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頭五多兩個人,牽了手走來,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嶄新的樣子,這是做夢也不曾遇到的一個好家夥!
“你走那裏去?”
“我——要回去。”
“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麼人得罪了你,這樣小氣?”
“我要回去,你讓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妻,樣子比說話還硬,並且看到那一張胡琴,明知道這是特別買來給他的,所以不能堅持,摸了摸自己發燒的額角,幽幽的說“轉去也好,轉去也好。”就跟了妻的身後跑轉船上。
掌班大娘也趕來了,原來提了一付豬肺,好像東西隻是乘便偷來的,深恐被人追上帶到衙門裏去。所以顴骨發了紅,喘氣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艙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漢子想走!”
“誰說的,戲也不看就走!”
“我們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氣樣子,一定是怪我們不回來。”
“那是我的錯;是菩薩的錯;是屠戶的錯。我不該同屠戶為一個錢吵鬧半天,屠戶不該肺裏灌了這樣多水。”
“是我的錯。”陪男子在艙裏的女人,這樣說了一句話,坐下了,對麵是男子漢:她於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換時,露出極風情的紅綾胸褡。
男子覷著。不說話,有說不出的什麼東西,在血裏竄著湧著。
在後艄,聽到大娘同五多談著柴米。
“怎麼,柴都被誰偷去了!”
“米是誰淘好的?”
“一定是火燒不燃。……姊夫是鄉下人,隻會燒鬆香。”
“我們不是昨天才解散了一捆柴麼?”
“都完了。”
“去前麵搬一捆,不要說了。”
“姊夫知道淘米!”
聽到這些話的年青漢子,一句話不說,靜靜的坐在艙裏望著那一把新買來的胡琴。
女人說:“弦早配好了,試拉拉看。”
先是不作聲,到後把琴擱在膝上,查看鬆香,調琴時,生疏的音響從指間流出,拉琴人便快樂的微笑了。
不到一會滿艙是煙,男子被女人喊出,仍然把琴拿到外麵去,占據船頭調弦。
到吃中飯時,五多說:
“姊夫你回頭拉《孟薑女哭長城》,我唱。”
“我不會。”
“我聽你拉得很好,你騙我謊我。”
“我不騙你。”
大娘說:“我聽老七說你拉得好,所以到廟裏,一見這琴,我才說就為姊夫買回去吧。是運氣,爛賤就買來了。這到鄉裏一塊錢還恐怕買不到,不是麼?”
“是的,值多少錢?”
“一吊六。他們都說值得!”
五多搭嘴說:“誰說值得?”
大娘很生氣的說:“毛丫頭,誰說不值得?你知道?”
因為這琴是從一個賣琴熟人手上拿來,一個錢不花,聽到大娘的謊話,五多分辯,大娘就罵五多,老七卻笑了。男子以為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笑著。
男子先把飯吃完,就動手拉琴,新琴聲音又清又亮,五多放下碗筷唱將起來,被大娘結結實實打了一筷子頭,才忙著吃飯收碗洗鍋子。
到了晚上,前艙蓋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燈罩子有紅紙剪成的遮光帽,全艙燈光如辦大喜事作紅顏色,年青人在熱鬧中像過年,心上開了花。有兵士從河街過身,喝得爛醉,聽到這聲音了。
兩個醉鬼踉踉蹌蹌到了船邊,兩手全是汙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麼混混胡胡的嚷叫:
“什麼人唱,報上名來!好,賞一個五百。不聽到麼,老子賞你五百!?”
裏麵琴聲戛然而止,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