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江南
宿雙林禪院有感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隻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鍾聲。薄福薦傾城。
未全僧
盧氏於康熙十六年五月去世後,直到康熙十七年七月才葬於皂莢屯納蘭祖墳,其間靈柩暫厝於雙林寺禪院一年有餘。
據《日下舊聞》、《天府廣記》等記載,雙林禪院在阜成門外二裏溝,初建於萬曆四年。而《北京名勝古跡詞典》中記載的雙林寺,卻位於門頭溝區清水鄉上清水村西北山坡。也有學者根據容若的另一首明顯寫於佛寺的《青衫濕遍·悼亡》中“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的句子,認為盧氏厝柩之處離納蘭府第近在咫尺,應該是什刹海附近的納蘭氏家廟龍華寺。且不管盧氏的靈柩究竟停放在何處,容若在這一年多時間裏,不時入寺守靈是不爭的事實。
他在雙林寺裏寫下的悼亡詞,除了《雙調望江南·宿雙林寺禪院有感》兩首之外,還有《尋芳草·蕭寺記夢》、《青衫濕遍·悼亡》和《清平樂·麝煙深漾》。
根據第一首《憶江南》詞中“淅瀝暗飄金井葉”的句子,大致可以推斷出此詞應當作於康熙十六年秋天,盧氏已經去世好幾個月了。
結句中的“薄福”是薄福之人,是作者的自稱;“傾城”當然是指盧氏,中間那一個“薦”字,原意是指祭祀時的犧牲,《左傳·隱公三年》謂:
“可薦於鬼神,可羞於王公。”在這裏容若把名詞翻作了動詞用。
盧氏的確是已經不在人世了,他不敢相信,不願相信,可事實如此殘忍冷酷地擺在麵前。風疏雨驟,草木搖落的秋日黃昏,他眼中所見蕭索零落,耳邊所聞淒冷清涼,隻覺得了無生趣,恨不能把自己放在祭壇上,相隨她於地下。
容若的心境遭遇,很容易讓人聯係起《紅樓夢》裏的賈寶玉。書中寶玉悲傷黛玉之死,千回百轉之後仍是出家做了和尚。(後四十回雖高鶚所續,但前八十回已有暗示。)容若雖未出家,而自謝娘死後,又添盧氏之喪,心緒全灰,也有趨向空門的傾向。所以有索隱派人說容若乃寶玉原身,乾隆閱《紅樓》也大笑:“此乃明珠家事也。”可見並非空穴來風。
就詞意本身看來,容若心灰意涼也確有撒手紅塵之意。容若不隻對愛情忠貞不二,對父母也十分孝順。高堂在上,弱子在下,他其實連為妻殉情的自由都沒有,隻能日夜獨自活在沉重的哀思裏。
伊人早逝,愛妻亦薄命,自身萬般淒涼無助,千頭萬緒化入詞中,容若才會有“心灰盡,有發未全僧”的感慨。一點相思,三千煩惱絲,想卸去竟是不可言說的重。
“情在不能醒”一句於執迷中道破天機。
不是不想自拔,而是人在其中,心不由己。
人是聰明減福壽,從來薄福葬傾城。人若放得開,會不會比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