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魂兮歸來(2 / 3)

楊豔華笑道:“好罷,那我們來一出((紅鸞禧》罷。”李南泉道:“這就不對了。說好了唱幾句搖板,怎麼來一出戲?”她笑道:“李先生你想想罷,《紅鸞禧》的小生除了四句搖板,此外還有什麼?統共是再加三句搖板,兩句二簧原板,四句南梆子。”李南泉偏著頭想了一想,因道:“果然不錯,你好熟的戲。”劉副官笑道:“那還用說嗎?人家是幹什麼的!”楊豔華就在桌子上拿了煙卷和火柴來,親自向李南泉敬著煙。這時那幾個起哄的人都走開了。她趁著擦火柴向他點煙的時候,低聲道:“你救救我們可憐的孩子罷!”他聽了有些愕然,這裏麵另外還有什麼文章。看她時,她皺了兩皺眉頭,似乎很有苦衷。劉副官站在走廊上,將手一揚道:“豔華,這樣勸駕還是不行的話,你可砸了。”她笑道:“沒有問題了。吳先生的《黑風帕》,李先生的《紅鸞禧》。”劉副官還不放心,大聲問道:“李兄,沒有問題嗎?”李南泉聽了這個“兄”字雖是十分紮耳,可是楊豔華叫“救救可憐的孩子”,倒怕拒絕了,會給她什麼痛苦,因笑道:“大家起哄罷,可是還缺個金老丈呢。”劉副官道:“我行,我來。”說著,他回頭向王少亭道:“我若忘了詞,你給我提一聲。”老丁、老徐聽說立刻喊著打起家夥來《黑風帕》。老丁表示他還會鑼鼓,立刻走過去,在打家夥人手上,搶過一麵鑼。鑼鼓響了,這位吳教授的嗓子,也就癢了。笑著走到走廊邊,向打小鼓的點了個頭道:“我是爛票角票,不值錢,多照應點。”回過身來,又向拉胡琴的道:“我的調門是低得很,請把弦子定低一點。”劉副官走過來,伸手拍了李南泉肩膀道:“吳兄真有一手,不用聽他唱,就看他這分張羅,就不外行。老哥,你是更好的了。”李南泉看他這番下流派的親熱,心裏老大不高興。但是既和這種人在一處起哄,根本也就失去了書生的本色,讓他這樣拍肩膀叫老哥,也是咎由自取。笑道:“我實在沒多大興致。”劉副官道:“我知道你的脾氣,這還不是看我劉副官的三分金麵嗎?”說著,伸了個食指,向鼻子尖上指著。

這時,《黑風帕》的鑼鼓已經打上,劉副官並沒有感到李南泉之煩膩,挽了他一隻手,走上走廊,傭工們端椅子送茶煙,又是一番招待。李南泉隔了桌麵,看那邊坐的三位女伶,依然是正襟危坐,偶然互相就著耳朵說幾句話,並沒有什麼笑容。那邊的胡玉花平常是最活潑,而且也是向不避什麼嫌疑的。而今晚上在她臉上也就找不出什麼笑容。李南泉想著,平常這鎮市上,白天有警報,照例晚上唱夜戲。今天戲園子回戲,也許不為的是警報的原因。隻看這三位叫座的女角,都來到這裏,戲園子裏還有什麼戲可唱?這一晚的營業損失,姓劉的決不會負擔,她們大概是為了這事發愁。但就個人而言,損失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為什麼楊豔華叫救救可憐的孩子?他心裏這樣想著,眼睛就不住地對三人望著。那胡玉花和吳先生配著戲,是掉過臉向屋子裏唱的,偶然偏過頭來,卻微笑著向李南泉點點頭。但那笑容並不自然,似乎她也是在可憐的孩子之列。這就心裏轉了個念頭,不能唱完了就回家了,應該在這地方多停留些時間,看看姓劉的有什麼新花樣。他正出著神,劉副官挨了他身子坐下扶著他肩膀道:“我們要對對詞兒嗎?”他笑道:“這又不上台,無所謂。忘了詞,隨便讓人提提就是了。”他這個動作,在桌子那邊的楊豔華,似乎是明白了,立刻走了過來,問道:“是不是對對?”劉副官道:“老李說不用對了。反正不上台。”楊豔華向他道:“我們還是對對罷。在壩子’上站一會兒。”說著她先走,劉副官也跟了去。李南泉看他們站在那邊坦地上說話,也沒有理會。

過了一會,劉副官走過來,笑道:“豔華說,她不放心,還是請你去對對罷。”李南泉明白,這是那位小姐調虎離山之計,立刻離開座位,走到她麵前去。豔華叫了聲“李先生”,卻沒有向下說,隻是對他一笑。李南泉道:“咱們對對詞嗎?”她笑道:“對對詞?我有幾句話告訴你。”說著又低聲微微一笑。李南泉道:“什麼話,快說!”說著,他把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又向她催了一句:“快說。”楊豔華道:“不用快說,我隻告訴你一句,我今晚上恐怕脫不倒手。你得想法子救我。”李南泉道:“脫不倒手?為什麼?這裏是監牢嗎?”楊豔華道:“不是監牢,哼!”隻說到這裏,劉副官已走了過來,楊豔華是非常的聰明,立刻改了口唱戲道:“但願得作夫妻永不離分。”李南泉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大概我們可以把這台戲唱完。”劉副官笑道:“你們倒是把詞對完呀!”李南泉道:“不用了,不用了《黑風帕》快完了。”他說著,回到了走廊的座位上坐著,忽然想過來了,剛才她突然改口唱戲,為什麼唱這句作夫妻永不離分。固然,《紅鸞禧》這戲裏麵,有這麼一句原板。什麼戲詞不能唱,什麼道白不能說,為什麼單單唱上這麼兩句?他想到這裏,不免低了頭仔細想了想。就在這時,一陣鼓掌,原來是《黑風帕》已經唱完了。劉副官走到他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因道:“該輪著你了。”楊豔華坐在桌子這麵,對劉副官又瞟了一眼。李南泉笑著點點頭。這算是勢成騎虎,決不容不唱了。鑼鼓打上之後,他隻好站著背轉身去,開始唱起來,第一句南梆子唱完,連屋子裏偷聽的女眷在內,一齊鼓掌。

在這鼓掌聲中,大家還同時叫著好。李南泉心裏明白,《紅鸞禧》出場的這兩句南梆子,無從好起。什麼名小生唱這幾句戲,也不見有人叫好。當然這一陣好,完全屬於人情方麵。在這叫好聲中,還有女子的聲音。誰家的謄屬,肯這樣捧場?他有點疑惑了。但同時也警戒著自己,玩票的人,十個有九個犯著怕叫好的毛病,別是人家一叫好,把詞忘了,於是丟下這些還是安心去唱戲。到了道白的時候,鑼鼓家夥停著。他也知道千斤道白四兩唱,當大家靜靜聽著的時候,他格外留心,把尖團字扣準了說著。同時,他也想到,這是白費勁。在這四川山窩子裏聽京戲的人,根本是起哄,幾個人知道尖團字?可是他這念頭並未過去,在一段道白說完之後,卻聽到身旁有人低低地叫了聲好。這是個奇跡,卻不能不理會,回頭看去,楊豔華微笑著,向他點了兩點下巴。那意思是說“不錯”。他也就會心地回個微笑。等到金玉奴上場,楊豔華也十分賣力地唱白。她本是江蘇人,平常說京腔,兀自帶著一些南方尾音。現在她道起京白了,除了把字咬得極準,而且在語尾上,故意帶著一些嬌音,聽來甚是入耳。李南泉聽她的戲多了,在台上沒有看到她這樣賣力過。這很可能知道她表示那份友好態度。後來劉副官加入唱金鬆一角,他根本就是開玩笑的態度,笑向楊豔華道:“他是個要飯的秀才,請到咱們家來喝豆汁。這要是吃平價米的大教授,你不衝著他叫老師,那才怪呢。”這麼一抓哏,連楊豔華也忍不住笑。吳春圃也高興了,大聲笑著叫好。

這出《紅鸞禧》,三人唱得功力悉敵。唱完,場麵上人放下家夥,一致鼓掌叫好。那打小鼓的,是戲班子裏的,站起身來,向李南泉拱拱手道:“李先生,太好太好,這是經過名師傳授的。”那楊豔華站在桌子邊斟著一杯茶喝,在杯子沿上將眼光射過來向他看著。李南泉也忍不住微笑。他的微笑,不僅是她這個眼風。他覺得今天這出戲,和她作了一回假夫妻,卻是生平第一次的玩意兒。取了一支煙吸著,回味著。他的沉思,被好事的老徐大聲喊醒,他笑道:“過癮過癮,再來一個,再來一個!”李南泉道:“別起哄罷,早點回家去休息,打起精神來明天好跑警報。楊老板,你們什麼時候下山?我和吳先生可以奉送你們一程。”楊豔華道:“好極了,等著我。我們怕走這山路。”她說著話,繞過那桌子,走到李南泉麵前來相就。劉副官舉起一隻手,高過了頭頂,笑道:“別忙別忙。我家裏辦了許多酒菜,你們不吃,難道讓我自己過節不成?”說著他又一伸手,將李南泉衣襟拉著,因道:“老李,你不許走,走了不夠朋友。”李南泉心想,左一聲老李,右一聲老李,誰和你這裏親熱。可是心裏盡管如此,麵子上又不好怎樣表示不接受。因笑道:“這樣夜深了,吃了東西,更是睡不著覺。”劉副官笑道:“那更好,我們唱到天亮。喂!預備好了沒有?先把菜擺下,我們就吃,吃了我們還要再唱呢。”他說著話,突然轉了話鋒向著家裏的男女傭工傳下命令去。大家答應著,早就預備好了,有些菜涼了,還要重新再熱一道呢。劉副官高抬著兩手,向大家揮著,連連說請。

到了這時,想不赴他的宴會,卻是不可能。李南泉向吳春圃看看,笑道:“我們就叨擾一頓罷。”大家走進劉副官的屋子,是一間很大的客廳,雖是土牆,石灰糊著寸來厚,像鋼骨水泥的牆壁一樣。四周的玻璃窗向外洞開,屋子裏放著四盞電石燈,白粉牆反映,照得雪亮。屋子正中,擺設下兩個圓桌麵,上鋪了潔白的桌布,杯筷齊全。第一碗菜,已放在桌子中心了。李南泉看了,有些愕然。今晚是什麼盛典,姓劉的這樣大事鋪張?吳春圃正也有此想,悄悄問道,劉先生家裏有什麼事吧?正好老徐還站在屋子外麵,兩人不約而同地退了出來。李南泉問道:“老徐,你實說,今天這裏有什麼喜事?我們糊裏糊塗地來了,至少也該道賀道賀吧?”老徐先笑了一笑,然後道:“我實告訴你罷,老劉做了一票生意掙了兩個三倍,大家和他一起哄,他答應拿出一筆錢來快活一晚上。除了老朋友,他是不讓人家知道這件事的,你若給他道賀,他反而是受窘的。他糊裏糊塗地請,我們就糊裏糊塗地吃罷。說著分開左右手,就把兩人拉進了屋子。他們耽誤了五分鍾,這兩張桌子就坐滿了人了。就隻有東向這張桌子,空著上手兩個座位。劉副官拉著他們就向首席上麵塞了過去。李南泉道:“我怎麼可以坐那裏?”那姓劉的力氣又大,連推帶拉,硬把他送到椅子上坐著,而且還把桌上斟好的一杯白酒,送到他手上笑道:“誰要客氣,罵我王八蛋。”

李南泉這時,不能不接受了,隻得接著酒杯,站起來一喝而盡。劉副官看他喝完了酒,將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夠交情,夠交情。”於是回轉臉來向吳春圃笑道:“我們雖是初次拉交情,可是路上常見麵,很熟了。客氣就大家煞風景。請坐請坐。”吳春圃看看兩席的人,也隻好坐了。劉副官找著桌上一個大杯子,斟滿了一杯酒,高高舉平額頭,眼望了客人道:“我大杯拚你小杯,幹不幹?”吳春圃笑道:“俺喝,俺喝了。回敬一杯,行不行?”劉副官道:“沒有問題,我先幹了。”說著,舉起大杯子,向口裏咕嘟著。然後翻過杯子,向吳春圃照了照杯。吳春圃陪著喝了那杯,又斟了一杯回敬。劉副官更是奮勇,自取過酒壺來,向杯子裏斟著。把酒杯對著口,連杯子帶頭脖一齊向後仰著,那杯酒也就幹了。吳春圃是敬酒的人,酒還沒有喝完呢,主人既幹,自不容有什麼猶豫。喝完了酒,他方才坐下,劉副官就轉到對麵桌子旁,兩手一抱拳,笑道:“各位,要喝,我的酒預備得多。若不把我預備的酒喝完,我是不放大家走的。大家鬧他個通宵,明日接上跑警報。”他好像是句開玩笑的話,可是李南泉聽到,就在心上留下了個暗影。那旁桌上的老徐道:“好的,我照那桌的例喝一杯敬一杯。”劉副官道:“為什麼回敬?”老徐笑道:“你心裏明白就得了嘛!”回敬決不能是無緣無故的。劉副官拿著那杯酒在手上,呆站著望了他,總有三四分鍾之久,沒有說話。老徐立刻端起杯來喝著,連道:“罰我罰我!”

劉副官道:“哼!你自己認罰,不然我灌你三大杯。”他說著話時,沉著麵孔,沒一點笑容,那老徐非常聽他的話,端起酒杯來喝幹,接上又喝下去兩杯。劉副官道:“各位看見沒有,酒令大似軍令,誰要搗亂就照著老徐的這個例子。我現在拿手上這杯酒打通關,打不過,我一百杯也喝。”說著,把手上那酒杯子舉了一舉。接著,又指著下方坐的一個漢子道:“由你這裏起。”李南泉認得他,他是個下江人,全街人叫他小陳,在街上開爿小雜貨店,終日裏和那些副官之輩來往,可能他的本錢,就是這副官群的資本。小陳雖是小生意買賣人,外表很好,穿著西服。因為這樣,也有人誤會著他是完長公館的職員。他在下屬社會上,也就很混得過去。隻是見了這些副官之流,卻是馴羊一般的柔和,叫他在地下爬,不敢在地上跪著。這時劉副官在屋子中間,首先指著了他,嚇得立刻舉著杯子站起來,半鞠著躬笑道:“劉副官要我喝多少?”劉副官道:“你簡直是個笨蛋。不是說打通關嗎?我們劃拳。你輸了,喝酒,我再找下麵的人。也許,你會贏的,那我們就再劃。傻小子懂不懂?”小陳笑道:“懂,但是我不會劃拳,我罰杯酒行不行呢?”劉副官搖著頭道:“不行,第一個輪著你,就放著悶炮,太煞風景了。要罰就罰十杯。”小陳笑道:“那我就劃罷。我若錯了,請劉副官原諒一點!”劉副官道:“哪來那麼些個廢話,先罰一杯再劃拳。”小陳道:“是是是,先罰我這杯。說著把端的酒喝下。”吳春圃坐在隔席上,看到姓劉的這樣氣焰逼人,倒是很替那小陳難受,將手拐子輕輕碰了李南泉一下。二人對看一眼,也沒有說什麼。

那姓劉的向來就是這樣玩慣了的,他並沒有注意到有人不滿。站在屋子中間七巧八馬,伸著拳頭亂喊。這小陳不會劃拳,而且不敢贏劉副官的拳,口裏隨便著叫,他出兩個指頭,會把大拇指、小拇指同伸著,像平常比著的六。老徐立刻站起來將手攔著,笑道:“小陳,你輸了,哪有這樣伸手的法子?”那小陳笑著點頭道:“我是望風而逃,本就該輸,罰幾杯?”老徐正想說什麼,忽然感到不妥,望了劉副官道:“應該怎麼辦,向令官請示。”劉副官道:“喝一杯算了。誰和這無用的計較。”小陳被人罵著“無用”,不敢駁回半個字,端起麵前的酒杯喝光。於是劉副官接著向下打通關,把全桌人戰敗了,他才喝三杯酒。他端了杯子,走過這席來,依然不肯坐下,將杯子放在桌子下方,向桌上一抱拳,笑道:“不恭了,由哪裏劃起?”三個女伶都是坐在這桌子上的,楊豔華道:“劉先生,你可是知道的,我們三個人,全不會喝酒,也不會劃拳。”劉副官道:“那邊桌上的女賓有先例。拳是人家代表,酒可是要自己喝。如其不然,就不能叫作什麼通關。喝醉了不要緊,我家裏有的是床鋪,三人一張鋪可以,一人一張鋪也可以。”楊豔華聽了這話,不由得臉上紅起來,垂著眼皮不敢正視人,劉副官已把眼光射到吳、李二人身上,點著頭,又抱了抱拳,笑道:“從哪位起?那旁桌上,讓我戰敗得落花流水,你們可別再泄氣呀。”他麵前正有一張空的方凳子,他便一腳踏在上麵,拿起筷子,挾了一大夾菜,送到口裏去咀嚼著。吳春圃還是初次和這路人物接觸,覺得他這份狂妄無禮,實在讓人接受不了。隻是望了他微笑著,並沒有說什麼。

李南泉知道吳先生為人,兀自有著山東人的“老趕”脾氣,萬一他借了三分酒意,把言語衝犯了姓劉的,那會來個不歡而散。於是站起來向主人拱拱手道:“老兄,你要打通關,先由我這裏起罷。楊小姐的拳,我代表,酒呢?”說著,向楊豔華望了笑道:“一杯酒的事,你應該是無所謂了。”楊豔華笑道:“半杯行不行?”吳春圃道:“半杯,我代勞了罷。”劉副官搖著頭道:“你不用代她,她的酒量好得很。”吳春圃笑道:“吃完了,你不還是要她唱嗎?”劉副官對了她道:“小楊,聽見沒有,吃了飯,還要唱呀。”楊豔華也沒作聲,隻是微笑著。劉副官交待已畢,立刻和李南泉劃起拳起。這席的通關,沒有讓他那樣便宜,喝了六杯酒,他臉紅紅的,就在這席陪客。他的上手,就是唱花旦的胡玉花。他不斷地找著她說話,最後偏過頭去,直要靠到她肩膀上了,斜溜著醉眼,因道:“小胡,你今年二十幾?應該找個主了,老唱下去有什麼意思,我們這完長公館裏的朋友,你愛哪一個?你說,我全可以給你拉皮條。”胡玉花將手輕輕推了他一下,因道:“你醉了,說得那樣難聽。”劉副官笑道:“我該罰,我該罰,應該說介紹一位。不,我應該說是作媒。你說,你願意說哪一個?”胡玉花把他麵前的杯子端起,放在他手上,因道:“我要罰你酒。”他倒並不推辭,端起杯子來喝了,放下酒杯道:“酒是要罰,話也得說,你說,到底願意我們完長公館裏哪一位?”胡玉花道:“說就說嘛,唱戲的人,都是臉厚的,有什麼說不出來。哪個女人不要嫁人嗎?說出來也沒有什麼要緊。”劉副官拍著手道:“痛快痛快,這就讓我很疼你了。你說,願意嫁哪個?”

胡玉花道:“你們完長公館出來的人,個個是好的,還用得著挑嗎?”劉副官將頭一晃道:“那你是說隨便給你介紹哪一位,你都願意的了?”胡玉花笑道:“可不是?”李南泉聽了,很是驚異,心想,這位小姐,並沒有喝什麼酒,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姓劉的說得出,做得出,他真要給她介紹起來,那她怎麼辦?連楊豔華、王少亭都給她著急,都把眼睛望了她。可是她很隨便,因笑道:“可是我有點困難。”劉副官道:“有什麼困難?我們不含糊,都可以和你解決。”胡玉花搖著頭笑道:“這困難解決不了的。實對你說,我嫁人兩年了,他還是個小公務員呢。”劉副官道:“胡扯,我沒有聽到說過你有丈夫。”胡玉花臉色沉了一沉,把笑容收拾了,因道:“一點不胡扯。你想呀,他自己是個公務員,養不起太太,讓太太上台唱花旦,這還有好大的麵子不成,他瞞人還來不及呢,我平白提他幹什麼?不是劉副官的好意,要給我說媒,我也就不提了。”劉副官道:“真的?他在哪一個機關?”說著,偏了頭望著胡玉花的臉色,她也並不感到什麼受窘,淡笑道:“反正是窮機關罷了。我若說出來,對不住我丈夫,也對不住我丈夫服務的那個機關。你不知道,我還有個傷心的事。我有個近兩歲的孩子,我交給孩子的祖母,讓他喂米糊、麵糊呢。”劉副官將手一拍桌子道:“完了。我的朋友老黃'已經很迷你的,今晚上本也要來,為著好讓我和你說話,他沒有來。老黃這個人,你也相當熟。人是很好的,手邊也很有幾個錢,配你這個人,絕對配得過去。你既是有了孩子的太太,那沒有話說,我明天給他回信,他是兜頭讓澆了一盆冷水了。”

胡玉花笑道:“你們在完長手下做事,有的是錢,有的是辦法,怕討不到大家閨秀作老婆,要我們女戲子?”劉副官道:“大家閨秀也要,女戲子也要,嚇!小胡,你和我說的這個人交個朋友罷。他原配太太,在原籍沒有來,一切責任,有我擔負,反正他不會虧你。”李南泉聽了這話,實在忍不住一陣怒火,由心腔子裏直湧,湧到兩隻眼睛裏來。這小子簡直把女伶當娼妓看待。恨不得拿起麵前的酒杯子,向他砸了去。可是看胡玉花本人,依然是坦然自得,笑道:“謝謝你的好意。說起黃副官,人是不錯,我們根本也就是朋友,交朋友就交朋友,管他太太在什麼地方。這也用不著劉先生有什麼擔待。”劉副官將手拍著她的肩膀道:“你這丫頭真有手段,可是老黃已經著了你的迷,他也不會輕易放過你的。”胡玉花撇著嘴角,微笑了一笑。對於他這話,似乎不大介意。吳春圃笑著點點頭道:“胡小姐真會說話,我敬你一杯酒。你隨便喝,我幹了。”說著,他真的把手上那杯酒一仰脖子幹了。胡玉花隻端著杯子,道了聲謝謝。劉副官又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小胡,你也聰明過頂了,喝口酒要什麼緊。這裏大家都在喝,有毒藥,也不會毒死你一個人。我倒是打算把你灌醉了,把你送到老黃那裏去。可也不一定是今天的事。”說著,仰起脖子,哈哈大笑一陣。李南泉看他這樣子,已慢慢地露了原形。趁著問題還沒有達到楊豔華身上,應該給她找個開脫之道。因之在席上且不說話,默想著怎樣找機會,他想著,姓劉的已借了幾分酒意,無話不說,在問題的本身,決不能不把三個女人救出今日的火坑。這樣轉著念頭,有十分鍾之久,居然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