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3 / 3)

那天夜裏。

陸長釵沒有和妹子一起賞月。

“我出去走走。”她笑著說。

“七八十歲的老太才喜歡出去走走看看,這麼晚了,別出去了。”陸長環笑著抓住她,“陪我。”

“姐一隻手臂可以打三個人,今天你也看見了。”陸長釵開著玩笑,“出去走走不會被人抓走的,遇見壞人抓回來給你看。”

“我才不要看,壞人有什麼好看的?姐……”陸長環愕然看著陸長釵開門出去。

大姐她——還是那麼任性。

初秋的夜裏微微有些寒冷,就像和他初遇的那個春天。

去年春天。

她想去皎鏡潭走走,仿佛心裏有一團紙,去到那裏就能徹底放下,和過去解脫。

今晚本該有很好的月色,但雲層很厚,讓人根本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可能快要變天下大雨了。

秋天的蟲聲比之春天小了許多,想必秋寒深刻,也是壽命將殘的時候了。

今天……是白露吧?她偶然想起,是秋天夜裏第一次會凝霜結露的白露,莊稼到了今天是要收割的吧?蹲下身用指尖挑起一滴晶瑩的露水,她本能地點上額頭,去年春天她曾潑了冷水在臉上,今夜隻需要這一點沁涼就可以了。

突然之間,有些感激他。如果沒有這一段小小的折騰,她還是一個從戰場上下來茫茫然不知道生活所謂何意的傻瓜,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也不懂得去要求自己應該得到的、珍惜自己已經擁有的。而現在她知道了困惑的時候可以要求安慰,身邊觸手可及的東西可以欣賞享受,痛過了以後,才會知道什麼是快樂。

她以前不快樂,是因為她沒有痛過;沒有痛過就不知道什麼是不痛。

所以她現在很幸福,雖然很淺、卻是很幸福的。

“洞房記得初相遇……”遙遙的潭邊有人在唱歌,聲音幽幽的、也飄飄的,不知道在唱些什麼。她微微一震,為什麼他會在這裏?為什麼每次……他都在?

花離離一個人在潭邊唱曲子。夜已經很深,四下漆黑一片,如何也看不出是練功的好地方和好時間,但是他就是一個人自顧自地那麼唱著,那種習慣的樣子、像在這裏已經唱了很久很久了。

低幽的歌聲、妖魅的水袖和行走,讓他無論如何也像一隻色彩斑斕的鬼蝶,每個角度的閃光都不一樣,嬉笑怒罵都在那張臉上,每個轉身都讓人驚心動魄。他對著人演戲的時候居然是真心的……就像鬼上了身一樣,那想起來都讓她膽寒,戲子的——至高境界?

那麼當不對著人的時候,他所唱的就是真心的嗎?

“世間何處,最難忘杯酒。惟是停雲想親友。此時無一盞,千種離愁……”他唱得神色淒涼。

突然她整個人都寒了起來——他知道她在這裏、故意唱給她聽、又來騙她嗎?這個人……究竟還是不是人?她站在距離潭邊很遠的樹下,斷定他肯定看不見,為什麼要唱什麼離情別緒什麼去年什麼舊情?是湊巧吧?肯定是湊巧!他顯然很喜歡這段曲子,唱了好幾遍,讓她從聽懂一半到完全聽懂,“盼與君相期,約采黃花,再看白鷗。是一年也久,但惟不知,君猶記我否。”唱這段曲子他照舊後仰躺在地上,遠遠地看去他胸膛起伏,顯然這曲子連舞帶唱很辛苦,也顯然他唱得很盡興很激情,不惜滿身汗水躺在白露夜徹寒的草地上。

會——生病的。她怔怔地看著,她沒看過花離離努力和認真的樣子,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那麼溫柔那麼小心仔細,像生怕一句話說錯了她要生氣,從來沒有露出過剛陽的氣質。

其實他這樣跳舞不好嗎?為什麼要騙人感情、要得到不屬於他的錢財,不惜傷害所有愛著他的人——他自己難道就不會悲哀嗎?如果讓人看見他都是這樣熱情的入戲,流淌著汗水和激情,那豈不是會有更多的人喜歡他?為什麼要騙呢?為什麼?

隻見他已經坐了起來,拾起一塊石頭往潭裏丟去,“咚”的一聲,皎鏡潭蕩起層層漆黑泛著光亮的漣漪,漸漸往遠去散去。一隻野貓似乎一直在旁邊看著,被他這一丟嚇了一跳,“刷”的一聲竄入了草叢裏。花離離似乎也吃了一驚,接著陸長釵看見他很孩子氣地雙手合十,念念叨叨:“別怕別怕。”他對著貓隱去的地方輕輕一笑,“我是好人啊。”

他是好人?陸長釵乍然聽到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發出了聲音才想起會被他聽見,但已經遲了,花離離已經聽見了。

他從那邊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溫柔,“好久不見。”

“很久了嗎?”她淡淡地嘲笑著,早上打了他一個耳光不算?

“很久沒有像這樣兩個人在一起。”他走了過來,滿身的汗水和露水,沾了不計其數亂七八糟的樹葉雜草在身上,“看來你過得很好。”

“你過得也不錯。”她繼續淡淡地諷刺,“早上那位小姐真不錯,是張翰林的女兒吧?你也真神通廣大。”

“我沒有招惹她,是她自己粘著我。”他說。

“所有的女人都是看了你的戲自己粘著你,我當然知道。”她嘲笑了幾句也就算了,不是天生刻薄的人,“早上那一下痛嗎?”

他怔了一怔,“嗯。”他不置可否。

“痛的話記得不要那樣對她,鴛子真的很愛你。”她淡淡地說,“比我愛,如果當真有人能要了你的命,就應該是她了。”

他沒有回答。

“不打擾你練戲,我走了。”她準備回去了,太晚了妹子又要慘叫。

“等一等——”他追了一步。

“有事?”她嘴邊掠起一絲冷笑,他們之間難道還有什麼牽絆?

“你有錢嗎?”他問,“可以借我十兩銀子嗎?”

花離離!她驚愕地看著他,不相信事到如今他還敢問她要錢!挑起眉毛看了他好久,她像施舍乞丐一樣解下錢袋,“啪”的一下丟在地上,冷冷地看著他,“有。”

他當真撿了起來,“謝了,我會還給你的。”

“不用了。”她的冷笑快要變成大笑了,這個人——再和他多說一句話都是汙穢!

回到家裏。

陸長環看見陸長釵黑著一張臉,“姐,怎麼了?出去遇到瘟神了?”

“差不多。”她淡淡地說道,進了門用力地搖了搖頭,“砰”的一下一拳砸在門上,“我以前為什麼會喜歡那種男人!”她恨恨地自言自語。

“遇到……花離離了?”陸長環小心翼翼地問。

“他居然還向我要錢!他居然還敢向我要錢!”陸長釵的怒氣終於爆發出來,砸在門上的拳頭一用力整個門框“哐啷”一聲掉了下來,“這種厚顏無恥到了極點的人我算是領教了!”

陸長環呆呆地看著陸長釵憤怒的表情,她還是被他牽動了,不是嗎?生氣、瘋狂、盲目……隻有在遇到花離離的時候才會發作,那種無藥可救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