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聽見麻雀的叫聲,醒過來,愉快地舒展著身體,然則想來一切都不對勁;他決定要反抗現實,卻一點也沒有那種離經叛道的喜悅。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連他自己也搞不懂為什麼非反抗現實不可?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為何不理智點;為啥不趕快停止這些個傻念頭,好好地享受家庭的樂趣,好好地做生意,安安分分地和俱樂部裏的同道相處呢?”離經叛道又能讓他得到什麼呢?隻有羞辱和痛苦——這種羞辱被像愛達·蒲迪克那種無賴當成小孩子鬧情緒的反抗似的看待罷了!可是——無論想幹什麼,他總會同到“可是”就打住了。不管會遭到什麼痛苦,他再也無法對那一度產生懷疑的世界再感到心滿意足,因這個世界已經變得荒唐可笑。
他惟一搞清楚而自信的是,“他要利用這個世界來追求女人。”
到了中午,他甚至連這點自信也不那麼肯定了。即使在麥克鍾小姐、洛依塔·史旺森,和愛達身上他都找不到女性的溫柔和可愛的地方,但那也不能證明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女性。許久以來,他一直認為在世界的某個地方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既能了解他、重視他,又能讓他快樂的女人。
2
巴比特太太在八月裏回來。
她離家不在期間,他的確是懷念過她那叫人充滿信心的嘮叨,當她回到家時,他要在館子裏為她接風。現在,雖然不敢在信上露出絲毫讓她傷心的暗示,然則他實在不願她在他尚未尋回自我之前就回來,況且,到車站接她,又得裝出一副欣喜的樣子著實也叫他為難萬分。
他慢慢地閑逛到車站。為了避免和熟人打招呼,也怕自己一副神思不安的樣子被人識破,他很專心地看著避暑勝地的廣告。畢竟他是訓練有素的人,當火車叮當入站時,他已經站在水泥的月台上,注意看著駛進站的車廂,當他看見她夾雜在旅客群中,正朝車站出口的通道走去時,他揮動他手中的帽子向她招呼。在門口外,他擁抱她並驚喊說:“哦,哦,哦,哦,老天,你看起來精神很好嘛,你看起來氣色不錯嘛。”然後,他注意到妲卡。這個鼻子小巧得很好玩、兩眼機靈的小女孩正以一種全心愛他、信賴他的神情看著他。他把她緊緊地抱起,舉得高高的,逗得她又叫又笑地,刹那間,他仿佛又回複到以前那個穩健的自己。
回家的路上。妲卡坐在他旁邊,一手攀著駕駛盤,假裝在幫他開車,他轉過頭去,大聲地對他太太說:“我敢說這小孩以後一定會變成我們家最棒的駕駛盤!你看她握著方向盤的樣子,就像個經驗豐富的專家一樣!”
他一直很怕會跟太太單獨一道回家,他知道,她會以耐心的神情期盼他有更熱情的表示。
3
家裏有件還不明朗化的事情在醞釀著,他要獨自去度假,也許是到卡特巴去住個一星期或十來天的,然則,巴比特的腦子裏始終揮不去一年前,他和保羅在緬因州度假時的種種情形。他在那個地方找回了自己,也讓心境真正平靜下來,而且有保羅在一起,過的是真正原始而又冒險的生活。靈機一動,他想就去緬因好了。而惟一放心不下,真正走不開身的是他的生意,而且蜜拉可能會覺得有點好笑,他一個人居然要單獨到那兒去。可是,他已經下定決心,隻要能快樂,管他什麼事都要去做,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了,就到緬因去算了!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上路了。
由於他無法向他太太解釋清楚,讓她明白此行他要在荒野地裏去找尋保羅那充滿原始氣質的精神。於是他援用一年前就準備好、卻一直都沒用的謊話。他對太太說必須到紐約去看一個生意上的朋友。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從銀行提出比實際需要的費用還多幾百元的現金;也弄不清為什麼那麼溫柔地和妲卡吻別,並哭著說:“上帝祝福你,孩子!”他從上車就一直跟妲卡揮手道別,直等到火車駛離月台盡頭的柵門,妲卡也變成巴比特太太那龐大的棕色影子旁邊的一個小紅點,逐漸消失。
北行途中,他一直想象著緬因州的那些向導的樣子;他們都是思想單純、身體強壯又親切的人,他們在沒有天花板的木屋裏玩紙牌、飲酒作樂,他們成日在林野間、湍流中討生活,具有豐富的森林知識。他特別記得那個具有半印第安、半白人血統的裘依·派樂萊斯。假如能讓他和一個像裘依一樣的人住在森林裏,用雙手辛勤工作,穿著法蘭絨布襯衫,無牽無掛的生活,那麼他才不顧再回去過那種單調無味的紳士生活哩!
要不然,就像那種描述北美加拿大電影中的捕獸者那樣,跑到森林裏,在岩壁間搭個帳篷住下來,做個不屈不撓,沉默的穴居者。何不就這麼做呢?我可以這樣做的啊!家裏的錢足夠用到威珞娜結婚和泰德自立。何況還有老亨利會照顧他們的。真的!何不就這麼決定呢?真正為自己而活——
他渴望過那種生活,承認自己所追求的就是這種生活,於是他幾乎相信他就要去過毫無牽絆的林野生活了。不過,潛意識裏卻不斷地對他這念頭斥為無稽:“無聊!人們擺脫那正派高尚的家庭生活和夥伴,那隻是因為他們不願這樣做罷了,原因就是這麼單純而已!”於是巴比特如此自我詮釋,“好吧!到森林中去總不會比保羅犯案坐牢那樣花更多的心神才是——。天哪,我多麼想這麼做啊!穿著馬克森式平底靴——帶著六彈槍——住在邊疆小鎮——還有賭徒——睡在閃閃星空下——做個十足的男子漢——和襲依·派樂萊斯在一起——真不知心多棒!”於是他來到了緬因,再度站在森林旅館前的碼頭上,再度戲水於清澈冷凜的湖中,湖畔鬆濤沙沙作響,鬱綠的群山宜人,偶爾一條鱒魚躍出水麵,滑落水中,留下了陣陣漣漪。他迫不及待地奔向向導們住的木屋,那種心情就好像久居在外的人奔向他懷念已久的故居、故友般的殷切。他們一定很高興看到他。他們一定會站起來大叫:“嘿!巴比特來了!他不是普通的凡夫俗子!他可真是個男子漢哩!”在寬闊而淩亂的小木屋裏,向導們圍著一張油膩膩的桌子玩撲克牌,連紙牌子也是油漬漬的;那些向導多半是滿臉皺紋,身上穿著破舊的長褲,鼓著破舊的便帽。他們抬頭看了巴比特一眼並點頭招呼。裘依·派樂萊斯,那個滿臉胡子、皮膚黝黑,上了年紀的漢子,低聲咕嚕著說:“你好。又回來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