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盡日無人獨上樓
時光流轉,又是一年。
花離離兩處奔波也已經一年,加上蓮蓮的努力,他們兩個竟然真的湊了一千多兩銀子還給了鴛子。那錢自然不全是唱戲而來,有一大部分是花離離賣掉了家裏不必要的奢侈品換來的。在曲班唱戲和在慕翠樓並沒有多少銀子,但偶爾客人的打賞比月錢要多得多,隻要戲子表現得完美,慕翠樓是定水最好的酒樓,總能碰上那樣的機會。
拿著那筆錢的時候鴛子哭了,花離離依然對著她調笑,說她哭起來一點兒不像她,說她怎麼也得像個潑辣女子拿把刀來威脅他才能罷休。但是鴛子沒有,她哭得肝腸寸斷,說希望花離離能最後吻她一下,就算情分已盡。花離離卻隻是笑著在手心裏虛寫了個吻字,然後貼上她的臉頰,拍了拍她說:“對不起。”
永遠都是對不起。鴛子握著那一疊一千多兩的銀票,茫然地看著他離開,她都忘了,自年前開始他就已經不再讓任何人碰觸,不再玩你情我愛的把戲了。
他認認真真的——要做一個好人。
傻瓜!她拚命捶著地麵,眼淚不斷地掉了下來濺濕戲台前的土地,真是……無可救藥的傻瓜……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
慕翠樓的撥弦清唱,他的曲子唱詞素來無可挑剔,一年以來已經成為慕翠樓的招牌之一。雖說他名聲不好,但自從進入慕翠樓以來他舉止形容都不輕佻放蕩,甚至彬彬有君子之風,倒也依然招惹了不少姑娘小姐甚至同是慕翠樓唱曲的芳心。
也有許多人傾慕開口表白,他總是笑吟吟地說此身已嫁,雖是玩笑倒也嚇跑了不少年輕姑娘。他從不愁眉苦臉,對人也總笑臉迎人偶爾也有幾句調笑,但來聽曲的人都說,聽離離的曲子,總有秋天的感覺,就像在白露的夜裏躺倒在冰冷的草地上一樣,身體和心雖然很熱,但風景總是那麼的涼。那並不是純粹的悲傷,是混合了人生許多蒼痛的沉澱,年輕人喜歡聽,那會讓他們向往愛情;老年人也喜歡聽,那會喚起許多往事的回憶。
平靜清澈的歌聲,縈繞在慕翠樓,****年年、年年****。
這一天是陸長釵離開定水的一年零兩天。
他坐在慕翠樓上唱曲,正唱到一句“洞房記得初相遇……”突聽樓下傳來一陣馬蹄聲,兩匹黑色的駿馬飛奔而來,人馬未定,已然聽到馬上人清朗的笑聲,“陸姑娘好騎術!我差了你一步三分!”
“泊雁也好騎術,我們這一奔三十裏,你沒有落後我分毫,隻是你的馬不如我的馬聽話!”這答話的人應得幹淨利落,笑聲猶如大草原上幹爽的風,一股英雄兒女的氣質撲麵而來,仿佛她一笑這定水的街道就成了廣闊無垠的江山河水、就成了她馳騁天地的背景與風!
“陸姑娘莫謙虛了,去年大戰貓頭山如果不是姑娘騎術了得,我們早已死在山上不能脫圍……”說笑聲漸漸近了慕翠樓,“聽說姑娘家在定水,不如我們先在這裏吃飯打尖,再回家如何?就算姑娘不餓,二十裏輕功三十裏奔馬,我可真的餓了。”
“慕翠樓是定水有名的酒樓,裏麵的醋魚做得很好吃。”笑聲之中,一個黑衣女子已經上樓而來。
“看姑娘不像懂得如此奢侈之地的模樣。”泊雁大笑,“看來人不可貌相。”
“嗬嗬,每個人都有些青春年月,我年少之時也曾胡鬧。”陸長釵坐了慕翠樓第一桌,“今日讓你嚐嚐什麼是京城子弟紈絝的酒菜,”她招了招手,“我要慕翠樓‘天地九福’一套酒菜。”
店小二眼前一亮,“姑娘果然是識貨之人,稍等稍等,馬上就來。”
天地九福啊……那是慕翠樓的招牌菜,用以招待皇親國戚的最貴的菜肴。她當年曾經和一個人吃過,雖然那個人是想花光她所有的銀子把她趕走。
“太歲茫茫,猶有歸時,我胡不歸……”
鄰座傳來了唱曲聲,陸長釵似乎是愣了一下。
泊雁詫異地問:“有什麼不對嗎?”
隔壁唱曲的並不是花離離,花離離坐在離他們四個座的第五席,唱的是輕柔甜蜜的思慕之曲。他自然也聽著那首他和陸長釵第一次見麵的曲子,嘴裏依然唱著:“對閑影,冷清清,憶舊遊……”
“啊,我很喜歡那首曲子。”陸長釵回過神來笑著說。
她在他麵前從來沒有這樣笑過,隻有忍辱的堅毅和崩潰的……愛……花離離仍然唱著:“舊遊舊遊今在否?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也許趕走她畢竟是個正確的選擇,從那天開始她自由了,自由得像一隻鷹,可以在她喜歡的天地裏飛翔。
泊雁聽了一陣,“我喜歡‘開眉一笑’這句,人世本沒有許多煩惱,煩惱皆因人自找。”他喝了一杯酒。
陸長釵笑了,“煩惱皆因人自找!說得好!”她與泊雁各自飲下一杯酒,“不過,有時候我慶幸人有許多煩惱。”她笑著說,“因為有許多煩惱,才知道不煩惱的清爽利落!”
“也是,如果能夠一輩子什麼也不煩惱,那豈非是太上仙人?”泊雁微笑著道。
“嗬嗬,我不想做太上仙人,隻能好端端地喝酒吃肉。”陸長釵豪爽地一口吞下一大塊醋魚,“你才是當真什麼煩惱都沒有的仙人。”
“我也有煩惱。”
“泊雁從來不迷惘。”她微笑著,“你每時每刻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陸姑娘難道不是?”
“我?”她真的笑開了,“我隻是個做事不想後果的傻瓜而已,說過好多次了。”
“誰告訴你你是個傻瓜?陸姑娘豪邁直爽、正直堅忍是我所見的江湖女俠中最英姿颯爽的一個。”
“能被泊雁讚美,倒也是長釵的榮幸……”
兩個人說說笑笑,花離離聽著,竟然被那幹淨豪邁的氣氛感染,而為之一笑。
她回來了。
看樣子找到了她的歸宿。
他從認識她開始就沒有想過有結果會有一生一世,所以他不求神。
他和她啊,畢竟永遠不是一個世界的同伴,即使偶爾可以心靈相通,即使偶爾也有過微小的快樂,但是不一樣始終是不一樣。完全不同的世界,那種純然排斥的感覺充斥著他此刻的心情,她找到了歸宿很好、找回了自由也很好,他無緣無故地唱起了癡情的曲子,又無緣無故地笑著。
第五席的客人麵麵相覷,不知道他有什麼好笑的,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我們吃飯的樣子很可笑?”
“啊?不是。”他居然可以邊唱邊說,“世間何處,最難忘杯酒。惟是停雲想親友……我聽見了故人的聲音……此時無一盞,千種離愁……我很欣慰她過得快樂……想起很多往事……記得到門時,雨正蕭蕭,嗟今雨、此情非舊……不管過去如何,畢竟她比從前快樂……”他的眼睛淡淡地泛起一層溫柔之色,“盼與君相期,約采黃花,再看白鷗。是一年也久,但惟不知,君猶記我否?”
第五席的客人聽著,那是一對頭發花白的夫妻,那老婆婆銳利的眼睛看著他,“年輕人,你還期盼和她重新相遇,不是嗎?”
花離離唱完了短曲,“噯……”他發出了一個微微上揚的語氣詞,“我期盼很多很多,但隻是期盼……不是嗎?”他回視著經曆人世滄桑的老人。
“你甘心嗎?”老婆婆問。
“當然。”他垂眉低目繼續唱,若無其事地說,“酒菜涼了,請繼續用。”
遙遙的第一桌的笑語不斷傳來,他的心從初見她的平靜欣慰漸漸地痛了起來——期盼她總有一天能夠回來、能夠原諒他所有的錯、能夠重新相愛能夠重新開始!但是要求她那麼多天都會有懲罰,懲罰他等她這麼久以後她愛上了別的男子。
如果她依然愛他,那有多好?
人果然在做了很多過分的事情以後,依然期盼著很多很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一點兒也不知道羞恥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