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循作為經學大師,易學研究和《孟子正義》最為後世稱道。關於這方麵的研究,學界敘述頗為詳盡,成果累累,如賴貴三、陳居淵等對於焦循易學的討論(賴貴三:《焦循雕菰樓易學研究》,台灣裏仁書局,1994年;陳居淵:《焦循儒學思想與易學研究》,齊魯書社,2000年)。

但他的成就並不局限於此,在義理闡釋上的認識,同代學者就罕有其比,後人視之為戴震的繼承者。

錢穆評價道:“裏堂論學極多精卓之見,彼蓋富有思想、文學之天才,而溺於時代考據潮流,遂未能盡展其長者。然即其思想上之成就言之,亦至深湛,可與東原、實齋鼎足矣。

焦循學風與戴震相符,故對戴震重視義理的行為極為看重。戴震本以天文、算法、小學、典章製度等領域成就受到時人推重,不意晚年專力撰寫義理之作,提倡從字義而明義理,自謂:“仆生平論述最大者,為《孟子字義疏證》一書,此正人心之要。”淩廷堪所作《東原先生事略狀》,提及“《原善》、《孟子字義疏正》,由古訓而明義理,蓋先生至道之書也”。

焦循不受他們影響,對戴震讚頌有加,他所作的《讀書三十二讚》,就以《孟子字義疏證》作為戴震的代表著作,讚頌道:

性道之談,如風如影。先生明之,如昏得朗。先生疏之,如示諸掌。人性相近,其善不爽。惟物則殊,知識茫茫。仁義中和,此來彼往。各持一理,道乃不廣。以理殺人,與聖學兩。焦循:《讀書三十二讚》,《雕菰集》卷六,叢書集成初編本。錢大昕撰《戴先生震傳》(《潛研堂文集》卷三九)讚譽戴氏“考證通悟”之功,列舉撰述謂:“有《毛鄭詩考證》四卷、《考工記圖》二卷、《孟子字說》三卷、《方言疏證》十三卷、《原善》三卷、《原象》一卷、《勾股割圓記》三卷、《策算》一卷、《聲韻考》四卷、《屈原賦注》九卷、《文集》十卷,則曲阜孔戶部繼涵為刊行之。”焦循對之頗有看法,雲:如戴震之學,錢氏詳矣,然其生平所得,尤在《孟子字義》一書,所以發明理道情性之訓,分析聖賢老釋之界,至精極妙,錢氏略舉之,尚未詳著之也。(《國史儒林文苑傳議》,《雕菰集》卷一二)

焦循曾生動描述戴震重視義理的言行,其文《申戴》雲:

王惕甫未定稿載上元戴衍善述戴東原臨終之言曰:“生平讀書,絕不複記,到此方知義理之學,可以養心。”……江都焦循曰:“……東原生平所著書,惟《孟子字義疏證》三卷、《原善》三卷最為精善,知其講求於是者,必深有所得,故臨歿時往來於心。則其所謂義理之學可以養心者,即東原自得之義理,非講學家《西銘》、《太極》之義理也……浮慕於學古之名而托於經,非不研究六書爭製度名物之是非,往往不待臨歿而已忘矣!夫東原,世所共仰之通人也,而其所自得者,惟《孟子字義疏證》、《原善》,所知覺不昧於昏瞀之中者,徒恃此戔戔也。噫嘻危矣!焦循:《雕菰集》卷七《申戴》。

焦循重貫通,強調思辨。對於經學和義理的提倡,使他能夠持平漢宋之爭,即不限於學者對漢儒之說的詮釋,也不看重宋學之義理。清代學者以漢代為宗的一個不言而明的原因,就在於他們認為漢代距離孔子的年代遠較宋代為近,對於孔孟言論的注疏自然較為準確。但在焦循看來,“學者,學孔子者也,學漢人之學者,以漢人能述孔子也,乃舍孔子而述漢儒,漢儒之學,果即孔子否邪?”他把自己處於和漢人同等的地位,提出在孔子麵前人人平等。以孔子為例,焦氏闡述自己的主張:

孔子之述堯舜,見於《易》者一,見於《論語》者六,惟執中述堯之言,餘探其微,且能道其病。蓋深契乎堯舜之道之所以是,雖胥臣、管仲、穆薑之言,而實足以明堯舜之道則取之,不必持堯舜之言,以為述堯舜者也。

焦氏認為,孔子本人在敘述堯舜之道時,也不是拘泥於堯舜的原話。隻要是符合聖人之道的宗旨,言辭與時代的遠近並無關係,“孔子而生近世,必不屏絕唐宋元明,而專取漢人也明矣”,正如孔子能獲堯舜等聖人之心,後世學者隻要能獲孔子之心,也是無所謂漢宋之爭了。由此他批判學者佞漢之心:

學者述孔子而持漢人之言,唯漢是求,而不求其是,於是拘於傳注,往往扞格於經文。是所述者,漢儒也,非孔子也。而究之漢人之言,亦晦而不能明,則亦第持其言,而未通其義也,則亦未足為述也。且夫唐、宋以後之人亦述孔子者也,持漢學者或屏之不使犯諸目,則唐宋人之述孔子,詎無一足征者乎?學者或知其言之足征,而取之則又必深諱其姓名,以其為唐宋以後之人,一若稱其名,遂有礙乎其為漢學者也。焦循:《雕菰集》卷七《述難四》。

焦循以恢複經學,維護孔孟之道為己任,以他的學識魄力,自不拘於闡述漢代經師的注疏,乾隆五十五年(1790),焦循尋繹經文,撰成《群經宮室圖》,內容涉及城、門、明堂、宗廟、社稷等9類,並作圖50幅,因圖附說加以解釋,阮元評價其書“所見似創而適得夫經之意也,其所解似新而適符乎古之製也”阮元:《研經室集一集》卷一一《焦裏堂(循)群經宮室圖序》,四部叢刊初編本。

然由於焦循在撰寫過程中,將漢代大儒鄭玄的學說作了一定的改動,引起了前輩學者江聲的注意,江聲信守吳派傳統,以漢注為宗,遂寫信於焦循,反複辯之,然焦循依舊堅持己見,談到鄭玄“經注炳如日月,不難於阿附而難於精核,果有以補其所不足,則經賴以明,不則其書自在,非易者所能蔽”。

焦循對於漢學的批判,認為是“第持其言,而未通其義”,倒不是否定漢學的訓詁輯佚之功,他也依舊批判宋學,說:“宋之義理誠詳於漢,然故訓明乃能識羲、文、周、孔之義理。宋之義理仍當以孔之義理衡之,未容以宋之義理即定為孔學之義理也。”焦循:《雕菰集》卷一三《寄朱休承學士書》。

屢屢批評漢學和宋學各自的弊端,並在自己的著作中堅持體現自己的學術立場,焦循博學而多思的特征,在乾隆末年一場考據與文學相互關係的討論中,亦可見一斑。這場討論的主角是袁枚和孫星衍。孫星衍年少時以詩著名,袁枚譽之為“天下奇才”,與他定忘年之交。但孫星衍不願以詩顯名,而把精力放在了學術領域,深究經、史、文字、音韻之學。袁枚見他從事考據之學後,所作詩文已然無往日風采,便把其中原因歸咎於考據之礙,認為考據之學僅是抄摭故實,並不似創作時需要抒寫性靈,體現自己的思考能力和聰明才智,惋惜孫氏驚彩絕豔之才卻為考據之學,才為學害,故寄信規勸孫星衍放棄考據之學。但是孫氏並不以袁枚之語為然,在回信中大談考據無所不在,雲“古人之著作即其考據”,又雲“前人不作聰明,乃至技藝亦重考據”。兩人的立場和觀點截然不同,實無再談必要,後袁枚再次寫信於孫星衍,約定以後兩人相談不再有一字爭考據,以全君子相交之道。

兩人的書信往來告一段落後,焦循很快便參與進來,他並不站在任何一方,而是對於雙方都加以批駁。焦循雖是孫星衍學術領域的誌同道合者,但是他不滿孫氏把自己的學術研究稱之為“考據”。在焦循看來,對於清代經學的發展總結,隻是概以“考據”之名,顯然不夠。按照他的理解,考據僅僅是補苴掇拾之學,而清代的經學的高度發達,其宗旨是要完整準確地敘述孔孟之學,由此上窺伏羲堯舜之道,不僅僅是皓首窮經,將輯佚古書,采而聚之,如“斷圭碎璧,補苴成卷”;也不僅僅是博覽古籍,訂一字和辨證一書,“略所共知,得所未有”。清代的學術成就不能隻以“考據”概括,而應該以“經學”正名,否則隻會限製清代經學成就繼續發展。焦循論當時學術大勢,並正以“經學”之名,不以“考據”之名為然,言謂:

趙宋以下,經學一出臆斷,古學幾亡……王伯厚之徒,習而惡之,稍稍尋究古說,摭拾舊聞,此風既起,轉相仿效,而天下乃有補苴掇拾之學……不知起自何人,強以“考據”名之……本朝經學盛興,在前如顧亭林、萬充宗、胡朏明、閻潛邱;近世以來,在吳有惠氏之學,在徽有江氏之學,戴氏之學精之又精;則程易疇名於歙,段若膺名於金壇,王懷祖父子名於高郵,錢竹汀叔侄名於嘉定。其自名一學,著書授受者不下數十家,均異乎補苴掇拾者之所為,是直當以經學名之,烏得以不典之稱之所謂考據,混目於其間乎?焦循:《雕菰集》卷一三《與孫淵如觀察論考據著作書》。

焦循也不滿袁枚的性靈與經學對立的言論。焦循所處的年代,雖是漢學高歌猛進的時代,很大一批人浸染其中而怡然自得,但他有自己的堅定信念,並不認為訓詁明,即能了解聖人之道,“聖人之道,日新而不已”,這需要學者的孜孜以求,“述其人之言,必得其人之心,述其人之心,必得其人之道”。很顯然,隻有具備較高思考能力,才能領悟聖人之道,經學並不是屬於笨人的領域,也需要聰明才幹。焦循續道:

經學者,以經文為主,以百家子史、天文術算、陰陽五行、六書七音等為之輔,彙而通之,析而辨之,求其訓故,核其製度,明其道義,得聖賢立言之指,以正立身經濟之法。以己之性靈,合諸古聖之性靈,並貫通於千百家著書立說者之性靈,以精汲精,非天下之至精,孰克以與此?不能得其精,竊其皮毛,敷為藻麗,則辭章詩賦也。

針對袁枚文學創作“性靈”之說,焦循可謂登其堂,入其室,操其戈,幹脆把它搬到學術領域,甚至於剝奪了辭章擁有“性靈”的權利,“惟經學可言性靈,無性靈不可以言經學。辭章之有性靈者,必由於經學,而徒取辭章者,不足語此也”。袁枚與孫星衍原討論的經學是否妨礙辭章之美的話題,在焦循這裏,變成了文學辭章隻有以經學為基礎,才能以性靈抒發胸臆,否則永遠也隻是皮毛而已。

焦循反對孫星衍以考據之名稱呼清代經學發展,並不是反對考據的過程和方法,他覺得僅僅冠以考據之名,隻能扭曲清代經學的本意,未能很好理解清代經學的曆史,他唯恐“考據”兩字限製了清代經學的發展,故反複申辯之,甚至要求同道中人一起搖旗呐喊。在給劉端臨的信中,他就希望劉氏能振臂一呼:

有明三百年來,率以八股為業,漢儒舊說,束諸高閣。國初經學萌芽,以漸而大備。近時數十年來,江南千餘裏中,雖幼學鄙儒,無不知有許、鄭者,所患習為虛聲,不能深造而有得。蓋古學未興,道在存其學;古學大興,道在求其通。前之弊患乎不學,後之弊患乎不思。證之以實,而運之於虛,庶幾乎學經之道也。乃近來為學之士,忽設一“考據”之名目。循去年在山東時,曾作劄與孫淵如觀察,反複辨此名目之非。蓋儒者束發學經,長而遊於膠庠,以至登鄉薦,入詞館,無不由於經者。既業於經,自不得不深其學於經,或精或否,皆謂之學經,何“考據”之雲然?先生當世大儒,後學之所宗,仰出一言以正其名。焦循:《雕菰集》卷一三《與劉端臨教諭書》。

焦循重思辨,甚至從經學中談性靈,有其理論基礎。他講究旁通,時行,故曰:

天下事物以相錯而治。錯而得乎道,惟在旁通。旁通情也。在舜為善與人同,在孔子為忠恕一貫,在《大學》為潔矩。後人自視為君子,不能旁通情,故與人相錯,遂互相傾軋……曰時行即變通以趨時……聖人教人存有餘,而不可終盡,故如是乃宜,如是乃不窮。……故盈宜變通,消亦宜變通,所謂時行也。其教人之義,文王、周公已施諸政治,孔子已質言之於《論語》。焦循:《寄王伯申書》,《焦裏堂先生軼文》,鄦齋叢書本。

他甚而提出人與物的區別就在於變通,言道:“以己之心通乎人之心,則仁也。知其不宜,變而之乎宜,則義也。仁義由於能變通。人能變通,故性善;物不能變通,故性不善。

焦循所治的易經,體現了他的一貫思維方式,時人評價最高。阮元評之為“處處從實測而得,聖人複起,淘不易斯言矣。”阮元:《研經室集一集》卷五《焦氏雕菰樓易學序》。

王引之讚之為“鑿破混沌,可謂精說之兵”。

焦循談到自己從易學所悟道的義理:

餘學“易”所悟得者有三:一曰旁通,二曰相錯,三曰時行。……夫“易”、猶天也,天不可知,以實測而知。七政恒星,錯綜不齊,而不出乎三百六十度之經緯;山澤水火,錯綜不齊,而不出乎三百八十四爻之變化。本行度而實測之,無以漸而明;本經文而實測之,“易”亦以漸而明,非可以虛理盡,非可以外心衡也。餘初不知其何為“相錯”,實測其經文傳文,而後知此例之義出於相錯,不知相錯則比例之義不明。餘初不知其何為“旁通”,實測其經文傳文,而後知升降之妙出於旁通,不知旁通則升降之妙不著。餘初不知其何為“時行”,……而後知變化之道出於時行,不知時行則變化之道不神。……十數年來,以測天之法測“易”,……發明旁通、相錯、時行之義,……非能越乎前人,亦由前人之說而密焉耳。焦循:《雕菰集》卷四《易圓略自序》。

焦循論學種種,在當時就博得盛名,阮元歎之為精深博大,冠之為“通儒”。阮元:《研經室二集》卷四《通儒揚州焦君傳》。

錢穆論焦循思想地位,視之並肩戴震。汪榮祖甚而提出把焦循思想與清末思潮加以聯係,希望推論他的思想與清末變通思想與多元思想是否存在聯係,說:

焦循的思想,確有可述,尤其時變旁通之義與異端執一之說,非同凡響。錢穆雖言裏堂旁通異端之說頗詳,惜未能就兩者之意義多所發揮,如時變旁通,是否已發清季變通思想之先聲?異端執一,是否已具多元思想的色彩?皆大可推論,實無須局限於漢宋調和一端也。

焦循諸種言論,確實能體現出超邁時人的學力,無怪乎能獲得後代研究者幾乎一致的溢美,但問題的關鍵是,焦循闡述的義理之變,通貫之說,究竟是為什麼服務的呢?在現實生活中的政治、社會、思想諸問題,焦循如何運用他的思辨的呢?我們試從以下三個方麵論述:

1.室女問題的討論

古代社會的婚姻過程比較嚴格地遵循了《儀禮·士昏禮》所規定的程序,男女成婚經過納采、問名、納吉、請期、親迎六個儀節,此中納采和親迎最為關鍵。“納采”就是長輩給子女確定婚約,“親迎”為男方親自去女方家中迎親。所謂室女即女子由長輩做主許配男方,雖確定婚約,但未過門而該男子卻已死亡之稱謂也。那麼室女有無必要給男方守貞,不再嫁人呢?明清時期由於訂婚時間普遍較早,未婚而男方病死的人數極為龐大,室女已經成為比較尖銳的社會問題。對於明清婦女的守貞問題,衣若蘭研究較為深入。她稱:明清政府與士人嚐試建構理想的性別角色與關係,他們崇尚女性實踐貞烈,造成諸多文史、誌書或女教書中的女性傳記,以貞烈為主要內容。《明史》中凸顯崇禎年間的女子烈行,這樣的表述方式,呈現了史家對婦德的看法,也構成史家對其社群之道德認同。(衣若蘭:《女性入史:正史列女傳之編纂》,台北中國明代研究學會第四屆第二次會員大會論文,2004年。)清代以來,政治上的專製加強,不斷地強調女子貞烈,從一而終,由人倫而指向政治,強調了在下者對於上者的絕對服從,焦循無疑是迎合了統治者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