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的邊街位置在X城XX市的北方,去本市新近開辟的第四號大柏油路約一裏又三分之一,去老城牆不到半裏,XX的地方因為年來外國商人資本的流入,市麵的發展有出人意外的速度,商埠因為擴張漸漸有由南向北移去的樣子,所以邊街附近那幾條街,情形也就成天不同。但邊街因太同本地人名為“白牆的花園”那個專為關閉下賤的非法的人類牢獄接近,所以商埠的發展,到了某某街以後,就轉而移向東方走去。因為東方多空地,離開牢獄較遠,那地方原是許多很卑濕的地方,平時住下無數卑賤的為天所棄的人畜。到後這地方都被官家把地圈定,按畝賣給了當地財主團,各處皆分段插了標識,過不久,就有人從大河運了無數泥沙同笨重石頭,預備填平了這些地方,又過一些日子,即在那些地方建築了無數房子了。至於原來住東城卑濕地麵草蓬裏的人呢,除了少數年富力強合於工作的,留下來充當小工外,其餘老幼男女,自然就到了全被驅逐趕走的時候了。他們有的向更東一方挪移。有些便移過了比較可以方便一點的北區,過著誰也想象不到的日子。北區因為這些分子的攙入,自然也仿佛熱鬧了,亂糟糟的,各處空地都搭了篷子,各處破廟裏都填滿了人,各處當街的灶頭,屠桌上,鋪櫃上,一到了夜裏,都有許多無處可棲身的人,爭先占據一片地方,裹在破絮裏,蜷伏成一團,閉了兩隻失神憔悴的眼睛,度過一個遙遙的寒夜。
這裏雖同XX市是一片土地,卻因為各樣原因,仿佛被棄樣子,獨立的成為一區。許多住過XX市南區及新辟地段住宅區的人,若非特別事情到過這裏,仿佛就不會相信X城還有這樣一些地方。
九月來,在這些仿照地獄鋪排的區域裏,一陣幹燥,一陣淫雨,便照例不知從何處而來一個流行傳染病,許多人家小孩子皆害著天花。這病如一陣風,向各處人家稠密的方麵卷去,每一家有小孩子的,皆不免有一個患者,各處都可看到一些人用紅紙遮蓋著頭部,各處都看到腫脹發紫的臉兒,各處都看到小小的棺木。百善堂的小棺木,到後來被這個區域貧人也領用完了。直到善堂棺木完後,天花還不曾停止它的流行,街頭成天有人用小籃兒或破席,包裹了小小的屍身向市外送去。每天早上,公廁所或那種較空闊地方,或人家鋪櫃門前,總可以發現那種死去不久,全身發脹崩裂,失去了原來人形,不知為誰棄下的小小屍骸。
地方聰明的當局,關於這類下賤齷濁病症的救濟事情,除了接受一個明事紳董的提議,把邊街盡頭,通過市區繁盛區的街口,各站了一些巡警,禁止抱了小孩出街以外,就什麼也不曾做。照習慣邊街有善堂的公醫院,同善堂的施藥施棺木處,一切救濟就都是這個善堂。但棺木到某一時也沒有了。同時這上帝用汙穢來掃滅一切汙穢的怪病,卻從小孩轉到了大人方麵。一切人都隻盼望刮風,因為按照一種無知的傳說,這種從地獄帶來的病,醫藥也隻能救濟那些不該死的人,但若刮了一陣風,那些散播天花小鬼,是可以為一陣大風而刮去,終於漸漸平複的。
這收拾一切的風,應當在什麼時候才來?上帝在這裏是不存在的,這地方既然為天所棄,風應當從那兒吹來?自然的,大家都盼望著這奇怪的風,可是多數人在希望中都就先死去了。天氣近了深秋,節季已不同了,落了好多天小雨,氣候改變了一些,這傳染病勢力好像也稍稍小了一些。
那個用報紙作帽,在人家屋簷下走著的婦人,這時已走過了名為小街的一個地方,進了一個低低的用一些破舊洋磁臉盆,無用的木片,一些斷磚,以及許多想象不到的廢物,拌成屋頂的小屋子裏。一進去時,因為裏邊暗了一點,踹了一腳水,嚇了一跳,就嘶聲叫喚著睡在床上的病人。
“四容,四容,怎麼屋裏水都滿了,你不知道嗎?”
臥倒也算是床的一塊舊舊的不知從何處抬來的門匾上的病人,正在發熱口渴,這時知道家中人已回來了,十分快樂,就從那個髒絮的一頭,發出低弱的回聲。“娘,你回來了,給我水喝!”孩子聲音那麼低弱,搖動著婦人的感情,婦人把下唇咬著,抑製著自己。
但婦人似乎生了一點氣,站到門口:“你喝多少水呀!我問你,我們屋子裏全是水了,你不知道嗎?”
“我聽後麵有人嚷鬧,說大通公司挖溝放了水,我聽他們罵人,可不知是誰罵人。”
婦人不理病人,匆匆走到屋後去了,到了後麵,便眼見有許多人正在用家夥就地挖泥壅堤,因為附近過分低了一點,連日雨水已彙積成小湖,盡有灌到這些小小屋子裏的趨勢,但今天卻為了在附近的工廠裏放出積水,那些水都流向這個低處來,所以許多人家即刻都進水了。
這時許多人皆在合作情形下,用一些家夥從水裏挖起泥來就地堆成小堤,一些從天花中逃出生命的孩子,疾病同饑餓折磨到他們的頑健,皆癡癡的站在高處,看他們家裏人作事。
婦人向著一個臉上痘瘢還未脫盡正在那裏掘溝的男子,她喊他的名字作祖貴,問他這是怎麼一回事。那男子正為了這事有點生氣,說:“怎麼一回事,隻有天曉得,我們房屋明天會都在水裏!”
婦人說:“你家也進水了嗎?”
男子說:“可以網魚了!”
婦人說:“別的方法都沒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