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濕
悼亡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
從教分付,綠窗紅淚,早雁初鶯。
當時領略,而今斷送,總負多情。
忽疑君到,漆燈風颭,癡數春星。
疑君到
明朝的薄少君女士,悼念亡夫的詩作多達百首——數量也許是同類題目的冠軍——同樣是以“悼亡”為題。對於古代婦女來說,留給她們寄托感情的空間並不寬敞,失去一位好丈夫,有時等同於失去了生活的意義,心中悲慟可想而知。如果她們有條件作詩以寄托哀思,多半要嘔心瀝血。薄少君就在她丈夫去世一年間寫下百首悼亡詩後,周年祭日當天“慟而絕”。
相比之下,男人的選擇餘地要大得多,即使不甚薄幸,喝喝花酒也是能夠理解的,所以傷心的程度應該打個折扣。讀他們的悼亡詩時最好留個心眼,如果他們說“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那麼你要看看他是否真的清心寡欲,絕跡花叢;如果他們說“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你也要想想他是否架得住夜夜無眠不睡覺。
我們當然不能說,越煽情就是越虛情。可這和談戀愛差不多的道理,甜言蜜語不能當真,痛心疾首也未必真的算數。
容若真是例外中的例外,他的悼亡詞沒有一絲輕薄賣弄,甚至沒有“誰複挑燈夜補衣”的感慨。因為老婆畢竟不是女仆,憑什麼到最後留在記憶裏的,隻是做家務的形象?
必須感謝明珠先生勤勞無私的創造奉獻。沒有他在朝中殫精竭慮,哪有容若數十年的富貴生涯,在豐裕的物質基礎之上,沒有塵世的幹擾,沒有俗務的繁瑣,容若和盧氏二人在幾近完美的家庭環境之中,體驗經曆著一種純粹的,更接近其本質意義的愛情。因此容若的詞始終給人一種徹頭徹尾的真心實意。一種桃花源中人才有的純淨甜美的氣息。
從“忽疑君到”四字隱約可猜出,這首詞作於盧氏故後不久。容若心裏尚不能完全接受這打擊,才會出現幻覺。詞中所抒發的仍是對亡妻深切懷念的癡情。上闋起句便痛陳自己的心情:自愛妻亡故後,無限傷心無人傾訴;淒清孤苦,用語直涼已極。下闋起句即陷入自悔當中,懊悔自己辜負了妻子往日深情。值得注意的是全詞結穴處宕起一筆——“忽疑君到”。這一句用虛擬之景收筆,虛中有實。
筆法虛,情卻不虛。和子夜歌裏“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歡喚聲,虛應空中諾”如出一轍。正是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思念太深時,才可能出現的幻覺。容若的淒苦自悔如雪上紅梅,斑斑可見。
“忽疑君到”這一句詞家紛紛讚好,也著名。因與盧仝《有所思》:“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賀鑄《小梅花》:“一夜梅花忽開、疑是君”;周邦彥《過秦樓》:“誰信無聊為伊,才減江淹,情傷荀倩,但明河影下,還看稀星數點”等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也正因為著名,它不免就烙下個技巧性的烙印。
悼亡詞,技巧如何重要也不如情感深摯重要。死人不會關心你文章做得如何花團錦簇,如果是做給活人看的,那麼就沒有在這裏品評的必要了。
我覺得“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已足夠好,這才是夫妻間的感慨。如同藏在心綿裏的那根針,一碰,指頭便狠狠哭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