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世臣首先提出的整治漕務對策是京畿屯田,以紓江浙民困。在《說儲》裏已有提及,不過他似乎僅點到為止,並未深入探討。道光五年(1825)他回憶道:

餘少小見官民相爭必於漕,而無以已之。嘉慶七年遊海上,比物察物,以為舉海運則公費大省,而官之困丁,與民之困於官者,可以少紓。

他遊上海,見沙船數千艘停泊黃浦,因發海運可救漕弊之議。嘉慶九年(1804),他寫成《海運南漕議》一文,駁斥了反對海運的意見,指出海運在安全、費用上的可行性,並主張雇用民船,說:

秦、漢、唐漕粟入關,未嚐言官艘,唯劉晏傳有寬估之說,諒亦雜雇民船。國家除南糧之外,百貨皆出采辦,采辦者官與民為市也。間歲並有采買米糧,以民船運通之事,而山東、江南撥船,皆由雇備,是雇船未嚐非政體也。取其便適無他患,何必官艘哉?

然而當局並未聽從他的建議。

道光四年(1824),清江浦高家堰處黃河決堤,衝毀運道,運道更加淤積,漕運十分困難,海運迫在眉睫。第二年道光帝頒布上諭,令江浙等地督撫要員就所屬地方情形,廣谘博議,據實上奏。是年包世臣寫成《海運十宜》,把二十年前的建議具體化,同年清廷實行海運之策。道光二十八年(1848),包世臣回憶此篇文章的作用,稱:“是時新撫(陶澍--筆者注)至吳,茫無津涯,得此稿,依仿定章,海運乃舉。

包世臣提倡海運,又有鑒於河工危機。乾隆後期,黃河河床日淤日高,已經高於運河道。為了能使糧船順利渡過黃河,在嘉慶九年(1804)後,運道引入黃河水,靠河水浮送,才能完成漕運。但黃河水本身攜帶著大量泥沙,又使運河道淤積,堤壩也常常潰決,同時為了借黃濟運,導致黃河南徙,經蘇北入海,使黃河失去自然之慣性,使河南至蘇北地區經常決口。

而漕糧海運,無疑成了治黃治運的突破口。包世臣在提出海運的同時,也著眼河工,屢說:“為今日計,能舉海運以專力治河者,上也。

“故善謀國者,莫如暫舉海運。

在思考漕糧海運的同時,包世臣仍在考慮徹底解決漕務弊端之法。在他看來,海運隻能暫時減緩官民之間的矛盾,降低運費,並使漕糧不受運道堵塞影響而順利抵達通州,卻不能一勞永逸。這個時候,他又回到了最初的思路,就是《說儲》提到的京畿屯田。明清時候,國家專設運軍,用於護送糧船,為了確保運丁的收入,實行漕運屯田製,規模不大。包世臣的設想是民屯,目的和規模與漕運屯田製都完全不同。

嘉慶十五年(1810)包世臣上京參加會試,與協辦大學士戴衢亨在海澱見麵,較係統地提出屯田的主張。

嘉慶二十五年(1820)又寫《庚辰雜著三》、《庚辰雜著四》,繼續闡述此想法。

道光十五年(1835),包世臣寫成《畿輔開屯以救漕弊議》,全麵分析當前局勢,提出完整的屯田設想,他說:

水利與屯田,同理而殊勢。水利者明農之先務,主於足民;屯田者足食之上理,主與裕國。故水利之興,多在閑暇之時,民足而國儲亦富;屯田之興,多在有事之秋,國裕而民急亦解。

包世臣認為屯田需因時而定。他分析清朝曾有過兩次大規模的屯田,但不久即廢除的原因,指出這是因為當時國家穩定,北方沒有乏食之虞,無須進行屯田。他寫道:“詳考當日時勢,即開屯亦不能以垂久也。”但是如今“京通兩倉存糧,曾不足以支歲半,運河略聞淺滯,則都下人心為之惶惑,……今年吳中民戶,田租所入,僅足當漕,而條銀必須賠墊。即衿戶訟戶輸納較輕,亦複倍差額征。民戶脧削不堪,非鬧倉不能邀減,眾誌成城,不謀而集,故搶斛、拆倉、毆官之案,相望而起。從前鬧漕皆棍徒,今年則皆力農良民。封圻大吏,知良民鬧漕之實出於不得已也,每事姑息,漸不可長。……無論平日官聲,漕開則怨斂,民戶日少,訟戶日增。……旗丁所得津貼,仍不敷沿途閘壩起撥盤糧交倉之費,傾覆身家,十丁而六,是民困官困丁困皆至於不可複加”。於是他高呼“窮則變,變則通”,提出變通之權,惟決於開屯而已。他主張在北京周圍數百裏之內,附近河道通舟處,開河渠,招募江浙農民進行耕作。

正當包世臣還在全力探討傳統社會中的河、漕之事解決之道時,鴉片走私現象日益猖獗,其直接的後果就是白銀的大量輸出,以致於銀貴錢賤,而這又導致米價的下跌,無疑是對農民經濟生活的重創。時局的嚴峻,促使包世臣在19世紀30、40年代,把注意力轉向銀貴米賤的現象,指出:

蓋賦重地區,民力本敝,又數十年無此賤米,數百年無此貴銀,漕運者米,而費用皆銀,不寬民力,則伐國本。然不寬官力,無已寬丁;不寬丁力,無以寬民。是必通盤籌劃、一無窒礙而後可,非一枝一節所能奏效也。

鴉片戰爭後,洋布的大量傾銷,又嚴重威脅著江浙農民的棉紡織業,而許多農戶能完成繁重的漕賦,就是依靠棉紡織業的收入予以彌補。包世臣在道光二十六年(1846)提到洋布衝擊棉布的影響時說:“木棉梭布東南杼軸之利甲天下,鬆太錢漕不誤,全仗棉布,今則洋布盛行,價當梭布而寬則三倍,是以布市消減。

諸種問題交織在一起,晚年他不得不放下海運、屯田諸事,而專講鈔法。

包世臣講鈔法,出發點是平定銀價,曾說:“方今要務,固亦紛歧,而至急至大者,莫如銀價。

而銀貴的現象就是由鴉片輸入所造成的,如果說包世臣19世紀初在《說儲》文中主張閉關鎖國,禁絕貿易,是出於社會風俗和道德倫理的考慮,那麼他在嘉慶二十五年(1820),仍主張放棄與西方的貿易,實已注意到鴉片對國民經濟的影響。他寫道:

買食鴉片,則其銀皆歸外夷。每年國家正供並鹽關各課,不過四千餘萬,而鴉片一項散銀於外夷者,且數倍於正賦。夫銀幣周遊,礦產不息,何以近來銀價日高,市銀日少,究厥漏卮,實由於此。……鴉片煙之禁已嚴,而愈禁愈盛,……但絕夷舶,即自拔本塞源。一切洋貨皆非內地所必須,不過裁撤各海關,少收稅銀二百餘萬而已。國課雖歲減二百萬,而民財則歲增萬萬。

但是他在鴉片戰爭後清楚地看到,在當前局勢下,奢談禁絕外國商品進入,銷毀鴉片已經不可行:

欲重嚴土禁,屏絕呢、羽諸洋貨,增茶、絲之值,竊恐無益。土禁莫嚴於戊戌(道光十八年,1838)、己亥(道光十九年,1839),都中罪至藩服,而外省幕府友丁,燈未嚐息,員弁兵役,癮日益大,以日夜捕土,不煩惱錢買而自得飽餐,故也。其大吏主燒毀者,……真土佳槍,顧在上房。

朝政上下,早有禁止鴉片之舉措,已是如此狀況,更何況“茶、絲價值,非官所能主,呢、羽本非例禁。夷人酣睡臥榻之側,賣鹽賣硝,明犯大禁,而封圻率破例受如恐後,況欲新倡此條目乎?且內外富室貴胄,無不尚洋貨,其將悉出之焚於通衢以為民先乎?抑將洋貨店悉加籍沒乎?

嚴格禁止鴉片甚至於其他商品,在包世臣看來,本是平息銀價高昂之本,隻是當前情況下,實不可行,他隻能退而求其次,提出行鈔方策,其主要內容就是:“唯在明示以錢為幣,使銀從錢,以奪銀之權歸於錢,而廣錢之用,操之一鈔。”他要求剝奪銀在商品流通中的地位,以製錢取代之,“公私各項一切以錢起數,銀隨市價,以準錢數”。

紙鈔由戶部發到各布政使,再轉發州縣。由州縣設立鈔局,與民共平買賣,他認為由此用銀日少,銀價就自然下跌。包世臣反對大量發行紙幣,針對有人提出“造百萬即百萬,造千萬即千萬,是操不涸之源”之說,他道:“從來鈔法難行而易敗,正坐此耳。初屆造鈔,以足當一歲錢糧之半為度,陸續增造,至倍半於歲入錢糧之數。循環出入,足利民用,即止。

他說:“是故行鈔之外,更有良法,可以減銀價,複舊規,則自當從長計議。鄙人日夜思維,實無他術,是以持此頗堅。

然他的貨幣主張卻是錯誤的,被經濟史家所批判。胡寄窗指出包世臣以銀從錢之法,在貨幣理論上是錯誤的,違反了商品經濟發展中貴金屬倒替賤金屬的客觀曆史趨勢,實踐上也是不可行的。

趙靖亦提出同樣的看法。

道光末年,西方商品的進入,鴉片貿易的發展,銀價的抬高,自與資本主義的經濟入侵息息相關,並由此打開了中國傳統經濟的缺口。包世臣是傳統體製下的經世者,實難處理如此的困局,然他和常州士人在嘉道之際的經世活動,昭示著近代中國文化之走向,也說明近代變革實有儒家傳統經世思想的原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