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世上愛相隨,喜怒哀樂也是情;
今生牽手結穹廬,永結同心盼來生。
莫道妖風舞狂浪,魑魅魍魎亂紛呈;
大愛無邊在人間,矢誌不移人愛人。
一樁心儀的愛又毀滅了
臘三與超琴重歸於好,了結了心中之願。生產隊裏放假五天,兩天在不知不覺中度過去了。還剩下三天假,我該如何對待呢。
原本預約著中秋長假中去給幾戶人家做灶,為超琴家做工兩天,原來的計劃流產了。三天時間裏出遠門做工也趕不上了。剩下這三天假期裏,舉棋不定的我不知道如何安排為好。
昨日裏,目睹著超琴與臘三重歸於好,原本是否極泰來應該替她倆高興才是。殊不知觸景生情,羨慕別人幸福美滿突然間產生了悲戚的情緒。這些天,一連串地為好友來科、表兄家誌、女友龍慧、超琴他們玉成好事。自個兒呢?幸運之神偏偏與自己擦肩而過,不想不由人不心痛,一想到命運各異免不了痛徹心扉地苦苦尋思。命啊難道這真是命,命中注定了我這一生沒有愛?沒有愛我的女人嗎?……
我悵然問天——
常伴相思意中人,
一廂情願苦燒情;
幾回博得伊人笑,
幾回落魄夢裏魂。
今天我這是咋啦,竟然厭世嫉俗開了。想出門去打工,渾身沒力氣。心情亂糟糟的,百無聊賴地說啥也沒有好心情了。
中秋節前,我為自家裏生活,憑票證買下了大肉、糖果、月餅之類食品。放在家裏不消化時間長了便發黴變質了,與其出去打工不如呆在自己家裏好好地享受一番,自娛自樂一番有何不可。天一明我便起身下廚,生火造飯,好好地慶祝一下中秋節。去年過中秋節失意,今年定要將失意補償回來。沒老婆就不過節日了嗎?我還有兒子啊!父子倆不是一家人嗎,沒有老婆的節日一定更要特意地高興一下。別人家裏誰家不是歡天喜地的啊!自己沒老婆過的日子同樣地要歡天喜地,一個人也是一個家,我有兒子還不算是家嗎!詩興上來撫膺自唱——
人逢佳節喜洋洋,我逢佳節愁斷腸;
三番五次問蒼天,蒼天笑我癡情郎。
悲歡離合尋常事,痛心疾首愁彷徨;
癡情不識開心路,笑語聲聲喚兒郎。
想著了喚兒郎,心裏邊一陣陣漣漪,自責自喻有福不知道享受,自己的兒子快兩歲了。人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有了兒子免除了後顧之憂我愁什麼呀煩什麼啊!沒老婆有兒子這不是挺好的嘛?何苦憂心如焚自尋那煩惱啊!
思想裏邊一開竅,人的精神麵貌煥然一新。是啊!過日子一天一天地過,為什麼我不開心去過呀!想到了開心人的心情便舒暢了,言不由衷地哼起了語錄歌: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正在得意忘形的我,門外有人拍得響。誰呀?我心裏直嘀咕:是誰又找我做活去了?今天我不打算做活的,家裏邊放下的東西不吃掉,過兩天便報廢了。憑票證供應的食品難能珍貴地多可惜呀!毛主席教導過:貪汙和浪費都是極大的犯罪啊……我去開了房門,心裏邊產生著極不情願。
門開了,我道是誰?我的天啦簡直將我嚇懵了。明娟!是明娟。亭亭玉立的明娟,笑盈津津地站在門外。看得出,一臉疲憊,風塵仆仆的明娟一定大老遠到來。稀客稀客!快請家裏坐。明娟笑嗬嗬地戲謔我:“難得你一番誠意呀!虧你總算沒忘記我呢。”
明娟,是我離了婚的妻子羅月的同鄉,不同一個生產大隊,同一個公社,相距七八裏路。青少年時代,她與羅月一塊兒念書,在公社中心小學、公社公辦中學裏是同學。
明娟,是我的大姐家鄰居。大姐夫從打成了右派分子,下放農村裏生產勞動改造思想,十多年裏一直與明娟家住在熊家大院子裏。
明娟,我認識她是在去年的冬閑日子裏。冬閑時,受邀明娟媽去她家做石工活。石工活給明娟家打造省柴節煤衛生灶。第二套活便是給明娟家修造豬圈。川東一帶人家,地土潮濕,黴雨季節多。家裏邊養豬養牛均用石板子鋪墊在地麵上防潮濕,第二好處是豬牛糞漚入糞池裏邊便於施肥上地。走進一家一戶裏邊豬圈、牛舍的地麵上全是人工打磨的石條子、石板子。新打灶、新墊圈便要開山劈石。人到石崖上揮動著大鐵錘,輪番地呼著口號、揮動著雙臂,高舉著五十來斤的鐵錘,用勁地往下砸石頭縫裏邊的鐵杵。硬生生地將巨大的石崖劈成石片片,石條條,然後用小鐵錘、鐵鑽子打磨成修建之物,建房安地基、修橋卷塘堰、安灶鋪蓄圈用處多著呢。石器時代,石桌子、石凳子、石床、石灶、石碾、石磨、石板路流傳了幾千年……正當我於無聲處地沉湎在過去中,奈不住寂寞的明娟發話了:
“唉喲喂,不言傳嘍,不歡迎是麼?”
“豈敢豈敢!快請進快請坐。”
明娟話裏帶刺,不無譏諷地嘲弄我,將我從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中拉回了思路,這才想起了我堵著門口,急忙給明娟讓出了道兒來。明娟不請自進,我行我素地前腳邁進了門裏,後腳跟沒邁步便問開了話來:
“兒子呢?怎麼不見兒子呢?”
我如實相告:“生產隊放假讓他睡懶覺呢。”
“是這樣啊!”明娟自言自語,若有所思地憤然歎息:“羅月真是的,良心給狗叼了。狠下心腸拋棄了親生骨肉,迫不及待地又出嫁了。這世道唉!做女人的臉全讓她一個人給丟盡了。雨生你知道不?害人害己,惡有惡報。羅月那二婚男人脾氣可暴了,對羅月不順心便罵,不開心就打,那日子過得要多慘有多慘,要多苦有多苦了,活該。天作孽莫奈何,人作孽不可活。第一個男人說不要便不要了,第二個男人會對她好嗎?好馬不配雙鞍,好女不嫁二男。這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自取其辱了。天下哪有她這樣狠毒的母親,吃奶的孩子她也能拋棄啊!”
明娟就是這樣子的人,心直口快,性子急,見不得不平事,心裏邊藏不住話,敢說、敢想、敢幹的人。從進門到現在,心裏邊一直帶氣,嘴裏邊一直沒停地絮絮叨叨:
“雨生你忘了沒,去年冬天你到我家裏做活,你和你徒弟榮昌一塊兒做了好幾天。還知道麼,剛滿歲的你兒子,第一天頭一次吃午飯他叫我媽媽!你忘記了沒,不懂事的孩子脆生生地叫我媽。一桌子的人,我媽、我弟妹們哄堂大笑。多可愛的孩子啊!我多麼希望有這樣的兒子呀!快一年了,這長一段時間裏,仿佛兒子的叫聲永遠在耳根回響。心裏邊總是甜甜的,思想裏邊痛苦極了,日久天長地飯吃不香,覺睡不好,恍恍惚惚的不可終日。折磨讓人受不了,如臨大敵的相思讓人害下了相思病。日久天長,終於承受不了心理的壓力,我將相思苦告訴了我媽。我媽哭笑不得,模棱兩可地一語雙關:‘嗬唷唷害相思啦!我說這是咋啦,鬼女子一次一次地高不成、低不就原來埋藏著貓膩嘞。媽養大你了,翅膀兒硬了,自己尋思著謀生路了。好啊娃這想法好,想法挺大膽的呀!社會上搞革新,你這是創新啦!精神可嘉。講得不錯,幼小的孩子需要母愛這無可非議。雨生他心腸好,好心好人誰不知道。娃這選擇不錯,錯在不是時候,錯在失去了機會。想過沒,你這舉動雖然可欽佩。別忘了啊娃,結婚是過日子,一天天地過日子。黃花閨女當後娘你這不是掉價了嗎?放著貧下中農不出嫁,嫁給一位反革命你這是逆天行事,還是替天行道呀!羅月她能硬下心腸不要親生的骨肉,明擺著反革命那日子是不好過的呀!羅月識大體跳出了火坑,你偏往那火坑裏邊跳。你這是作孽,衝鋒陷陣去為誰犧牲呀……’雨生你聽聽,這是我媽該說的嗎?想不到我媽說出來這樣的話,不痛不癢的讓人更添煩惱。殊不知,我媽那陰陽怪氣的想法父親也知道了。除了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之外,揚言我胡思亂想打斷我的腿。我錯哪了啊!我問自己問不出個所以然,所以然越想越想不通,一使氣,半夜裏爬起床我便跑來了。”
老天!這是明娟講的話嗎?真是士別三日令人刮目相看了。說話的人有心,聽話的人無意。說話的直言無諱,聽話的毛骨悚然,膽戰心驚地直冒冷汗。我連做夢也不敢想象的事,明娟冒天下之大不韙叛離地竟敢做了出來,真是敢想敢說也敢做了。
說實話,我愛明娟,那是在心裏邊的愛,我將明娟愛在心裏,珍寶似的埋藏在心間。那愛是純真的、聖潔的,沒有汙染,沒有雜念,沒有奢望肉欲的愛。象征性的愛隻能愛在心裏,一個人苦熬苦掙地作踐自己的愛。反革命,現行的反革命接受著群眾的監督管製。禁欲主義便是認罪的表現,反革命沒有人權,同樣失去了愛的權利,若不然新婚的妻子為何離婚。吃一塹長一智。婚姻家庭談虎色變,稍有不慎又將大禍臨頭了。
明娟突如其來,明娟赤裸裸的愛敢接受嗎?諒你反革命沒那個膽。目睹著明娟眉飛色舞地談興正濃,喜也一半、憂也一半,真不知如何下台階。回拒她,不行。不理待她,也不行。來者是客,哪有逐客的道理。難得明娟遠道而來,懷揣著熱烈的愛而來;我能拒絕她嗎?做不出來的。百般愁腸的我轉念而想,即來之則安之,讓她說去由她講去,待她話涼了、講完了再走下一步棋。
一步棋如何走,這下得瞧我的了。我瞅準明娟喘息的機會,殷勤地問道:“走累了吧,您先坐下歇歇腿,我給你先沏茶,然後再做飯。”誰知這話剛一落地,迎頭便給了明娟難堪。明娟不領情,得理不饒人地呶嘴嗔著我:“得了唄你那廚藝,怕我不知道啊。去去去,快去拾掇兒子起床,好長時間真想見兒子了。做廚這碼事你不用操心,全權交給我得啦!”
明娟鐵麵無私,直言無諱。講得在理,損言極對。雨生最大的缺陷,一輩子學不會燒飯。私人生活的空間,讓明娟明白得了如指掌。這我深信,明娟一直和大姐要好;想方設法地打探著我的信息,我的一舉一動全在明娟的掌控之中。說實話,我這一生,最喜歡我的大姐。我的大姐心靈手巧,勤勞苦做,針線鞋腳百裏挑一,繡花納鞋樣樣精通。特別她燒的那一手好菜,用餐之人誰不誇讚。每次重返故土,哪兒也不想去,一頭栽進大姐家,饞的是大姐做出那香氣四溢的好飯菜。如今大姐去世了,再也饞不上那香味純濃的家鄉菜了。
明娟二十三歲,比羅月大一歲。家裏邊三個妹妹一個小弟,全是明娟幫襯著她母親將弟妹們照管大的。人常說:槍打出頭鳥,老大明娟出林筍子先遭劫,家裏的家務活、照料弟妹們生活起居,這副重擔明娟挑。生產隊裏幹活,明娟同樣地樣樣能幹。從小家庭的磨礪,練就了明娟倔強的心,好勝不服輸,啥事兒搶著幹。明娟的父親在獸醫站裏工作,一年四季很少在家。家裏就母親當家,生養了五子女的母親身體狀況自然不佳。排行老大的明娟,當仁不讓地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擔。去年冬天,我在明娟家做工的日子裏,深有體會明娟聰明能幹,家務事料理得當,做廚味美清香。農村活,春種秋收樣樣會做,泥裏水裏從不含糊。堪稱農村裏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好女子。今兒個太陽星高照,大清早門前喜鵲叫。明娟來家了,一進家門便下廚,我又能品嚐到正宗的川菜味兒了。
我給兒子穿好了衣服,快兩歲的兒子跑在前邊咿呀啊呀地窮作樂。剛剛跨出了臥室門口,猛抬頭一見明娟,發瘋似的驚叫著:“媽媽!媽媽!”明娟聽見呼聲,擰過頭去見兒子撲向她來。喜不自禁地驚喜若狂的抱起了兒子,摟進懷裏邊悲喜交集:“兒子,乖兒子!媽媽的乖兒子。”
小家夥真逗,吃過千家飯、進過萬家門,從不叫別的女人一聲媽。我到現在也從沒教兒子叫媽媽,沒媽的兒子哪有叫媽的份。想不到偏偏對明娟情有獨鍾,別出心裁地叫開了媽媽。出乎意料的怪異之舉,幼小的心靈別具隻眼。難道真有那母子情緣?難以割舍的舔犢之情……目睹著這一對模擬似的母子倆情感至深,難分難舍的真人秀讓人無不感歎,讓人無不觸動情懷。小家夥天真爛漫地撒嬌著依偎在明娟懷裏,小嘴兒甜甜地抹了蜜似的“媽媽、媽媽”叫個不停,呼喚聲感人肺腑,望著心酸。明娟則是萬分激動,感慨萬千地珠淚漣漣,一聲長一聲短地“兒子乖!乖兒子”、“媽媽的好兒子啊!”
吃飯了,這一頓早飯不是早飯、午飯不是午飯的飯菜別開生麵,別具風味地讓人留念。你瞧那菜味兒特別的香,你聞那湯味兒也分外地香,還有那滋潤的米飯有滋有味地香噴噴的,讓人心情舒暢。
明娟摟著兒子,喂一口飯菜親一下臉蛋,心馳神往地喚一聲“兒子,媽媽的乖兒子”。小家夥擠眉弄眼,咽下嘴裏的飯,呶著小嘴兒親吻著明娟的臉,興奮異常地呼喚著“媽媽!”……
熱淚盈眶的我,目睹著久違了的家庭和睦、母子情結讓人感慨萬千,悲從心起。多麼讓人奢望的和睦情景重現,多麼讓人渴望的家庭美滿又奇葩鬥豔了。
吃畢了這一頓飯,我一直尋找著機會,等待著熱情洋溢的明娟平靜了下來,我才逮住了說話的機會。明娟一邊逗著小兒子玩,一邊支棱著耳朵聽我念叨。說句心裏話,我愛明娟是熱烈的,熱烈的另一麵是癡心妄想。癡心妄想總是讓人產生的,人產生了癡想不一定都是壞事。物質不斷地發生著變革產生著變化,癡心妄想也產生著質變。一旦時機到了,成熟的癡心妄想一定會成功。我愛明娟,明明知道這不現實,現實的我又偏偏要愛。這是愛嗎?無數次問過自己,這是一廂情願癡人說夢。現實是殘酷的,殘酷的現實不會給人出路的。明娟與我,革命與反革命鮮明對比;階級鬥爭一道鴻溝劃下來無法讓人跨越,也不會準許反革命跨越雷池半步。
原因一,明娟的父親是公社獸醫站站長。官大官小總是一個官。官場上當官的麵孔留著抹金貼銀,反革命分子做他的女婿那不是往官臉上邊抹黑嗎?鮮廉寡恥如何往後在官場上混。鬧不好讓人倒打一耙,說他敵我不分、政線不明,與反革命同流合汙。輕則開除工職削職為民,重則交農村改造三年兩年的臉往哪裏撂呀!
原因二,明娟的舅父是民兵連長,雖說沒軍銜,也沒官銜,手裏握著的是槍杆子。這年月,講究的槍杆子裏麵出政權。政權都能顛倒黑白,小小一位現行反革命你這不是找死嗎?典型的公安特派員,憑他那手中的槍杆子權傾一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以為是的反革命,明知老虎屁股摸不得,得不償失地撈了個反革命,如今妻離子散。這痛、這教訓還不引以為戒;螳臂擋車隻會落花流水,頭破血流,擦邊珠也不是槍杆子的對手。
自從去年冬天,去明娟家做工,不知事的小兒子,別出心裁地喚明娟媽。當時那場景令人難堪,尷尬窘迫地讓人無地自容。偏偏明娟是多情女子,牢記著童無戲言信以為真。完全違背了現實處境,客觀存在的嚴重差異,水火不相容,革命與反革命上綱上線的差異。正是這無法跨越的差異讓我愛而卻步、瞻前顧後地膽小如鼠了。
明娟聰明女子,聽話聽音。冷靜之後明白了個中道理。不用我曉以利害,自知之明讓她一觸即發地知曉了婚姻之事非同兒戲,事關重大稍有不慎便會捅出大亂子來。急性子的人向來做事雷厲風行,速戰速決不似婆婆媽媽地拖泥帶水。認真地尋思之後,悟出了私奔是錯誤的,生米煮熟飯大錯特錯。若想這心想事成,必須說服她的爹媽。父母這一關通過了,兩廂情願方能玉成此事……明白了道理的明娟,說啥也坐不住了,信心百倍地急著要回家,向我辭行。
禮尚往來,我將孩子寄放在鄰居家裏,啟程結伴送明娟回家。一路上,我與明娟難分難舍,訴不盡的衷腸,掏不完的心裏話。不覺間,一送送出了十裏地,走著說著來到了玉皇觀。
玉皇觀坐落在高山頂上。山上一座廟,廟裏邊石塑雕刻的菩薩群全給紅衛兵砸壞了。如今的玉皇觀荒涼一片,剩下的殘垣斷壁搖搖欲墜了。玉皇觀的半山腰從古到今流淌著一股子清泉,那清泉從懸崖上的石縫中長年流淌。天幹也好,地澇也罷,一年四季汩汩潺潺淌進路邊的石窩子裏邊。那石窩子像一隻碩大的石碗,千年不枯、萬載不幹永遠盛滿著一碗水。一碗水取之不盡、用之不完流傳千古,帶著神話留在了人間。
走啊走!山道彎彎,流水彎彎。我和明娟說著走著,不知不覺地日頭偏西了,黃昏降臨了。猛然醒悟送君的道路短,不覺之間送伊人一送送出了三十二華裏,來到謝家大榕樹下。
大榕樹根深蒂固,雄偉挺拔地生長在石頭縫裏邊。碩大的樹身五個人牽手合圍,茂密的樹葉像綠色的傘蓋,又像一個特大的帳篷。人們趕腳行路總喜歡到大榕樹下邊納涼、聊天、歇腳換氣。從謝家大榕樹到明娟家相距八華裏,八華裏緊走慢趕一個小時足夠了,但天馬上就要黑了,自個家離此地三十餘裏,哪怕你行走如飛也必須摸黑走一段路。
“到此為止吧!”明娟明確表態,說什麼也不讓我再相送,“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她是操心著兒子,一是兒子寄放在別人家裏,二是天晚了不見他爸又該咋對付。
聽人勸,得一半。我站在大榕樹下,目送著明娟遠去。明娟三步一回頭,五步一招手,示意我趕快回家去。
偏西的太陽紅彤彤的,好像衝著我嘲笑著:“瓜娃子此地何處呀!謝家大榕樹,謝家各走路。”糟糕,心裏邊咯噔一下這下全完了。謝家便是謝家呀!謝別一去不複返啦……
三個月後,大姐急匆匆來家透信:明娟執意要嫁給我,遭到她爹的嚴厲製裁不服氣鬧絕食。五天五夜水米不進,眼看著奄奄一息的明娟無藥可救。這時她舅來了,她舅告訴明娟:“如果你是真心地愛雨生,你就應該好好地為了雨生活下去。如果你執迷不悟地胡鬧下去,特派員對我發話了,要重新考慮雨生的去處。想一想吧,仔細地想一想。你執意地、一意孤行的愛著雨生結果適得其反害了雨生。原本你心地善良憐憫無娘的孩子,你這糊塗的舉動讓失去了母愛的孩子結果又失去了爹……”
明娟舅話裏有話,連哄帶嚇地使明娟信以為真。大病初愈似的大徹大悟:“舅說得對呀,想那蛇蠍心腸的特派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傷害雨生易如反掌。不是嗎?羅月曾經告訴過我,她和雨生離婚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這年月昏聵昏亂,是非曲直誰能講清楚啊!雨生不是領教過一次了嗎?愛他就不能害他呀!為了我去加害於他我這不是斷送了他呀……”
明娟徹底地清醒了過來,明白了什麼叫愛、什麼叫害。欲加之罪的歲月裏人人自危,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呀……又過去了數月之後,大齡未婚的明娟不加選擇地出嫁了,一段催人淚下的戀情夭折了。
真想不到——
一樁心儀的愛又毀滅了。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五日重稿
群眾是真正的英雄
中秋節過去,一晃到了十月。
農村裏的十月,便是農民一年到頭勞動報酬的時日。十月裏,廣闊的農村裏,是生產隊裏的會計最忙的日子。地裏邊產多少糧?公糧完成了多少?統購統銷支出了多少?生產隊裏留下了多少備戰備荒糧食?剩餘的糧食總數是多少?按照國家分配政策,每一戶、每一個人基本生活用糧需要多少?再將剩餘的糧食三七開,七成用作工分勞動報酬糧,三成用作投肥糧。每一戶社員糧食共有多少斤?勞動工分價值是多少?用社員的勞動工分價值,扣除所有的分配糧食款;不足的找補給生產隊作為公積金,剩餘的錢現場發放到社員手裏。
一九七二年這一年,由於我出工多,工分糧也多。父子倆基本生活糧分了400多斤,工分糧也分了100多斤,肥料糧我投肥少,家裏沒養豬,全憑柴火灰、農閑時積肥,分的糧食也就少了。總數算下來,這一年我分得了糧食約700斤,父子倆一天平均兩斤多糧食。工分出勤多,勞動報酬高,扣除了一年裏糧食分配款,收益了三百六十柒元伍角肆分錢。那時候,相當於二級工人的月工資。二級工人月工資三十元,生活費自理,剩下便不足三十元了。我一個農民,月均三十元純收益,比工人工資還高一倍。我插隊的生產隊,從文化革命開始,百般順從地任由瞎指揮生產擺布,農民吃虧大了,工分值一天不足一角錢,口糧分不到一年一百斤,伸手向國家吃返銷糧,年年欠國家,年年還國家。農民們不答應了,不吃瞎指揮生產那一套了。農民們要走自己的路,表麵上對上級唯唯諾諾,自己幹自己的。地裏產糧才算真本事,社員有飯吃才是好主意。從七一年到七二年,生產隊還清了國家債務,踴躍賣餘糧,真正的因地製宜才有農民的出路。
文化革命那年月,不管你是當官的,工人也好,公務員也罷,誰犯了錯誤,遣返到農村,把農村視為勞改農場。無形之中,農民的形象掉價了,城裏人瞧不起農民了。直到今天,這種斜著目光瞧農民的心理仍然存在。中國是農業國,幾億農民種地才有飯吃。我說農民最偉大,沒農民種地吃什麼?人不吃飯能生存嗎……
到了農村,我才真正地領會到了毛主席的教導:農村是廣闊的天地,在那裏大有作為。我在農村裏認識了農民,也當上了農民,深知稼穡艱難,勞動辛苦。
金秋十月,農民們喜歡稱十月為金。十月是農民一年付出兌現的日子,視之為金。十月裏楓葉金黃,太陽光是金黃黃的和藹可親;金秋十月便是農民的收獲十月。
分派張榜會上,生產隊全體社員參加,地富反壞也參加,享受勞動果實同樣有五類分子的一份。黨的一貫政策是改造人的思想,不是改造人不讓吃飯;給出路政策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各生產隊隊會上,由生產隊會計當眾公布隊裏收支情況,然後逐戶地點名彙報收支一覽表。這一年,我算是豐收年,糧食有了,錢也有了。農閑的日子裏,我還可以出外掙石匠錢,即或是做工不收錢,主人家管飯自個兒又節約了糧食,節約下來的糧食可以變成錢。
生產隊會議上,隊會計剛剛公布我的收支情況,有一個人坐不住了。這人便是大隊革命委員會支部書記唐春仔,唐春仔戶口在生產隊,年終收益會議到場參加了,參加會議的目的是明白他家裏的收益情況。
大隊革命委員會支部書記,有多大的官搞不清楚。人們清楚的是,革命委員會名頭大著呢。聽聽那革命二字,便讓人頭皮發麻毛骨悚然。人們更懂得:不怕官,就怕管。管字當頭,一個大隊管轄著七個生產隊,權力夠大的。一個生產隊裏一百多口人,七個生產隊彙總起來一千多人歸他管,你說嚇不嚇人。唐春仔從來不勞動,政府劃撥著補貼薪金,生產隊白奉著補貼誤工工分。一舉兩得的官與管,兩管齊下的收益,不勞而獲群眾敢怒而不敢言。
人們常說:山高皇帝遠,地方官胡作非為有一定的道理。要不然,一次一次的運動為啥,就是懲治那些不良風氣。人們還常說:“惡龍難鬥地頭蛇。”這也不是吹的,地頭蛇把持住一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惡龍離開大本營,權傾朝野也無能為力。
唐春仔嚷開了,一下站起身來,板著一張屎殼郎的臉,鴉片鬼似的少聲沒氣的鴨嗓門嘎嘎著:“隊會計,你瞧仔細點,雨生的賬是不是搞錯了?”隊會計一聽這話心裏大吃一驚,立即作出了反應:“啥意思嘛?”唐春仔斜吊著臉,一板一眼地譏諷著:“我一個大隊革委會支部書記,一年的報酬還不足三百,反革命拿的錢比我還高,看來我這支部書記的官也該讓給他了。”唐春仔陰陽怪氣的譏諷落地,哄堂一片笑聲。笑聲過去,隊會計眉頭緊皺,一臉嚴肅地重申一遍:“雨生的收益不是很高,在生產隊裏的比例中,僅算是次中等分配水平,中等水平還差一截……”唐春仔不容隊會計把話說完,搶著發泄怨氣:“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反革命這賬要重算。貧下中農誰不是安安分分生產勞動。反革命一有空閑便鑽空子,拿著錘子、鑽子到處欺騙貧下中農。這錢不能給,我說不行就不行。”
唐春仔一字不識,自己的名字如何寫他也不知道。正是這不識字、不會寫、不知道才當上了官,當官便要管人。文化革命那年月,有知識的打成了“臭老九”,當官的給踢出了革命陣營。唐春仔機不可失,貧下中農掌政權讓他鑽了空子。這便是文化革命,一開始便批判北京那“三家村”,石頭鎮以我為首的“四家店”。
唐春仔一意孤行,不讓隊會計解釋明白,頤指氣使地要修改分配方案,造成了不良氣氛,激起了會場裏邊私下紛紛的議論聲。有人說:分配方案是政府製定的,生產隊的分配方案是報公社一級政府審查批準了的。有人說:分配政策同工同酬、按勞分配,沒有文件不讓反革命不參加分配或者少分配。講這話這人嗓門兒高了點,讓唐春仔聽了出來,急不可耐地敞開公鴨嗓嗬斥起來:“王隊長!你在嘀咕啥?”
點名道姓叫著王隊長,王隊長也不是省油的燈。曾經兩次給唐春仔拉下台,改選了隊長生產上不去,群眾不答應王隊長卸任。這事鬧到公社,公社領導順乎民情,兩次沉浮讓王隊長立身於不敗之地。
唐春仔仗勢欺人,無理取鬧。王隊長心明眼亮,據理力爭。分配會場變成了辯論會,到會的社員群眾這會兒全場肅靜,聆聽著上一級和下一級對仗言詞。
唐春仔臉紅脖子粗,胡攪蠻纏,啞著嗓門嚷:“反革命無視組織紀律,到處打灶蓋房子,你這個隊長怎麼當的?”
王隊長正氣浩然,反唇相譏:“明知不對,你家為啥請反革命打灶、蓋房子?”
唐春仔理屈詞窮,仍然歇斯底裏:“我說不給反革命分配就不準分配。”
王隊長據理力爭:“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按照政府分配政策算數。如何分配,會計會按照政策分配。”
唐春仔騎虎難下,漲紅著臉嘎嘎地嚷著:“翻天了!管不了你了?”
王隊長不理睬他,轉過頭問社員們:“你們說,分配政策要不要?”
全體社員一片呼聲:“要!”
王隊長接著問:“生產隊裏的分配會議還開不開?”
眾人一齊響亮地回答:“開!”
王隊長繼續問:“政策指示大家執不執行?”
群眾熱烈地響應:“堅決執行。”
王隊長最後問:“生產隊執行分配政策有沒有錯?”
會場一片歡呼聲:“沒有錯!我們堅決執行。”
唐春仔一臉無奈,嚐試過眾怒難犯。運動中的群眾認真讀過毛主席的書,思想覺悟大大地提高了,是非曲直敢於站起來說話了。經過了漫長歲月的六年文化革命,群眾從受蒙蔽中漸漸地清醒了過來:假的唱不真,真的說不假。大是大非人民逐漸產生了認識,真理隻有一個,不容許任何人任意歪曲、任意踐踏。居心不良之輩任意褻瀆,覺悟了的人民群眾堅決不答應了。在那蹉跎歲月裏,憤憤不平的社員們,目睹唐春仔橫行霸道,唱出了民謠:
一字不識讀棒槌,張王李趙分不清;
哈巴狗兒汪汪叫,溜須拍馬害人民。
大字不識說是叉,咬文嚼字胡抓拿;
一竅不通當團總,害人害己害大家。
浮水鴨兒說是雞,下蛋母雞說是鴨;
政策文件全不通,害人利己頂呱呱。
……
會場一陣騷動,噓聲叫聲一片。
唐春仔一臉無奈,似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像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嘰,眾怒難違。這些年,唐春仔無數次幹擾生產隊,執行瞎指揮生產,早已經遭受到人民的唾棄,失去了群眾的信任。一次次的教訓,昔日裏的威風八麵喪失了意氣,一貫性頤指氣使的專橫跋扈失去了群眾的支持。自慚形穢的唐春仔,又一次品嚐到了自作孽不可活的痛苦,屎殼郎的臉越拉越長了。無地自容的唐春仔,喪家犬似的提著他的坐凳離開了會場,滾回家去了。臨出門,困獸猶鬥地甩出了一句話:“造反了你們全造反了!”
會場裏一片嘩然,哄笑聲起。有人譏諷地嘲笑著:“好啊你不是造反起家的呀!”
群眾力量,群眾智慧。淚水盈眶的我,回想起蹲學習班裏熟讀了的毛主席語錄中的一句話,那句話深深地印記在心裏。
毛主席說——
群眾是真正的英雄。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六日
堅信黨的原則徹底相信自己
在我們生產勞動的大隊裏,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真不少。重慶市裏下放的知識青年,分散在各個生產隊裏,由各生產隊負責為他們建房居住,管理著知青們的生活起居和勞動安排。
我們生產隊離石頭鎮最近,抬腿邁步便到。石頭鎮裏邊的下鄉知青,戶籍都在石頭鎮,知識青年落戶一般都安排在石頭鎮周邊幾個生產隊裏。石頭鎮下放的知識青年,我們大隊裏真不少。知識青年在農村裏有文化、有知識,愛跳愛唱閑不住。下放的知青,絕大多數參加過文化革命,沒參加文化革命的知青不是出身不好,便是家庭中有曆史問題。
知識青年到了農村,呈現在眼前的是開闊的天地,經曆生活的是與土地打交道,耕地播種,收割分糧。糧食分到自家裏,不會做飯的學著做飯,不會儲藏糧食的學著儲藏。人生下地時啥也不會,為了生活,不會的漸漸地便學會了。知識青年揣著理想,帶著抱負插隊農村,一開始情緒激昂,信心百倍。到農村後,不分白天黑夜,單一的農業生產,履行不變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久天長地乏而無味,剛開始的信心沒了,決心沒了。初來乍到時的雄心壯誌煙消雲散了。
年輕的知識青年們,貧乏知識的壓抑讓他們坐不住了,閑不住了,唱呀跳呀的心情發揮不出來再也忍受不了了。政府對知識青年特別的寬容,特別的愛護,出台了相關保護知識青年待遇的各項政策措施。我們大隊的知識青年,自發組織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利用冬閑的時日,將閑散的知識青年有文藝細胞、愛唱愛跳的男女青年組織起來排演節目。過春節的時候登台亮相展示自己,到各區鄉裏去巡回演出。那年月,文化知識貧匱,書本知識除了毛主席語錄便是毛澤東選集。文娛宣傳事業戲劇沒了,劇團散夥了,演員們上山勞動、下鄉鍛煉,封資修的文藝全部毀滅。那年月,人們渴望的精神糧食,唯一的希望便是放映電影。博大神州、廣袤天地,要看的電影屈指可數:地道戰、地雷戰、紅燈記、沙家浜、紅色娘子軍。除了江青一手把持的樣板戲,別的什麼文化宣傳也沒有了,文化結晶的中華民族變成了燈枯油盡的邊緣。毒草一詞禁錮了所有的文化知識,“封資修”似無情的劍,將博大精深的文化、文才、文藝、文壇、文苑、文章、文集、文萃一四六九打翻在地,不得翻身。
文化猶如生命的血液,文化是人的精神糧食。文化興國、文化強國,改革開放三十年裏鐵的證據證明,大力發展文化事業的中國在神州崛起了!一夜之間,社會主義特色的中國富強起來了!人民安居樂業了,到處是歌舞升平的新景象。
川東農村,原本是歌舞之鄉,自古迄今的山歌、民歌、出嫁歌、哭喪歌、船工號子、石匠號子,農業插秧有插秧歌,薅秧有薅秧歌……文化革命一到來,破四舊,橫掃封資修。古樸民風的歌曲談唱色變,漸漸地從人們的記憶中消亡了。川劇,是西南一帶的戲劇節目,川人喜歡唱川劇,聽川劇。川劇同樣地沒逃出厄運,從此退出了曆史的舞台。
大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成立了,是由一群各生產隊裏插隊的知青組織起來的。自發性組織起來的青年人,一個個有文化、有知識,能唱會跳的年青人。領頭的是大隊共青團支部,帶頭人叫金鈴,共青團支部書記。金鈴是我的同學,一個學校的,比我低一年級。金鈴力排阻力,任人唯賢,大膽地啟用人才,將我這一位現行反革命劃入了宣傳隊裏。金鈴對我講:“你放心地工作,大膽地寫作。我是報經了上級政府特批要下了你,你就安心地放下思想包袱宣傳毛澤東思想。我們一邊宣傳毛澤東思想,一邊要大力宏揚我們的民族文化,農村裏新人新事新風尚該宣傳的還要及時地宣傳。舞台是藝術的大整體,台前幕後都離不了人。我們認為,以你現在的身份不適合台前亮相。幕後需要你,編劇、樂台指揮都需要你……”
金鈴!二十歲出頭的大姑娘,喜歡文藝遲遲未結婚。她在學校裏便入團了,一直擔任著校園文藝隊的骨幹。回到農村之後,擔任著農村裏的共青團組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