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姐妹在床上淡淡地閑扯,許久不曾有的溫柔和溫馨都盈了滿滿一室。
“世間何處,最難忘杯酒。惟是停雲想親友。此時無一盞,千種離愁……”
扁街街頭的曲班依然在唱。
台上做醉酒步的落魄書生正在唱著離愁,更見纖細妖魅的腰肢,更見動人的水袖……”
倒仰一步,舉杯一飲而盡,在他身上清晰地透露出醉書生的落魄淒涼,那台上低唱的人影蹁躚得如同瀕死的蝴蝶,偏生那唇給他自己點得分外的紅,與瀕死的冷白交錯便是不可思議的妖,陡然他倒仰著躺在地上,旁邊伴曲的樂聲一時俱停,一片死寂中地上傳來低低地清唱:“盼與君相期,約采黃花,再看白鷗。是一年也久,但惟不知,君猶記我否。”
台下轟然叫好,鴛子提著菜籃子,裏麵放的是給花離離的飯菜。
他其實不喜歡吃竹筒飯,買了幾次之後她就知道了。
她是不知道他台上文縐縐地唱些什麼,但凡這一年他唱什麼離情別緒的戲她都不看,那模樣她看了就忍不住要冷嘲熱諷,痛苦的隻是她自己而已。
花離離有時候甚至是故意要讓她痛苦,她知道,隻是身不由己。
他充滿妖氣,知道了他有多殘忍依然……不能逃。
她如果能像陸長釵那樣甩頭就走該多好?
可惜她不能。
“鴛子姑娘。”背後有人打招呼。
她本能地嫣然一笑,笑到了唇邊差點兒凍結,在她身後打招呼的竟然是陸長釵。她和另一個和她神似比她嬌美的女子在一起。鴛子微笑著向她揮了揮手,“陸姑娘。”
“我路過這裏,正巧看見你,打個招呼。”陸長釵和妹子轉到扁街裏頭去了,模樣很是平淡幸福。
她竟然沒有看台上一眼!
一年前那個為了他可以策馬狂奔的癡情女子在哪裏?
鴛子呆呆地看著她和妹子說說笑笑的背影,好無情的女人!她不知道世上竟然有這種人,愛起來那麼火熱,說不愛了……也就不愛了。
沒有一點兒留戀。
驀然回頭看向台上,花離離還躺在那裏沒有起來,他應該沒有看見她。
不知道為什麼,她應該高興的,笑出來時卻是淒涼的。
所謂再深的愛戀——隻是這樣而已嗎?
“姐,你真的……不想他了?”陸長環低聲問。
“嗯。”陸長釵淡淡地一笑,“想也沒有用,我們買餅去,我餓了。”
姐她……並不是真的不想。陸長環了解陸長釵,她隻是一個給自己下了命令就一定要做到的女人而已,如果真的能不想,她為什麼連戲台上……都不敢看?
戲已經散了。
在台上躺了好久的花離離舉起一隻手擋在眼前,鴛子不知道他是在擋光線、還是在看手。
過了一會兒,他漫聲唱起來:“洞房記得初相遇……”邊唱邊坐了起來,懶懶地抹了把頭發,回頭看台下鴛子看著他,詫異地問:“怎麼了?”
“沒……沒有。”她的驚惶在臉上晃了一下就隱去了,“吃飯了。”
“花郎!吃飯了。”戲台另外一邊奔過來一個珠光寶氣的小姐,看見鴛子時愣了一下。
“她是誰?”兩個女人異口同聲地問。
花離離柔聲地說:“都是我喜歡的人。”
“你……你連這麼醜的女人也要?”鴛子尖叫著指著那位小姐,“這種雙下巴、肥豬臉、滿身都是肥肉的女人你也要?你瘋了!”
“她是誰?這麼風騷庸俗的女人怎配在你身邊……”
兩個女人怒顏相向,鴛子先抄起籃子裏的白飯對著她砸了過去。她平時不會這樣厭惡花離離的女人,她早就習慣了。隻是不能容忍——不能容忍這個人自己抓不住得不到、卻還要找比自己更不堪的女人在一起!他連陸長釵都不要了,要這些亂七八糟的女人幹什麼?
鴛子首先動手,那小姐先是愣了一下,顯然一輩子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接著尖叫起來:“救命啊——潑婦殺人啊——救命啊——”
“嘩”的一下擠了許多人在旁邊觀看兩個為情拚命的女人,花離離饒有興趣地在台上看著,就像看著鬥雞的主子。
“不許對小姐無禮!”兩個孔武有力的大漢從後麵追上來抓住鴛子,鴛子潑辣至極,一菜籃砸上大漢的頭,抓住他的頭發便使勁拉扯。那胖小姐一飯團砸過來,鴛子頓時滿頭是飯,狼狽之際,不甘心地在抬頭的時候菜籃裏醋魚一碟飛了出來,“啪啦”一聲胖小姐的珠光寶氣變成了殘羹剩飯,那小姐不能忍受,衝上來抓住鴛子就打。
一時間“碰碰”聲不斷,鴛子連受三個人的拳腳,跌在地上。旁觀的人都有不忍之色,台上的花離離卻依然饒有興味地看著,如看戲一般。
“住手!”一聲清吒,人影一閃那三個圍著鴛子毆打的人突然像遇到屏障一樣飛跌出去,“砰砰砰”地摔在地上。滿身狼狽的鴛子麵前一人橫劍連鞘,微風徐來她衣袂俱飄,發絲輕揚,在初秋蒼白透明的陽光下清晰得連每一根睫毛都分辨得幹淨利落。
陸……長釵……鴛子麵色蒼白地看著一劍把三個人震出去的女子,她為什麼要救她?她不要她假惺惺地可憐——弄成這樣很可笑可憐吧?逃掉了的人沒有資格嘲笑她!她沒有愛到底!她沒有愛得像她這麼深!她沒有像她付出過這麼多!所以——她根本不能笑她!她自己先大笑了起來,“陸長釵!”
“啪”的一聲!
滿場俱驚!
陸長釵的第二步是輕輕一躍跳上台抓住花離離的領口響亮地給了他一記耳光。
鴛子的笑聲頓住,呆若木雞地看著她抓住花離離。
“道歉!”她斬釘截鐵的兩個字,堅定決絕地看著他,目光淩厲得就像他犯了天大的錯。
花離離沒有說話,他嘴角還是那樣興致盎然的笑。
“給她道歉!”陸長釵指著鴛子,一字一字地說,“是男人的話——道歉!”
他眼睛一閉——那模樣就是說:我不道歉、有本事你殺了我。
那根本就是故意無賴。
“卑鄙!”她沒有逼他,“當”的一聲收劍在腰,緩緩地站了起來。
滿場的人都看著她猶如神明一般站了起來,平日花離離招搖撞騙也是他自己的事,今天的事他委實太過分,陸長釵一站起來戲台旁邊竟發出一陣低低的歡呼,好像她是什麼降妖除魔的天神一般。
那委實很好笑,是不是?鴛子想著這女子為他瘋狂的模樣,大笑之餘眼淚直直地掉了下來,分明在笑,卻笑到肝腸寸斷。
陸長環站在旁邊看著,神色黯然,為什麼大姐還是忍不住她的俠肝義膽……要救那個女人?和他如此重逢——大姐會很痛苦的,雖然她從來不說。
“洞房記得初相遇……”陸長釵躍下戲台的時候花離離幽幽地低唱,不知道他在唱些什麼、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