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春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一雙人
這首詞,又要從少遊身上說起。《畫堂春》始見於秦觀《淮海集》,為詠畫堂春色之曲,後來多有繁衍,不僅僅局限於詞牌字麵的意思。
它應算是容若愛情詞中的代表作了!讀得很早,當年是被首兩句“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吸引,恰好合著《紅樓夢》一看,正看到兩人慪氣,被賈母說“不是冤家不聚頭”那段。感覺太驚豔了!這不就是寫林妹妹和寶哥哥嘛!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人,卻被世事折騰成了有情無緣的典範。甚至闔府上下都認定了兩人是合適的伴侶,婚約近在咫尺,卻偏偏天上人間永相隔,用這一首來解寶黛情事再貼切不過了!
我對容若一直抱歉得很,那時還不知道這首詞是他寫的。我總是先知道他的句子,再知道他的詞,也一直覺得他的句子好過整篇。“有句無篇”是容若的毛病,也是詩自盛唐以後,詞自北宋後的通病。說“有句無篇”太狠了。折衷一點講容若屬於“有句少篇”。他的悼亡詞哽切真摯,就有一氣嗬成,不吐不快的氣勢。愛情詞次之,其他詞再次之。
這一首的用典很講究,也很完美。連用典故而不顯生澀,絲毫沒有堆砌的感覺。這兩個典故又是截然相反的意思,用在一起不衝突,還有互相推動的感覺,豐富了詞義,這是難得的。我一向主張,詩詞要麼就少用典,沒那功力別急著顯擺,要用就用到大音稀聲,大象無形的境界,幹幹脆脆融會貫通。
“漿向藍橋”用的是唐人裴硎《傳奇》裏的典故,裴航乘船至藍橋時,口渴求水,得遇雲英,一見傾心,遂向其母提親,其母要求以玉杵為聘禮,方可嫁女。後來裴航終於尋得玉杵,於是成婚。搗藥百日,雙雙仙去。容若用此典暗示在戀人未入宮前兩人曾有婚約(即使是密約),結為夫婦不是全無指望的。
《淮南子·覽冥訓》載:“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恒娥竊以奔月。”“藥成碧海”,似說戀人入宮,等於嫦娥飛入月殿,以後便難下到人世間來了。李義山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句,容若此處反用義山詩意,謂縱有不死仙藥也難像嫦娥一樣飛入月宮,縱使深情也難相見!
又晉張華《博物誌》載:天河與海通,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見浮槎去來不失期。多齎糧乘槎而往。十餘日至一處,見城郭屋舍儼然,宮中多織婦,又見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遂問此地何處,答以君還蜀郡問嚴君平則知。其人還至蜀問嚴君平,曰:“某年某日有客星犯牽牛渚。”計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時也。故飲牛津指傳說中的天河邊,是凡人不可輕易到達的地方,可知容若與戀人幽會之難。
李義山年輕時曾與宮嬪戀愛,有《海客》一絕雲:“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罷織一相聞。隻應不憚牽牛妒,聊用支機石贈君。”容若與戀人相戀,也用此典,與義山暗合。可見此詞是寫給被迫入宮的戀人的。
結句則采用了中國詩詞用典時暗示的力量。容若有意讓詞意由“飲牛津”過渡到“牛衣對泣”,容若乃權相之子,本不貧,現在用“相對忘貧”之語,無非說如果我能同她相見,一個像牛郎,一個像織女,便也可以相對忘言了。如若能結合,便是做睡在牛衣中的貧賤夫婦,我們也滿足。
情感上經曆過無奈離別的人,對這首詞會忍不住心有同感——多少人,相思相望卻不能夠相親,忍不住要問:天為誰春?
突然,想起電影裏,一個獨自生活在沙漠裏眺望西邊白駝山的男人曾經說過:年輕的時候總想知道山的那邊是什麼,其實山的那邊還是山,當你到達那兒,你或許會覺得還是這邊更好。
這道理放在很多人身上都適用,包括容若。沒有得到的感情就像一座想攀卻沒有攀上的山,橫亙在心裏。
然而有時候,攀過去了,又怎樣呢?我們已經不再迷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