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故園聲
《長相思》,取《古詩十九首·孟冬寒氣至》中“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劄。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的詩意為名。初為唐教坊曲名,後用為詞牌,又名《雙紅豆》、《憶多嬌》等。六朝以來詩人多以《長相思》發端,現存詞大多寫思婦之怨,而一貫風花雪月的納蘭容若居然用這麼短悍的一支小令描摹透了邊塞風光,既寫出將士們磊落的男兒風,又極精到地點出自己的故園之思,也算是個異數。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康熙帝平定雲南,出關東巡,告奉天祖陵。時年二十七歲的容若扈從出關。此詞作於出山海關之時。身為滿洲貴胄的容若,有感於塞上苦寒。三月天氣仍是風雪淒迷,年輕男子在營中臥聽風雪嘶吼,悠然動了思鄉之念,寫下了這首蕭壯的《長相思》。
一路上登山涉水,山山水水,行行重行行,往榆關那邊行進。夜深宿營,隻見無數座行帳中都亮著燈火。挨過了一更又一更,風雪一陣又一陣在耳邊呼嘯,吵得人鄉心碎亂,鄉夢難圓。在我的故園,幾曾有聒耳的風雪聲?
引得容若夜不能寐的所謂“故園聲”是什麼呢?不是塞上風雪苦寒,而是家中的高床軟枕,妻子仆人的殷切伺候,知己好友的理解關切,這種種世俗的溫暖他畢生渴求並賴以為生。他心心念念想脫離,其實骨子裏早已離不開那種安逸。就如我們有時想避開喧囂都市,去某些偏遠寧靜的小城,其實不能適應那樣艱苦的環境,因早已經習慣躺在家裏用溫水和浴鹽泡澡,每周做頭發護理、皮膚保養。
裝模作樣自我放逐,實際上對城市心存無限眷戀,內心已經無法逃脫物質掌控。於是每次兜了個大圈,又重新回到原點。
此詞撇開王國維“夜深千帳燈”的好處不談,“故園”兩字也頗值得玩味。容若扈從康熙出關去東北祭祖。他是滿洲人,東北才是他的家鄉,他現在竟把北京當做他的故園。王國維說容若未染漢人習氣,這是據他的詞意清切不好堆砌來論,事實上容若本人早已深得漢文化的熏陶,他天生本性又似漢族的文士,遊牧民族精悍剽疾的本色,早被漢族柔韌的文化,富貴溫柔鄉的生活,滌蕩得差不多了。
容若是運數比較高的,在世時,康熙對他聖眷正隆,父親又位高權重,他在自己的文章裏發發牢騷大家全當現在主流文化是流行懷舊,讀著讀著就讀出了文人的風雅,驚呼:“哇!千古奇觀。”可是某些點背的,被人穿小鞋的人就沒這麼好命了,尤其給你穿小鞋的人是皇帝,那真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乾隆皇帝要尋侍郎世臣的錯兒,見世臣“一輪明月新秋夜,應照長安爾我家”之句,便大為震怒,說:“盛京是我們祖宗發祥之地,是我們的家鄉,世臣忘卻,以長安為家,大不敬!”如果他看見容若這首詞,不知要怎麼說。不過皇帝老兒發起飆來是沒什麼道理好講的,比小孩還能胡攪蠻纏。要是都跟你心平氣和坐下來講道理,那世上也沒有文字獄這玩意兒了。
像容若這種屬於牢騷發得應景應時,發出了藝術性。這樣的人,曆代雖然不多,卻也不少。文人的使命之一就是把個人的小牢騷發成能引起共鳴的大牢騷。於是乎,對人性需索的探求就在文人的牢騷聲中漸漸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