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行人最前麵的老徐,雖是一副鴉片煙鬼的架子,可是他有了劉副官在一路,精神抖擻,晃著兩隻肩膀走路,兩手一伸,把路攔住,笑道:“李先生哪裏去?我們一路去玩玩。劉副官家裏有家夥,大家去吊吊嗓子好不好?”李南泉道:“在外麵躲了一天警報,沒吃沒喝,該回去了。”楊豔華這時裝束得很樸素,隻穿了一件藍布長褂子,臉上並沒有抹脂粉,蓬著頭發,在鬢發上斜插了一朵紫色的野花。她站著默然不作聲,卻向李南泉丟了個眼色,又將嘴向前麵的老徐努了努。胡玉花在她後麵,卻是忍耐不住,向李南泉道:“李先生你回家一趟,也到劉公館來湊個熱鬧嗎?你隨便唱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配戲。”李南泉笑道:“我會唱《捉放曹》裏的家人,你配什麼?”她笑道:“我就配那口豬得了!”楊豔華又向他丟了個眼色,接著道:“李先生若是有工夫的話,也可以去瞧瞧。這不賣票。”李南泉連看她丟了兩回眼色,料著其中必有緣故,便道:“好的,我有工夫就來。”他口裏是這樣說著,眼神可就不住地向後麵看劉副官,見他始終是笑嘻嘻的,便向他點個頭道:“我可以到府上去打攪嗎?”他笑道:“客氣什麼,客氣什麼?有吃有喝有樂,大家一塊鬼混罷。日本鬼子,天天來轟炸,知道哪一天會讓炸彈炸死。樂一天是一天。”說著,把手向上一抬,招了幾下,說了兩個字:“要來。”於是就帶著三個坤伶走了。李南泉站在路頭出了一會神,望著那群男女的去影,有的走著帶勁,有的走著拖著腳步,似乎這裏麵就很有問題了。
他感慨係之地這樣站著,從後麵來了兩位太太,一位是白太太,一位是石太太。全是這村子裏的交際家,而白太太又是他太太的牌友。她們老遠就帶了笑容走過來。走到麵前,他不免點個頭打個招呼。白太太笑道:“楊豔華過去了,看見嗎?”李南泉心想,這話問得蹊蹺,楊豔華過去了,關我姓李的什麼事?便笑道:“看見的。她是我們這疏散區一枝野花,行動全有人注意。”石太太笑道:“野花不要緊,李先生熏陶一下,就是家花了。聽說,她拜了李先生作老師。”李南泉道:“我又不會唱戲,她拜我作老師幹什麼?倒是你們石先生是喜歡音樂的,她可以拜石先生的門。”石太太昂著頭,笑著哼了一聲,而且兩道眉毛揚著。白太太笑道:“石先生可是極聽內閣命令的。”她說這話時,雖是帶了幾分笑意,但那態度還是相當嚴肅。因為她站在路上,身子不動,對石太太有肅然起敬的意思。石太太就回頭向她笑道:“你們白先生也不能有軌外行動呀。”李南泉心裏想著,這不像話,難道說我姓李的還有什麼軌外行動嗎?也就隻好微笑著站在路邊,讓這二位太太過去。他又想,這兩位太太似乎有點向我挑釁。除非攔阻自己太太打牌,大有點不湊趣,此外並沒有得罪她們之處,想著,偶然一回頭,卻看到石太太的那位義女小青,在路上走著,突然把腳縮住,好像是吃了一驚。李南泉覺得她歲數雖是不小,究竟還是很客氣,站著半鞠躬,又叫了句“李先生”。
這樣,李南泉就不能再不理會了。因道:“石小姐,躲警報你是剛才回來嗎?今天這時間真不久啊!”他說這話,是敷衍她那半鞠躬。不料她聽了,竟是把臉羞了個通紅。李南泉想著,這麼一句話,也有羞成通紅之必要嗎?她到底不是那讀書的女孩子,不會交際,也就不必再多話了。可是,她臉上雖然紅著,而眼睛還隻是望過來。慢慢地走到身邊,笑問道:“剛才石太太過去,向李先生提到了我嗎?”李南泉這就有點醒悟,便連連搖著頭道:“沒有沒有,剛才不是楊豔華過去嗎?他們把楊老板笑說了一陣。”小青笑道:“石太太是不大喜歡看戲的。”李南泉道:“平常你稱呼她媽媽,大姑娘,是嗎?”她笑道:“是的,她讓我那樣叫。其實,她還生我不出。”說著,臉上又有一點紅暈,再作個鞠躬禮,然後走了。李南泉心想,這奇怪呀:我們還是初次說話,聽她的言談之間,好像她不大安於這個義女身份似的。這種話,可以對我說嗎?而且舉止是那末客氣。這件事得回家告訴太太。他心裏憋著這才含笑向家裏走。去家不遠,就看到白太太、石太太站在行人路上,和自己太太笑著說話。自己來了,她們才含笑而去。李南泉道:“你還沒有回家哪?該回家休息休息了,今天累了一天。”李太太走著道:“別假情假意吧。我是個老實人。”李南泉笑道:“這話從何說起?剛才是我言語冒犯了,你也別見怪。我倒有個問題要問你,那石小青不是稱石太太作媽媽嗎?”
李太太道:“你這叫多管閑事。”李南泉聽著太太的口吻,分明是餘怒未息。還是悄悄地跟著走回家去。小孩子們躲了一天警報,乃是真的餓了。正站著圍了桌吃飯。平常李太太是必把那當沙發的竹椅子搬過來,讓李先生安坐的。這時卻沒有加以理睬,自盛著飯在旁邊吃。李南泉剛剛吃下去兩斤李子,避開太太的怒氣,且到走廊上去站站。隻見鄰居吳春圃先生,拿了一把舊手巾,伸到破汗衫底下,不住在胸前、背後擦著汗。他看到鄰人咬著牙笑了一笑,複又搖搖頭。李南泉道:“今天空襲的時間太久,吳先生躲了沒有?”他笑道:“早上有朋友通知我,有好幾批敵機來襲,躲躲為妙。我以為和往常一樣,沒吃沒喝,帶了全家,去躲公共洞子,誰知是這麼一整天。冒著絕大的危險,在敵機走了的時候,回家來找到十幾塊大小鍋巴和四枚西紅柿,再送進洞給小孩子吃了,我老兩口子,直餓到回家,搶著烙了兩張餅吃,肚子還餓著呢。”李南泉道:“那公共洞子裏,也有作警報生意的?”吳春圃道:“唉!我起初還不想省兩文。一個小麵,隻有一二兩,要賣五毛錢,我隻好忍住了。不想也就是十幾個小販子,幾百人一陣搶購,立刻賣光。等到我想買時,隻剩了些炒蠶豆,買兩包給孩子們嚼嚼,也就算了。天下沒有什麼是平等,躲警報亦是如此。你沒有餓著?”李南泉笑道:“我幾乎餓出肚子裏的黃水來了。出門沒帶錢。比老兄更窘。”
吳春圃道:“你府上正在吃飯,你為什麼在外麵站著?”他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複。自己還是閑閑地站在走廊上。這時,天色黑了。山穀裏由上向下黑下來,人家以外全是昏沉沉的。山峰在兩邊伸著,山穀像張著大嘴向天上哈氣。看山峰上的天幕,陸續地冒著星點。這雖是幾點星光,但頭頂正中的光彩,有些乳白色。而這乳白色也就向深暗的山穀裏撒下著微微的光輝。這種光輝,撒在那陰穀的鬱黑的鬆林,相映得非常好看。李南泉不覺昂著頭讚歎著一聲道:“美哉,此景!”他正有點詩興大發時,自己的腿上,好像有一陣陣的涼風拂來。回頭看時,小白兒拿著扇子在身後,不住地扇著。便道:“你去吃飯罷;我不熱。”吳春圃笑著操川語道:“要得要得,孝心可嘉。”小白道:“我媽媽說,蚊子多。給爸爸轟趕蚊子。”李南泉接過芭蕉扇,笑道:“少淘氣就得了,去吃飯罷!”小白道:“餓得不得了,我們見了飯就吃。一刻工夫,就吃了三碗。媽媽Ⅱ怔嫂給你炒雞蛋飯了。”李南泉笑道:“我忘記告訴你們了。我在團山子吃了兩斤李子,不餓了。”他說著走進屋去,見太太還是臉上不帶笑容,捧了一碗糙米飯,就著煮老豌豆吃,便抱著拳頭拱拱手道:“多謝多謝!既是炒雞蛋飯,何不多炒一點?”李太太道:“我們是賤命,餓了就什麼都吃得下。”李南泉道:“從今日起我們不要因為這小事發生誤會,好不好?”
李太太把糙米飯吃完了,將瓦壺裏的冷開水傾倒在飯碗裏,將飯碗微微搖撼著,把飯粒搖落到水裏去,然後端起碗來,將飯粒和冷開水一起吞下。這就放下碗來,向李南泉一笑,搖了兩搖頭。
他道:“你這裏麵,仿佛還有文章。”李太太道:“有什麼文章?你這是一支伏筆。我寫文章雖然寫不贏你,可是也就聞弦歌而知雅意。你到劉副官那裏,晚上還有個約會。你怕我攔著,先把話來封了門。其實,我曉得你是不愛和這種人來往的,雖然有楊豔華在那裏,你去了也樂不敵苦。生在這環境裏,這種人也不可得罪。你去一趟,我很諒解。”說著,她從容地放下碗。把李南泉手上的扇子接過去,將椅子扇了幾下,笑道:“飯來了,坐下來吃罷。今天夠你餓的了。”這時,王嫂端著一大碗雞蛋炒飯和一碟炒泡菜,放到桌上。他看那蛋炒飯麵上,油光淋淋的,想是放下了豬油不少,便坐下扶著筷子,向太太笑道:“你再來半碗?”她將扇子拂了兩拂,笑道:“我不需要這些殷勤。”李南泉道:“我吃了兩斤李子,已是很飽。決吃不下去這碗飯。”小山兒、小玲兒站在桌子邊便同時答應著“我吃我吃”。李南泉分給孩子們吃,李太太卻隻管攔著。他且不吃飯,扶了筷子搖頭道:“疾風知勁草。文以窮而後工,情以窮而後篤。”她“唉”了一聲笑道:“你真夠酸。我看你這個毛病,和另一種毛病一樣,永遠治不好。”吳春圃先生正在窗外,便打趣插嘴笑問道:“李先生還有什麼毛病呢?”
李南泉笑道:“你可別火上加油呀!”吳春圃笑著走進屋來,因道:“我知道李太太是個賢惠人。”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道:“若是道壁的奚太太,或者斜對門的石太太,我決不敢在她們麵,給她們先生開玩笑。”李南泉笑道:“石太太!她不成。吳兄,你記著我這話,將來有一台好戲瞧。”李太太張羅著請吳先生坐下,因笑道:“我對於南泉的行動,是從不幹涉的。其實先生們有了軌外的行動,幹涉也是無用。不過在這抗戰期間,吃的是平價米,穿的是破舊衣,縱然不念國家民族的前途,過這一分揪心的日子,應該也是高興不起來。我有時也和南泉別扭著。我倒不是打破醋壇子,我就奇怪著,作先生們的,為什麼演講起來,或者寫起文章來,都是忠義憤發,一腔熱血。何以到了吃喝玩樂起來,國家民族,就丟到腦後去了?我不服他們這個假麵具。我就得說這樣的人幾句。”李南泉笑道:“你自然是一種正義感。不過……”他拖著話音沒有說下去。李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又該問我為什麼也打牌了。可是我並沒有作過愛國主義的演講,也沒有寫過愛國的文章。根本我們就是一個不知道愛國的婦女,打打小牌,也不過是自甘暴棄的賬本上再加上一筆。”吳先生笑道:“言重言重。李太太說出這話來,正是表示你對國家民族的熱心。把這個轟炸機挨過去了,我們有幾個愛好舊戲者,打算來一回勞軍公演,那時,一定請你參加,諒無推辭的了。”說到戲,吳先生就帶勁,最後來了一句韻白。
李南泉笑道:“吳兄,我看你也有一個毛病,是喜歡玩票。”吳春圃笑道:“咱這算毛病嗎?叫作窮起哄。這窮日子過得什麼嗜好都談不上。可是嗓子是咱自己的。咱扯開嗓子,自己唱戲自己聽,這不用花錢。咱要來個什麼遊藝會,一切的開銷,也是人家的咱才來。要說是玩兒個票,由借行頭到場麵上的,全得花錢。咱就買他兩斤黃牛肉,自己在地裏摘下幾個西紅柿,燉上一大沙鍋,吃他個熱和勁兒,比在台上過癮可強多咧。”說著,哈哈一陣大笑。李太太笑道:“吳先生真想得開。”他笑道:“咱是有名兒的樂天派。抗戰這年月,真是數著鍾點兒過。若是盡發愁,不用日本人來打,咱愁也愁死了。中國人有彈性,大概俺就是這麼一個代表。”說著,再打了一個哈哈。李太太笑道:“要玩票,又想不花錢,這種便宜事,不見得常有。不過今天倒有這麼一個機會。”吳春圃笑道:“別笑話。成天的鬧警報,聽說今天街上的戲園子都回了戲。誰還有那個興致,開什麼遊藝會。”李太太道:“天底下的人不一樣呀。有怕警報的,也有警報越多越樂的。你問他,今晚上有沒有玩票的地方。他馬上就要去參加。”說時,笑著指了李先生。他知道太太說來說去,必定要提到這上麵來的。自己最好是裝馬虎含混過去。現在太太指到臉上來說,卻馬虎不掉。因笑道:“也不是什麼聚會。那劉副官把幾個女伶人接到家裏去了,大概要鬧半晚上清唱。”
吳春圃笑道:“我看到他們走上去的,有你的高足在內。”李南泉笑道:“你說的是楊豔華?”李太太笑道:“你漏了,李先生。怎麼人家一說高足,你就說是楊豔華呢?”李南泉搖著頭道:“我也就隻好說是市言訛虎罷。”吳春圃也就嘻嘻一笑。大家談了幾句別的話,屋子裏已是點上了燈。吳先生別去。李南泉擦了個澡,上身穿了件破舊汗衫,搬了張帆布支架椅子,就放到走廊上來乘涼。李太太送了張方凳子過來,靠椅子放著。然後燃了一支蚊煙,放在椅子下,又端了杯溫熱的茶水,放在方凳子上,接著把紙煙、火柴、扇子都放在方凳子上。李先生覺得太太的招待,實在有異於平常,因道:“躲了一天的警報,你也該休息休息了。”李太太道:“我還好,我怕你累出毛病來,你好好休息罷。”說著,她也端了個椅子在旁邊相陪。李南泉躺在睡椅上,將扇子輕輕拂著。眼望著屋簷外天上的半鉤月亮,有點思鄉。連連想著《四郎探母》這出戲,口裏也就哼起戲詞來。太太笑道:“戲癮上來了嗎?”他忽然有所省悟,笑道:“身體疲乏得抬不動了,什麼癮也沒有。”太太也隻輕輕一笑。約莫五六分鍾,忽然一陣絲竹金鼓之聲,在空洞的深穀中,隨了風吹來。李太太道:“劉副官家真唱起來了。”李南泉道:“這是一群沒有靈魂的人。說他不知死活,還覺得輕了一點。”李太太道:“他們也是樂天派,想得開吧?”
李南泉也隻好笑了一笑,但沒有五分鍾,走廊那頭吳先生說著話了。他笑道:“李先生,你聽聽,鑼鼓絲弦這份熱鬧勁。”李南泉道:“咱們不花錢在這裏聽一會清唱罷。這變化真也是太快了。兩小時前,我們還在躲炸彈,這會子我們躺著乘涼聽戲了。”吳先生說著話走過來,李太太立刻搬了凳子來讓坐。吳先生將扇子拍著大腿,因道:“站站罷,不坐了。”李南泉道:“精神疲乏還沒有複元。坐著擺擺龍門陣。”吳春圃道:“不是說參加劉副官家的清唱嗎?咱們帶著乘涼,便走去瞧瞧,好不好?”李南泉笑道:“老兄還是興致不小。”他道:“反正晚上沒事。李太太,你也瞧瞧去。”她道:“劉家我不認識。”他道:“那末,李先生,咱們去。唔!你聽,拉上了反二簧不知道楊豔華在唱什麼,好像是《六月雪》。走罷!”李南泉笑著沒有作聲。李太太道:“你就陪著吳先生瞧瞧去罷。”李南泉站起來躊躇著道:“我穿件短袖子汗衫,不大好,我去換件褂子。”他走進屋裏去,叫道:“筠,你來給我找件衣服。”李太太走進屋子,李先生隔了菜油燈,向太太笑道:“這可是你叫我去的。”她笑道:“別假惺惺了,同吳先生去有什麼關係?可是回來也別太晚了。”他伸了一個食指道:“至多一小時。也許不要,三四十分鍾就夠了。”她微笑著沒說什麼。李先生換了件舊川綢短褂子,拿了柄蒲扇,就和吳先生同路向劉副官家裏去。他們家是一幢西式瓦房,傍山麓建築,門口還有塊坦地。
坦地上麵是很寬的廊子,桌椅雜亂地擺著。桌上點了兩盞帶玻璃罩子的電石燈,照得通亮。茶煙水果,在燈下鋪滿了桌麵。走廊的一角,四五個人擁著一副鑼鼓,再進前一點,兩個人坐著拉京胡與二胡。一排坐了三個女戲子,臉都微側了向裏。此外是六七個輕浮少年,遠圍了桌子坐著。有個尖削臉的漢子滿臉酒泡,下穿嗶嘰短褲衩,上套夏威夷綢襯衫,頭發一把烏亮,燈光下,兀自看著滴得下油來。他拿了把黑紙折扇站在屋簷下,扯開了嗓子正唱麒派拿手好戲(瀟何月下追韓信》。劉副官滿臉神氣,口裏斜銜了一支煙卷,兩手叉著腰,也站在屋簷下。村子裏聽到鑼鼓響都來趕這份熱鬧,坦地上站著坐著有二三十人。劉副官等那酒泡臉唱完一段,鼓著掌叫了一聲好。那煙卷落到地下去了,他也不拾起來。一回頭看到吳、李二位,連忙趕過來,笑道:“歡迎,歡迎。老丁這出戲唱完了,我們來出全本的((探母回令》,就差一個楊宗保。李先生這一來,錦上添花,請來一段薑妙香的《扯四門》。”李南泉笑道:“我根本不會。我看你們改《法門寺》罷。吳教授的劉瑾,是這疏建區有名的。”吳春圃道:“不成,咱這口濟南腔,那損透了劉瑾,咱是劉公道咧。”劉副官鼓了掌道:“好!就是《法門寺》帶《大審》。劉瑾這一角,我對付。”說著,挺起胸脯子搖頭晃腦地笑。隨後向走廊上他家的男傭工,招了兩招手,又伸著兩個指頭,那意思是說招待兩位客人。
他們的傭工,看到主人這樣歡迎,立刻搬著椅子茶幾,以及茶煙之類前來款待。那個唱追韓信的老丁,把一段三生有幸的大段唱完,回轉身來,迎著李南泉笑道:“無論如何,今天要李先生消遣一段。《黃鶴樓》好不好?我給你配劉備。”說著在他的短褲衩口袋裏,掏出一隻賽銀扁煙盒子,一按彈簧,向吳、李二客敬著煙,隨著又在另一口袋裏摸出了打火機,按著火給客人點煙。李南泉笑道:“丁先生雖然在大後方,周身還是摩登裝備。”他笑道:“這是有人從香港回來帶給我的玩意兒。我們交換條件,李先生消遣一段,我明天送你一隻打火機。”這時鑼鼓已經停了,兩三個熟人,都前來周旋。老徐尤其是帶勁,端著大盤瓜子,向吳、李麵前遞送。他笑道:“今天到場的人,都要消遣一段。我唱的開鑼戲。已經唱過去了。”吳春圃道:“三位小姐呢?”說著向三個女角兒看去。她們到劉家來,卻是相當的矜持。看到吳、李二人,隻起著身,含笑點點頭,並沒有走過來。吳先生雖然愛唱兩句而家道比李南泉還要清寒,平常簡直不買票看戲。這幾位女角,隻是在街上看見過,卻不相識,更沒有打過招呼。這時三個人同時點頭為禮,一個向來沒有接觸過坤伶的人,覺得這是一回極大的安慰,也就連連向人家點了頭回禮。劉副官笑道:“怎麼樣,二位不賞光湊一份熱鬧嗎?晚上反正沒事,我家裏預備了一點酒菜。把戲唱完,回頭咱們喝三杯,鬧個不醉無歸。”李南泉心想,什麼事這樣高興,看他時,昂著頭,斜銜了煙卷,得意之至。
那劉副官倒沒有感覺到自己有什麼異樣,向走廊上坐著的女伶招了兩招手道:“豔華你過來。”她笑著走過來了,因道:“李先生你剛來?這裏熱鬧了很大一陣子了。”李南泉道:“躲警報回家,身體是疲倦得不得了。我原不打算來。這位吳先生是位老票友,聽到你們這裏家夥響起來了,就拉著我來看這番熱鬧。”吳春圃“啊喲”了一聲道:“楊老板,你別信他的話,說我是個戲迷,還則罷了,老票友這三個字絕不敢當。”楊豔華道:“上次那銀行樓上的票友房裏,吳先生不是還唱過一出《探陰山》嗎?”吳春圃道:“楊老板怎麼知道?”她道:“我在樓下聽過,唱得非常夠味。有人告訴我,那就是李先生鄰居吳先生唱的,我是久仰的了。”吳先生被內行這樣稱讚了幾句,頗為高興,拱著手道:“見笑見笑。”劉副官伸著手,拍了兩拍她的肩膀道:“這二位都不肯賞光,你勸駕一番罷。”說著,他又摸摸她的頭發。在這樣多的人群當中,李南泉覺得他動手動腳,顯著輕薄。不過楊豔華自身,並不大介意,自也不必去替她不平。她倒是笑道:“李先生你就消遣一段。你唱什麼、我湊合著和你配一出。”說著,微偏了頭,向他丟了個眼風。他把拒絕和劉副官交朋友的意思加一層地衝淡了,笑道:“我實在不會唱。你真要我唱,我唱四句搖板。至於和我配戲那可不敢當。”老徐正把那個瓜子碟,送回到習隙上去,聽了這話就直奔了過來,拍著手道:“好極了,楊老板若和李先生合唱一出'那簡直是珠聯璧合,什麼戲?什麼戲?”
楊豔華瞟了他一眼,淡淡笑道:“徐先生別忙,仔細摔跤呀!”他在前麵站定了,看到劉副官臉上,也有點不愉快的樣子,便忽然有所省悟。因笑道:“索性請我們名角劉副官也加入,來一個錦上添花。”劉副官扛著肩膀笑了一笑,取出嘴角上的煙卷,彈了兩彈煙灰,望了他笑道:“名角?誰比得上你十足的譚味呀。”老徐向他半鞠著躬,因道:“老兄,你不要罵人。”劉副官笑道:“你真有譚味。至少,你耍的那支老槍,是小叫天的傳授,你不是外號老槍嗎?”他笑道:“哪裏有這樣一個諢號?”說著,向四周看看,又向劉副官搖搖手。劉副官偏是不睬他,笑道:“今天晚上,好像是過足了癮才來的,所以精神抖擻。”老徐向他連作了幾個揖,央告著道:“副座,饒了我,行不行?”劉副官這才打個哈哈,把話接過去。老丁扯著主人道:“不要扯淡了,唱什麼戲,讓他們打起來,還是照原定的戲碼進行嗎?劉副官道:“豔華,你說唱什麼?”她望著吳春圃笑道:“煩吳教授一出《黑風帕》,讓王少亭、胡玉花兩個人給你配,差一個老旦,我反串。”老徐道:“吳先生,這不能推諉了,人家真捧場呀。”吳春圃兩個指頭夾著煙卷,送到嘴邊,待吸不吸,隻是微笑。李南泉道:“就來一出罷。反正這都是村子裏的熟人。唱砸了,沒關係。”吳春圃道:“你別盡叫別人唱,你也自己出個題目呀。要來大家來。你不唱我也不唱。”李南泉笑道:“準唱四句搖板。”楊豔華將牙齒咬著下嘴唇,垂著眼皮想了一想,向他微笑道:“多唱兩三句,行不行?”李南泉沒有考慮,笑道:“那倒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