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短篇選(上)(1)(1 / 3)

“短篇選”原是《從文小說習作選》中一組小說作品的題名,內含12篇短篇小說,未單獨結集出版過。編入小說全集時,仍保留其原貌。

三三

楊家碾坊在堡子外一裏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灣裏,溪水沿了山腳流過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灣處忽然轉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它,在急流處築了一座石頭碾坊,這碾坊,不知什麼時候起,就叫楊家碾坊了。

從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裏比屋連牆,嘉樹成蔭,正是十分興旺的樣子。往下看,夾溪有無數山田,如堆積蒸糕,因此種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紮了無數水車,用椿木做成橫軸同撐柱,圓圓的如一麵鑼,大小不等豎立在水邊。這一群水車,就同一群遊手好閑人一樣,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著意義含糊的歌。

一個堡子裏隻有這樣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裏碾米的事都歸這碾坊包辦,成天有人輪流挑了倉穀來,把穀子倒進石槽裏去後,抽去水閘的板,梘槽裏水衝動了下麵的暗輪,石磨盤帶著動情的聲音,即刻就轉動起來了。於是主人一麵談說一件事情,一麵清理簸籮篩子,到後頭上包了一塊白布,拿著一個長把的掃帚,追逐著磨盤,跟著打圈兒,掃除溢出槽外的穀米,再到後,穀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篩好了,把米糠挑走以後,主人全身是灰,常常如同一個滾入豆粉裏的湯圓,然而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裏許多人生活還從容,而為一堡子中人所羨慕的。

凡是到楊家碾坊碾過穀子的,皆知道楊家三三。媽媽十年前嫁給守碾坊的楊,三三五歲,爸爸就丟下碾坊同母女,什麼話也不說死去了。爸爸死去後,母親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還是活在碾坊裏,吃米飯同青菜小魚雞蛋過日子,生活毫無什麼不同處。三三先是眼見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後爸爸不見了,媽媽又成天全身是糠灰,……於是三三在哭裏笑裏慢慢的長大了。

媽媽隨著碾槽轉,提著小小油瓶,為碾盤的木軸鐵心上油,或者很興奮的坐在屋角拉動架上的篩子時,三三總很安靜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熱天坐到有風涼處吹風,用包穀稈子作小籠,冬天則伴同貓兒蹲在火桶裏,剝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時候從碾米人手上得到一個蘆管作成的嗩呐,就學著打大儺的法師神氣,屋前屋後吹著,半天還玩不厭倦。

這磨坊外屋上牆上爬滿了青藤,繞屋全是葵花同棗樹,疏疏樹林裏,常常有三三蔥綠衣裳的飄忽。因為一個人在屋裏玩厭了,就出來坐在廢石槽上灑米頭子給雞吃,在這時,什麼雞欺侮了另一隻雞,三三就得趕逐那橫蠻無理的雞,直等到媽媽在屋後聽到雞聲,代為討情才止。

這磨坊上遊有一潭,四麵是大樹覆蔭,六月裏陽光照不到水麵。碾坊主人在這潭中養得有白鴨子,水裏的魚也比上下溪裏特別多。照一切習慣,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為自己財產的一份。水壩既然全為了碾坊而築成的,一鄉公約不許毒魚下網,所以這小溪裏魚極多。遇不甚麵熟的人來釣魚,看潭邊幽靜,想蹲一會兒,三三見到了時,總向人說:“不行,這魚是我家潭裏養的,你到下麵去釣吧。”人若頑皮一點,聽了這個話等於不聽到,仍然拿著長長的杆子,擱到水麵上去安閑的吸著煙管,望著這小姑娘發笑,使三三急了,三三便喊叫她的媽,高聲的說:“娘,娘,你瞧,有人不講規矩釣我們的魚,你來折斷他的杆子,你快來!”娘自然是不會來幹涉別人釣魚的。

母親就從沒有照到女兒意思折斷過誰的杆子,照例將說:“三三,魚多咧,讓別人釣吧。魚是會走路的,上麵總爺家塘裏的魚,因為歡喜我們這裏的水,都跑來了。”三三照例應當還記得夜間做夢,夢到大魚從水裏躍起來吃鴨子,聽完這個話,也就沒有什麼可說了,隻靜靜的看著,看這不講規矩的人,釣了多少魚去。她心裏記著數目,回頭還得告給媽媽。

有時因為魚太大了一點,上了釣,拉得不合式,撇斷了釣竿,三三可樂極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夥,魚反而同自己是一夥了的神氣,那時就應當輪到三三向釣魚人咧著嘴發笑了。但三三卻常常急忙跑回去,把這事告給母親,母女兩人同笑。

有時釣魚的人是熟人,人家來釣魚時,見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氣,就照例不忘記問:“三三,許我釣魚吧。”三三便說:“魚是各處走動的,又不是我們養的,怎麼不能釣。”

釣魚的是熟人時,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在旁邊看魚上鉤,且告給這人,另一時誰個把釣竿撇斷的故事。到後這熟人回磨坊時,把所得的大魚分一些給三三家,三三看著母親用刀破魚,掏出白色的魚脬來,就放在地下用腳去踹,發聲如放一枚小爆仗,聽來十分快樂。魚洗好了,揉了些鹽,三三就忙取麻線來把魚穿好,掛到太陽下去曬。等待有客時,這些幹魚同辣子炒在一個碗裏待客,母親如想到折釣竿的話,將說:“這是三三的魚。”三三就笑,心想著:“怎麼不是三三的魚?潭裏魚若不是歸我照管,早被看牛小孩捉完了。”

三三如一般小孩,換幾回新衣,過幾回節,看幾回獅子龍燈,就長大了,熟人都說看到三三是在糠灰裏長大的。一個堡子裏的人,都願意得到這糠灰裏長大的女孩子作媳婦,因為人人都知道這媳婦的裝奩是一座石頭作成的碾坊。照規矩十五歲的三三,要招郎上門也應當是時候了。但媽媽有了一點私心,記得一次簽上的話語,不大相信媒人的話語,所以這磨坊還是隻有母女二人,一時節不曾有誰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