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短篇選(上)(2)(1 / 3)

第二天,媽媽要三三送雞蛋到總爺家去,三三不說什麼,隻搖頭,媽媽既然答應了人家,就隻好親自送去。母親走後,三三一個人在碾坊裏玩,玩厭了又到潭邊去看白鴨,看了一會鴨子,等候母親還不回來,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媽媽吵了架,或者天熱到路上發了痧?……心裏老不自在回到碾坊裏去。

但母親可仍然回來了,回到碾坊一臉的笑,跨著腳如一個男子神氣,坐到小凳上,告給三三如何見到那少爺,那少爺如何要她坐到那個用粗布做成的軟椅子上去,搖著宕著像一個搖籃。又說到城裏人說的三三如何不念書,城裏女人是全念書。又說到……三三正因為等了母親大半天,十分不高興,如今聽母親說到的話,莫明其妙,不願意再聽,所以不讓母親說完就走了。走到外邊站在溪岸旁,望著清清的溪水,記起從前有人告訴她的話,說這水流下去,一直從山裏流一百裏,就流到城裏了。她這時忖想……什麼時候我一定也不讓誰知道,就要流到城裏去,一到城裏就不回來了。但若果當真要流去時,她願意那碾坊,那些魚,那些鴨子,以及那一匹花貓,同她在一處流去。同時還有她很想母親永遠和她在一處,她才能夠安安靜靜的睡覺。

母親不見到三三了,站在碾坊門前喊著:

“三三,三三,天氣熱,你臉上曬出油了,不要遠走,快回來!”

三三一麵走回來一麵就自己輕輕的說:“三三不回來了!”

下午天氣較熱,倦人極了,躺到屋角竹涼床上的三三,耳中聽著遠處水車陸續的懶懶的聲音,眯著眼睛覷母親頭上的髻子,仿佛一個瘦人的臉。越看越活,矇矇矓矓便睡著了。

她還似乎看到母親包了白帕子,拿著掃帚追趕碾盤,繞屋打著圈兒,就聽到有人在外麵說話,提到她的名字。

隻聽人說:“三三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不出來?”

她奇怪這聲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誰的聲音,趕忙走出去,站在門邊打望,才望到原來又是那個白臉的人,規規矩矩坐在那兒釣魚,過細看了一下,卻看到那個釣竿,是總爺家管事先生的煙杆。

拿一根煙杆釣魚,倒是極新鮮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經得到了許多魚,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走去告母親,忽然管事先生也從那邊來了。

好像又是那一天的那種情景,天上全是紅霞,媽媽不在家,自己回來原是忘了把雞關到籠子裏,故跑回來捉雞的。如今碰到這兩個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臉城裏人,都站立在那石墩子上,輕輕的商量一件事情,這兩人聲音很輕,三三卻聽得出是一件關於不利於己的行為。因為聽到說這些話,又不能嗾人走開,又不能自己走開,三三就非常著急,覺得自己的臉上也像天上的霞一樣。

那個管事先生裝作正經人樣子說:“我們來買雞蛋的,要多少錢把多少錢。”

那個城裏人,也像唱戲小生那麼把手一揚,就說:“你說錯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為人家用金子恐嚇她,所以說:“可是我不賣給你,不想你的錢,你搬你家大塊金子到場上去買吧。”

管事先生於是又說:“你不賣行嗎,你舍不得雞蛋為我做人情,你想想,媽媽以後寫庚帖還少得了管事先生沒有?”

那城裏人於是又說:“向小氣的人要什麼雞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氣似的大聲說:“就算我小氣也行,我把雞蛋喂蝦米,也不賣給人,因為我們不羨慕別人的金子寶貝。你同別人去說金子,恐嚇別人吧。”

可是兩個人還不走,三三心裏就有點著急,很願意來一隻狗向兩個人撲去,正那麼打量著,忽然從家裏就撲出來一條大狗,全身是白色,大聲汪汪的吠著,從自己身邊衝過去,即刻這兩個惡人就落到水裏去了。

於是溪裏的水起了許多水花,起了許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個光光的頭在水麵,那城裏人則長長的頭發,纏在貼近水麵的柳樹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會兒水麵什麼也沒有了,原來那兩個人在水裏摸了許多魚,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給媽媽,一滑就跌下了。

剛才的事原來是做一個夢。母親似乎是在灶房煮午飯,因為聽到三三夢裏說話,才趕出來的。見三三醒了,搖著她問,“三三,三三,你同誰吵鬧。”

三三定了一會兒神,望媽媽笑著,什麼也不說。

媽媽說:“起來看看,我今天為你燜芋頭吃。你去照照鏡子,臉睡得一片紅!”雖然照到母親說的,去照了鏡子,還是一句話不說。人雖醒了還記到夢裏一切的情景,到後來又想起母親說的同誰吵鬧的話,才反去問母親,聽到吵鬧些什麼話。媽媽自然是不注意這些的,所以說聽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問什麼了。

直到吃飯時,媽媽還說到臉上睡得發紅,所以三三就告給老人家先前做了些什麼夢,母親聽來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雞蛋去時,三三也去了,那時是下午,吃過飯後,兩人進了總爺家的大院子。在東邊偏院裏看到城裏來的那個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望到天上飛的鴿子。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認得那個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逗母親過去,自己站在月門邊等候。母親上前去時節,三三又為出主意,要媽媽站在門邊大聲說,“送雞蛋的來了,”好讓他知道。母親自然什麼都照到三三主意作去,三三聽到母親說這句話,說到第三次,才被那個白白臉龐的少爺注意到,自己就又急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