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領悟了自己一生的追尋。
采桑子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
吹落嬌紅。飛入閑窗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
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東陽瘦
從最初《詩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中那待嫁女子的豐腴豔美,到唐詩要案“人麵桃花”主犯崔護立於花下的不見佳人惆悵,再到貂蟬流淚說的那句“亂世桃花逐水流”,桃花可謂訴盡亂世女兒的坎坷流離。桃花這東西,惹起人太多遐思。她可以漫山漫野漲破眼簾地妖豔,也可以居在人家的小院回廊處,合著豔陽雲影,好一番清正飛揚。
桃花的飛揚,落在眼底是春光迷離,抑或是桃花隨水水無情的悲涼。好與歹,隻看觀花賞春人的心境了。然而“桃花羞作無情死”,容若作此哀語,我不信他是獨獨為了傷春。
窗間台上,看見被風吹落的桃花,飛伴在那個失落的人身邊,滿地桃花飛,容易叫人想起那個“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的息夫人。
絕色的容貌,出眾的才情,讓我徹底愛上你,也讓他們有了將你從我身邊帶走的理由。你也入了宮,成為祭台上聖潔的祭品。從來好物不堅,尤物難留。我以為是一生一世的執手相看,而你不過是月上桃花,偶爾晃動在我的夢境裏。
我將你比做桃花夫人,你知道,我明白你的苦衷,從沒有誤解你的意思。你入宮為妃也隻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古詞裏說“沈腰潘鬢消磨”,以此來指姿態、容貌美好的男子在歲月中折損,令人惋惜。潘嶽初入東都時是“擲果盈車”的檀郎,驚豔到洛陽少女老婦全城出動來觀賞帥哥,宦海浮沉被貶為河陽縣令,十年風霜老了華發,再入洛陽時,已是蒼蒼男子。
沈約曾做東陽(今屬浙江)太守,故又稱沈東陽。齊、梁更迭之際,沈約是蕭衍謀取帝位的主要謀士之一。他甚至引用讖語“行中水,作天子”,以證蕭衍(按“衍”字即是“行”中有“水”)稱帝上應“天心”、下符“人情”。蕭衍稱帝(即梁武帝)後,沈約始終受到重視,仕途順暢,地位超然。沈約雖是文人,卻有宰相之誌,很想更多地直接參與、掌管具體政務,旁人也認為他能夠勝任,但梁武帝始終不把朝政實權交給他,隻是給了他很高的虛銜。
沈約要求“外放”,到地方做官,也不曾得到梁武帝的允許。沈約不是一般的文人,他在武帝即位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展露的韜略,使得武帝器重他又提防他。同梁武帝之間的這種微妙關係,令他感到抑鬱。《南史·沈約傳》記沈約與徐勉書雲:“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以手握臂,率計月小半分,以此推算,豈能支久?”革帶移孔,即腰帶移孔,指人消瘦。
以前我以為“東陽瘦”不過是美男子的自憐自戀,哂然一笑而已。而現在仔細地讀,才明白容若的深意。容若以沈東陽自比,原不止說自己因為愛情消瘦,他的處境和沈約也相似,也是枉負才名,空有虛銜不被重用,心情自然也是抑鬱。
容若喜歡化用王次回的詩意,像這句“一片幽情冷處濃”就出自王的《寒詞》:“個人真與梅花似,一片幽香冷處濃。”容若反用其意,謂此時心情還不如芙蓉,芙蓉於冷處還能發出濃鬱的香氣,人心卻如桃花已謝,春光不再。
上闋寫到春闌花殘,春盡人慵。下闋結句除了呼應上闋所寫的桃花零落、隨風飄飛的淒美景色,芙蓉更暗示了時光的流轉,在如影隨形的傷感情緒中,傷心人已經挨到夏天。花不會因為人的惋惜而停止凋謝,時間並不會因為人的悲傷而停止流轉。一味地沉湎於傷感中沒有任何意義。
王次回的散句在《飲水詞》中時時隱現。但評家多不以這種現象為忤,反而讚容若擅於化濁為清,改俗為雅,這種態度也是頗曖昧的。大約是因為王次回不如容若出名,所以不是容若襲了他的詩意,而是他借了納蘭的名氣被人知曉。
這一點,倒使我暗暗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