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縷曲
亡婦忌日有感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
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
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
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
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
清淚盡
戰國時,宋人莊周的妻子死了,惠施去吊平靜喪,見他正在敲著缶(古人以瓦盆為樂器)歌唱。惠施問他:你妻死不哭也還罷了,又唱起歌來,豈不是太過分了?他道:我妻剛死的時候我也不免傷感,後來想:人本來無生、無形,由無到有,又由有到無,也不過是像四季循環似的自然變化,又何必悲傷呢?
莊子可謂千古達觀超然第一人。莊生迷蝶,他的思維原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附和的。妻子死了他擊缶而歌,不是不悲,而是從大悲中超拔出來,體悟到生死相映的道理。立在天地之間看清世相由此超脫的人畢竟寥寥無幾。茫茫眾生多是不可解,解不開心念就遺憾叢生,耗盡終生穿越不了死亡的長長隧道。
容若悼亡名篇,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曆代悼亡詩看盡,多屬嘴上便宜。“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是賣弄;“洛妃偶值無人見,相送襪塵微步”是輕薄;“誰複挑燈夜補衣”,感慨仿佛是身邊少了貼身女仆;即使“十年生死兩茫茫”,夜半醒來,還有個朝雲隨時在側,慰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
對比蘇子的“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容若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前者憐的是己,後者念的是她,情之深淺躍然紙上。
詞起得突兀:“此恨何時已”?此乃化用唐李之儀《卜算子》詞“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成句,劈頭一個反問,道出容若心中對盧氏之死深切綿長、無窮無盡的哀思。自盧氏死後,他對她的思念一直沒有停止。
容若既恨新婚三年竟成永訣,歡樂不終而哀思無限;又恨人天懸隔,相見無由。值此亡婦忌日,這種愁恨更有增無已。人生常恨如水,李之儀就問:“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那尚是在“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的情況下,雖然生離,有長江水維係,到底還有見麵的可能,心有慰藉。而死別,是遽然斷裂的山崖,罅隙巨大,葬身於此回身無路。
據1977年出土的《皇清納臘(蘭)盧氏墓誌銘》:“盧氏年十八婦……康熙十六年(1677年)五月卒,春秋二十有一,生一子海亮。”
容若詞中有“三載悠悠魂夢杳”之語,故知此詞寫於康熙十九年(1680年)農曆五月三十日。
盧氏卒於農曆五月三十日。此時已是夏天,爭奇鬥豔的百花大都已凋謝,故稱“葬花天氣”。容若不謂“落花”,而稱“葬花”,“葬”與“落”平仄相同,自非韻律所限。是因人死方謂“葬”,用“葬”字則更切合盧氏之死。容若更憐亡妻之死如花零落。
妻死整整三年,仿佛大夢一場,但果真是夢也早該醒了。被噩耗震驚之人,常會在痛心疾首之餘,對現實產生某種懷疑,希望自己是在夢境中。夢中的情景無論多麼令人不快,夢醒則煙消雲散。可是哪有一夢三年的呢?三年,三年之後又三年。年年盧氏生日、忌日,容若都心哀痛如刀剮。世間有擊缶而歌的超然,就必然有終身不忘的耿切。
容若他始終學不會忘記,記得亦是有緣。
盧氏離世後,容若陡覺人間無味。詞風遽變,由清麗婉約轉向哀感頑豔,愈加淒婉纏綿。尤其是悼亡詞,直白凜切,純以血淚織成。聲聲如杜鵑啼血。
讀這詞,一字一句似是淚泉,忽然之間有落淚的衝動。捺住了,心酸地笑,有一個男人如此牽念,那麼緣慳薄命的遺憾都可以在他的思念和眼淚中煙消雲散了。
死亡,這人世最大的障礙和恐懼。它不僅沒有分開我們,反而拉近了我們的距離。本來,我居於我的軀殼之內,我再與你近,也是隔了我的身體同你說話。可是,死亡化去了我的形跡,我們之間再沒有任何阻隔,我也再不用恐懼時間,我不會老去,不會病痛,已經消失就不會再消失。在你的記憶、你的身體內我如花飛旋,一年一年地輪回再生。
他生他世裏,我仍在初見的地方靜候你。
我明白。即使要續娶,也不損容若深情。感情和婚姻本不可一概而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