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短篇選(中)(6)(1 / 3)

婦人過禿頭家裏去,談了一陣死的病的種種事情,把禿頭囑咐代向萬盛去當的銀鐲釧同戒子,袖到身上後,就辭了禿頭,過後街去。把事辦妥後又到獄裏去找禿頭,交給錢同當票,又為另一個犯人買了些東西,事情作完回家時,天已快夜了。那時四容已睡著了,就把所得腳步錢從攤子上買來的兩個大橘子,給放在四容床邊,等候他醒來,看是不是好了一點。四容醒時同他媽說後麵水蕩裏,撬泥巴攔水的,有人發現了一個小屍首,不知是誰拋入河裏的,大家先嚷了半天。婦人說:“管他是誰的,埋了就完了。”說了就告給四容,“買得了兩個橘子,什麼時候想吃就吃。”四容吃了一個橘子,卻說:“今天想吃點餅,不知吃不吃得。”婦人想,痘落了漿,怎麼不能吃,不能吃餅又吃什麼?

過後聽到門前有打小鑼的過身,婦人趕忙從病人枕下取了些錢,走出去買當夜飯吃的切餅同燒薯。回來時,把一衣兜吃的東西都向床上拋去,一麵笑著一麵扯脫腳下浸濕透了的兩隻鞋,預備爬到床上吃夜飯。四容見他娘發笑,不知是為什麼事,就問他的娘,出去碰到了誰。婦人說:“不碰到誰。我笑祖貴,白天挖溝泄水時,一麵挖泥一麵罵張師爺,這時兩人在攤子邊吃餅喝酒,又同張師爺爭著會鈔,可是兩個人原來都是記賬。”

“他們都能記賬!”

“他們有錢時又不放賴,為什麼不可以記賬?”

“祖貴病好了嗎?”

“什麼病會打倒他呢?誰也打不倒他,他躺到床上六天,喝一點水,仍然好了。”

“他會法術。他那樣子是會法術的神氣。”

“那裏,他是一個強硬的人!人一強硬還怕誰。”

“張師爺也是好人,他一見了我,就說要告我認字。我說我不想當師爺,還是莫認字吧。他不答應我這話,以為我一定得認識點字才對。他要我拜他做老師,說懂得書那是最尊貴沒有了。”

“認字自然是好的,他成天幫人的忙,祖貴罵他,隻口口聲聲說要把他頭悶到水裏去,淹得他發昏,他就從不生氣!這是一個極好的人,因為人太好,命運才那麼壞!”

“他們是一文一武,若……,可以輔佐真命天子!”

“說鬼話,你亂說這些話,要割你的嘴!”

“是我師傅說的。”

“你師傅若那麼亂說,什麼時候,就會用自己的剃刀,割他自己的嘴。”

母子兩人吃著切餅,喝著水,說著各樣的話,黑夜便來了,黑夜把各處角隅慢慢的完全占領後,一切都消失了。

在同一地方,另外一些小屋子裏,一定也還有那種能夠在小灶裏塞上一點濕柴,升起晚餐煙火的人家,濕柴畢畢剝剝的在灶肚中燃著,滿屋便竄著嗆人的煙子,屋中人,藉著灶口的火光,或另一小小的油燈光明,向那個黑色的鍋裏,倒下一碗魚內髒或一把辣子,於是辛辣的氣味同煙霧混合,屋中人皆打著噴嚏,把臉掉向另一方去,過一時,他們照規矩,也仍然那麼一家人同在一處,在濕濕的地上,站著或蹲著,在黑暗中把一個日子一頓晚飯打發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強梁的祖貴,就同那個在任何時節,任何場合裏,總不忘記自己是一個上士身分的張師爺,依照晚上兩人約好的辦法,拿一張白紙,一塊硯台,一支筆,排家來看察,看是不是水已侵進了屋子,又問訊這家主人,說明不必出一個錢,隻寫上一個名字,畫個押,把請願稟帖送到區裏去,同時舉代表過工廠去,要求莫再放水,看大家願不願意。一些人自然是誰都願意的,雖然都明白區裏不大管這些事情,可是稟告了一下,好像將來出什麼事情就有話說了。

說到推代表,除了要祖貴同張師爺一文一武,誰還敢單獨出場。平常時節什麼事就得這兩個人,如今自然還是現成的,毫無異議,非兩人去不行!可是那個文的,對於這一次事情,卻說一定要幾個女的同去,一定順利一點。他在這件事上還不忘記加一個雅謔,引經據典,證明“娘子軍到任何地方都不可少”。因為這件事同為了稟帖上的措詞,他幾乎被祖貴罵了一百句野話,可是他仍然堅持到這個主張。他以為無論如何代表要幾個女的,措詞則為“懇予俯賜大舜之仁”,才能感動別人。祖貴雖然一麵罵他一麵舉起拳頭恐嚇他,可是後來還是一切照他的主張辦去,因為他那種熱心,祖貴有時也不好意思不降服他了。

當兩人走到四容家門口時,張師爺就啞啞的喊著:

“劉孃,劉孃,在家嗎?”

婦人正坐在床上盤算一件值幾百錢的事情,望到地下的水發愁,聽聽有熟人聲音了,就說:“在家,做什麼?”因為不打量要人進屋裏來,於是又說,“對不起,我家裏全是水了!”祖貴說:“就是為屋裏進水這一件事,寫一個名字,等一會兒到廠裏去。”

婦人知道是要拚錢寫稟帖,來的是祖貴,不能推辭,便問:“祖貴,一家派多少錢?”

“不要錢,你出來吧,我們說說。”

婦人於是出來了,站到門外,用手拉著那破舊的衣襟,望到張師爺那種認真神氣很好笑。那上士說,“我們都快成魚了,人家把我們這樣欺侮可不行!這是民國,五族平等,這樣來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