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翦翦
1
昨夜又夢見你,秦笙。
在夢中驚醒,赤腳下地,從冰箱裏取出一大團冰塊,執於掌中,與沁汗交融,汩汩流淌於心底,微寒。
夢中的你,鉛墨禮服,手挽一襲純白紗裙的女子,深情凝望,繾綣風流。細風漫卷,粉紅花蕾中的你們交換戒指,有煙火升騰,流星雨傾灑,你對那個恬靜被紗絲遮住臉龐的女子吐露著動人的情話。你喊她襲兒。
冰塊在手掌中漸小,窩在手心裏,覆住掌中紊亂的紋路,像一個徜徉在母親羊水裏的嬰兒,不言不語,給人平和的鎮定。寅時,回歸床鋪,盯著窗外那抹妖嬈的天際由黯藍漸逼湛藍。四季年華,萬丈紅塵在夢裏的那個巨大的隱喻中逐漸坍塌,決定去找你。
2
已多久沒有來到這座最熟悉的陌生城市。
第一次來的時候,我才十五歲半。當然,我不是在湄公河的輪渡上,不是那個嫵媚的法國少女,也沒有杜拉斯那罌粟般的才華橫溢。但你,秦笙,卻是一個中國的北方男人。
我還是會背誦那些唯美的溢散著腐朽墨香的句子: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說:我認識你,永遠地記得你……
每每這時,你總是撫弄著我披肩的碎發寵溺地笑我小大人氣,然後哄著我去小孩子都應該喜歡去的麥當勞,事實上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那些外表華美的食物,可是,總不忍拂你的好意,便佯作歡喜模樣,大咀大嚼。你說,我喜歡女孩子胃口好,多吃一些。其實隻要有你在身邊的時光,即使食不果腹那也是愉悅的。
這些過往的記憶就在這裏,西安城。
飛機響起了降落的提示,我睜開眼睛,看這偌大的鹹陽國際機場,早已物是人非,但西安的鍾鼓樓、西安的城牆門、西安的帝王夢、西安的霓衣曲是不曾變化的。在輪回翻轉的長甬中,總有一些事物是執著而倔強的,像一個任性的孩子。
下了飛機,沒有繁重的行李,隻一件裝錢幣、瑣碎物品的手提袋,取出墨鏡戴上,這灼人的驕陽,與十年前的仲夏如出一轍。
3
那日,我梳著兩隻可愛的公主辮,穿綠紡紗裙,裙擺處有精致連綿的荷葉花邊,褶皺鏤空,帶著一張稚氣純淨的娃娃臉。江南的少女總是發育遲緩,我十五歲半,在外人看來不過十二三歲。像所有處於青春期裏的叛逆孩子一樣,我打碎了小豬撲滿,裝了一大口袋的硬幣,離家出走。
我坐上了北上的火車,背脊錚直,眼眸堅定,對著檢票員阿姨理直氣壯地說,那個坐在左邊靠窗的男人就是我的爸爸,我們要去西安,這是我的票。隨後又補了一句,我十五歲半。這最後一句似乎有了些許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那個貌似溫和的阿姨牽著我的手來到方才我所指的男人身邊,聲音禮貌而謙遜。
先生,請問這是您的孩子嗎?您知道,我們對於沒有大人帶領的小朋友總是要特別關注。
我不曾料想她有著如此嚴謹的工作態度與福爾摩斯般敏銳的嗅覺,隻得俯下頭去用眼睛一個勁地對那個西裝革履的陌生男子做著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暗語,半晌,那個男人弧度姣好的唇綻放一絲默認的微笑,我被牽到他身邊的空位坐下,溫熱的大手掌,磁性的嗓音。
是的,小姐,我的女兒安安,但願她沒有給您帶來麻煩。
我勝利似的衝著檢票員阿姨遠去的背影張牙舞爪,回過頭去,正對著那雙深沉恍若可以納下千山萬水的幽黑瞳眸,他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我,嘴角微抿,一副等著聽我接下去理所當然的合理解釋。
梨窩輕淺,衝著他甜美地一笑,“謝謝你——爸爸。”
“小女孩,人都走了,還要繼續玩下去嗎?我可沒有你那麼大的女兒,這裏能做你父親的人很多,我自認為還沒有那麼老吧。”
“是的,是的,叔叔好年輕,好年輕,像一隻水蜜桃。”
身邊的男子終於不顧一直維護良好的紳士風範,大笑不止,惹得周圍眾多怨憤的目光。
“你這個鬼精靈,說吧,怎麼回事?”
“嗯!看在你肯為我兩肋插刀的分上,我就告訴你吧,我離家出走了。”這最後一句是貼著他的耳朵說的,莊嚴隆重。
“這個早就猜到,你家裏人呢?知道這輛火車要開去哪裏嗎?聽我說,小女孩,待會兒到了下一站,你就下車,我送你回去吧!就算是你喊那一聲爸爸的獎勵吧。不要讓家人擔心了。”
好一副家長口吻!
“我偏不,反正媽媽自從有了蕭叔叔就不要我了,是沒有人喜歡我的,我不回去。”我大聲抗議著,他哪裏知道那個蕭國頎,都是因為他,半年前追到媽媽後,媽媽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樣關心我,“我要去西安,我要看大雁塔。”
十年前的我對西安的唯一印象就是小學課本上的那幀美麗的圖片——西安大雁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