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當到我麵前,這個老兵以他五十年的生活經驗,嚇人的豐富,消化入他的腦中,同我談及一切。平常時節對於以農村因經濟影響到社會組織來寫成的短篇小說,是我永遠不缺少興味的工作,但如今想要寫一個短篇的短篇,也像是不好下筆了。我有什麼方法可以把這個人的單純優美的靈魂,平平的來安置到這紙上?望到這人的顏色,聽到這人的聲音,我感覺過去另外一時所寫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實在懂得太少了。單是那眼睛,帶一點兒憂愁,同時或不缺少對於未來作一種極信托的樂觀,看人時總像有什麼言語要從那無睫毛的微褐的眼眶內流出,我是缺少氣力來為作一種說明的。望著他一句話不說,或者是我們正談到那些戰事,那些把好人家房子一把火燒掉,牽了農人母牛奏凱回營的戰事,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麼,不再說話。我猜想他是要說一些話的,但言語在這老兵頭腦中好像不大夠用,一到這些事情上,他便啞口了。他隻望到我!或者他也能夠明白我對於他的同意,所以後來總是很溫柔的也很嫵媚的一笑,把頭點點就轉移了一個方向,唱了一個四句頭的山歌。他那裏料得到我在這些情形下所生的動搖!我望著這老兵一個動作,就覺得看見了中國多數愚蠢的朋友,他們是那麼愚蠢,同時又是那麼正直,那最東方的古民族和平靈魂,為時代所帶走,安置到這毫不相稱的戰亂世界裏來,那種憂鬱,那種拘束,把生活妥協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夢,卻永遠是另一個天地的光與色,我簡直要哭了。
有時,就因為這些感覺擾亂了我,我不免生了小小的氣,似乎帶了點埋怨神氣,要他出去玩玩,不必盡呆在我房中,他就像一尾魚那麼悄悄的溜出去,一句話不說。看到那樣子我又有點不安,就問他,“是不是到看戲?”恐怕他沒有錢了,就一麵送了他兩塊錢,說明白這是可以拿去隨意花到大世界或者什麼舞台之類地方的。他仍然望了我一下,很不自然的做了一個笑樣子,把錢拿到手上,走下樓去了。我照例做事多數到十二點才上床,先是聽到這個老兵,開了門出去,大約有十點多樣子,又轉來了。我以為若不是看過戲,一定也是喝了一點酒,或者照例在可以作賭博的事情上狂了一會,把錢用掉回來了,也就不去過問。誰知第二天,午飯時就有了一缽清蒸母雞放在桌上,對於這雞的來源,我不敢詢問,我們就相互交換了一個微笑,在這當兒我又從那褐色眼睛裏看到流動了那種說不分明的言語。我隻能說“應當喝一杯,你不是很能夠喝麼?”“已經買得了的,這裏的酒是火酒,虧我找,到後找到了一家鄉親鋪子,才得那麼一點點米酒。”仿佛先是不好意思勸我喝,聽到說及酒,於是忙匆匆的走下樓去,用小杯子倒了半杯白酒,並且把那個酒瓶也拿來了。“你喝一點點,莫多吃。”本來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絕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過了杯子,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抿嘴,對我笑了一會兒,一句話不說,又拿著瓶子下樓去了。第二天還是雞,就因為上海的雞隻須要一塊錢一隻。
學校的事這老兵士像是漠不關心的。他問過我那些大學生將來做些什麼事,是不是每人都去做縣長。他又問過我學校每月應當送我多少錢,這薪水是不是像軍隊請餉一樣,一起了戰爭就受影響。但他的意思全不是對於學校的關心。他想知道學生是不是都去做縣長,隻是要明白我有多少門生是將來的知事老爺。他問欠薪不欠薪,隻是要明白我究竟錢夠不夠用。他最關心的是我的生活。這好人,越來越不守本分,對於我的生活,先還是事事讚同,到後來,好像找出了許多責任,不拘是我願不願意,隻要有機會總就要談到了。即或不是像一些不懂事故的長輩那種偏見的批評,但對那些問題,他的笑,他的無言語的輕輕歎息,都代表了他的語言,使我感受不安。我當然不好生他的氣,我不能把他踢下樓梯去,也不好意思罵他。他實在又並不加上多少意見,對於我的生活,他就隻是反抗,就隻是否認,對於我這樣年齡,還不打量找尋一個太太,他比任何人皆感覺到不平。在先我隻裝做不懂他的意思,盡他去自言自語,每天隻同他討論點軍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相同的風俗習慣。到後來他簡直有點麻煩人了,並且他那麻煩,又永遠使人感到他是誠實的麻煩。所以我隻得告他我是對於這件事毫無辦法的,因為做紳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學生的方便我也得不到,所以不能注意這些空事情。我還以為同他這樣一說,自然就一切諒解,此後就不再也不會受他的批評了。誰知因此一來更糟了。他仿佛把責任放在他自己身上去,從此對於與我來往的女人,皆被他所注意了。每一個來我住處的女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學生,在客人談話中間,不待我的呼喚,總忽然見到他買了一些水果,把一個盤子裝來,非常恭敬的送上,到後就站到門外樓梯上去聽我們談話,待到我送客人下樓時,常常又見他故意做成在梯邊找尋什麼東西神情,目送客人出門,客人走去後,總又裝成無意思的樣子,從我口中探尋這女人一切,且窺探我的意思,他並且不忘記對這客人的風度言語加以一種批評,常常引用他所知道的“麻衣相法”,論及什麼女人多子,什麼女人聰明賢惠,若不是看出我的厭煩,決不輕易把問題移開。他雖然這樣關心這件事情,暗示了我什麼女人多福,什麼女人多壽,但他總還以為他用的計策非常高明。他以為這些關心是永遠不會為我明白的,他並不是不懂得到他的地位。這些事在先我實在也是不曾注意的,不過稍稍長久一點,我可就看出這好管閑事的人,是如何把同我來往的女人加以分析了。對於這種行為他所給我的還是憂愁,我不能恨他,又不能同他解釋,又不能同他好好商量,隻有少同他談到這些事情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