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倚孤館·金縷曲(1 / 1)

金縷曲

生怕芳樽滿。到更深、迷離醉影,殘燈相伴。

依舊回廊新月在,不定竹聲撩亂。問愁與、春宵長短。

人比疏花還寂寞,任紅蕤、落盡應難管。向夢裏,聞低喚。

此情擬倩東風浣。奈吹來、餘香病酒,旋添一半。

惜別江郎渾易瘦,更著輕寒輕暖。憶絮語、縱橫茗椀。

滴滴西窗紅蠟淚,那時腸、早為而今斷。任角枕,倚孤館。

倚孤館

容若在靜夜起相思。酒不但不能排解愁情,反添起惆悵。愁情綿綿不絕,比這春宵還要長。

心中此際的孤獨無聊,比淒雨疏花還要寂寞。白日無憑,唯有夢裏才可與你一會。我形神俱損,擬請東風洗去憂愁,不但不能,反倒添愁添恨。為卿相思已不堪重負,偏又遇這乍暖清寒的時候,身心竟似不堪其累。原來當年剪燭西窗,對麵絮語之時,我們已在為可能到來的離別而傷心了。如今在孤館獨宿,離思紊亂之時憶及當初的情景,心裏更是情濃恨深。

這一首,有人解做懷友,有人解做悼亡,而我覺得容若此詞的高妙恰好是這種模糊曖昧。上闋看是懷伊人,下闋讀是懷故友,輕易將兩種感情撥弄得像兩生花曖昧交纏。愛煞那一句“人比疏花還寂寞”。

意境清疏,用情深切,是非得口齒噙香對月吟才有的筆花照人的好句。

容若將自身與庭前花比,紅花落盡,花枝蕭疏;這花是如此孤寂,然而人卻比這疏花還要寂寞。他正是這樣軟玉嬌花似的一個人。

說起獨宿旅寓,身世之歎,就總想起柳永的《戚氏》,實在堪為絕唱。

宋人有讚譽:“《離騷》寂寞千年後,《戚氏》淒涼一曲終。”莫以為以《離騷》

比《戚氏》是一個時代人的偏愛,《戚氏》孤峰獨絕,後世幾乎無詞可比。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

淒然。望江關。飛雲黯淡夕陽閑。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淒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淨,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帝裏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戚氏》調是柳永創立的長調慢詞,全詞二百一十二字,是長調中最長的體製之一。古代文士對行文句法極其講究,為了突破以往駢體過於整齊勻稱的格局便以散體造就疏密相間跌宕生姿的效果。另一方麵為了不致過於鬆散拖遝,又借駢體穿插其中加以整合,從而達到疏密相間,紅花白蓼的效果。《戚氏》寫景抒情,敘述駢散交織,一氣嗬成,音韻也有說不出的和諧。

為抒情而抒情,因寫情而抒情,是為文的兩種不同層次。容若才情雖高也還隻停留在前一階段,關於文字的把握,容若仍不夠圓熟。運筆之間還可以看出濃重的折轉痕跡,用詞也嫌穠麗。

語言的過度華美會影響文字的承載力,過了那段奢華濃豔的心境以後再看,就不如簡練的文字有力。三變是已入了第二層的人,家常絮語,卻宕開筆去寫,文腳細密樸直。他一生的經曆機遇都可以在這二百一十二字中找到痕跡,又仿佛無跡可循。三變的文法好比湘女手中的針線,明明一針一線都是用心,卻顯得若無其事,織出精細的“雙麵繡”,可以透觀。

天涯羈客,念念功名,撲身追逐而又無法甘願,這樣的人密如荊棘,多如牛毛。生命原是不可停留的,湍流渡涉也許遇上一個險灘人就粉身碎骨。可時間、責任、俗世標準卻又時時在其間督促人們奮勇爭先,力爭上遊。

容若華麗而落泊,三變落泊而華麗。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是人生的兩種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