有單親的家庭,他們的孩子不僅很勤奮,很自立,還樂觀助人,沒有一切陰暗的東西。她發現,孩子的快樂與否在於母親教她愛,還是教她恨。如果是張靜雯,她就要告訴典典不是爸爸不好,是爸爸媽媽不想生活在一起了,不是爸爸不好啊,她要典典繼續愛她的爸爸,還讓俞非每個星期六來接走典典,每個星期天送回典典。接送之間,她還打扮齊整,化了精細的妝,望著他們父女二人笑,讓他俞非知道張靜雯永遠是那麼好,那麼優秀,非尋常女人能比;讓他為他的背叛遺恨終生。而她,終於還是做回了那個仰著下巴的女人。
仰下巴的日子多麼好啊!
張靜雯想著想著竟笑了。她不明白自己的一生,為什麼那麼熱衷於扮演她向往欣賞的角色,扮得久了,連她自己也分不清哪是角色哪是她。然而,她還是為自己設想到離婚的事吃驚了,也許,她丈夫現在要的,不是她能給,而她一貫要的,也不是俞非所具有的。可是,一晃就晃了二十年,如果說不值得嗎,有什麼事情比典典的誕生更值得,老天爺就是要造化這樣一個鍾靈毓秀的女兒,隻有俞非和張靜雯的基因才能匹配,老天爺便選擇了他們,他們便成為了這一使命的承擔者。這樣一來,老天!這二十年竟然是這般意義重大的,重大得充滿了甜蜜。
等到張靜雯快出院的時候,她竟然在想象中激起了對改變明天的熱情,她對離婚後的生活,充滿了幻想。有一種類似初戀的情懷,回到了這個要換種活法的女人身邊。
哪知道,張靜雯在自己家中提出這個想法時,俞非卻死活不肯。俞非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我仍然想陪伴你,照顧你,我們還是有親情的呀。就算我們不好做夫妻了,可是我們有共同的女兒,也算一種“戰略性夥伴”關係吧,要殺要剮,等女兒上了大學,成人了再說吧。張靜雯就說俞非,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別把離婚看得那麼嚴重。離婚了,你一樣是典典的爸爸,是我張靜雯的好朋友,我歡迎你隨時來我們家看典典,你擁有做一個父親的一切權利。俞非說,父親的權利就是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女兒,我習慣了這種生活,像習慣了自己的名字和身體一樣,我不能想象回家看不到典典,是一種什麼生活。那個張靜雯這時候就拿出大姐姐的姿態,勸俞非想開點,說人生本就是一個不斷放棄的過程,要舍得放棄,有放棄才會有新的生活。她說,甘念這麼年輕,她可以為你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你如果天天有兒子看了,你就會忘記不能看到女兒的痛苦了。俞非聽了,左右看了一下,實在找不到那個未知的孩子,哪一點能夠替代活靈活現、有著花瓣一般嘴唇的典典。俞非想到,就覺得張靜雯這幾句話,仿佛活活剮了他和他女兒的肉,心便突突疼了,疼得眼裏包了淚水。他說,張靜雯,如果你真的不想跟我生活在一起,那就請你留下典典再走吧。
俞非的這句話,有了一點憤怒的味道。那個張靜雯卻不生氣,她說,和顏悅色地說,俞非,我已經谘詢過了,像你這種有第三者插足導致的婚姻破裂,法院會最大限度保護受害者的利益,如果你跟我爭女兒,你是百分之兩百爭不贏的。張靜雯說完,還笑了一下,有點像當初她坐在阿普公司的大班桌後當總經理時候的笑,笑到讓人看見了牙肉。俞非看到,竟然發現她的某個角度長得並不漂亮,奇陘自己和大家這麼多年,都以為她的每個側麵均是完美無缺的。
俞非當然知道,當男女雙方爭奪孩子的時候,法院一般是判給母親:當男女雙方都不要孩子的時候,法院一般還是判給母親。俞非不明白法律,為什麼這麼偏心女人,雖然她們身量瘦小,她們的智商卻一點不比男人差,她們用了哭泣和嬌嗔來掩飾自己的力量,其實她們總是活得比男人長。等到男人們辛勞一生,攢下足夠她們養老的錢的時候,男人們卻因操勞過度,提前到陰曹地府報了到,而女人,卻在做著兒孫繞膝的老祖宗,命令兒孫們在清明節的時候,不要忘記給打下江山的男人們燒一疊冥錢,再好點的,也不過加上一束黃黃的野菊,把男人的相片叫了好的工匠鑲在墓碑裏,寫墓誌銘說,這裏住著我的丈夫,他是世上最好的男人;還有一念之差的,甚至刻了自己的聯係方式,跟那些活著的男人們表明自己是一個悲哀且重情的女人。可是,法律卻還是要偏心女人,隻怕是知道女人壽命長,怕她有大量的時間來找它的歪,所以它便欺軟怕了硬,一味保護了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