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道:“劉副官,我說句正經話。我打聽打聽,完長什麼時候到這裏來?”姓劉的這小子,雖是很有了幾分酒意,可是一提到完長,他的酒意,自然就消滅了,立刻正了顏色問道:“李先生有什麼事嗎?”李南泉道:“當然有點事。我一個朋友,在貴完長手下當秘書,是專辦應酬文件的。”劉副官道:“是孟秘書?”李南泉道:“對了,他寫信給我,要同完長一路到這裏來住些時候,並說貴完長約我談談。我一個從來不過問政治的人,約我談些什麼呢?我已回信婉謝了。可是,孟秘書前天又專人送了一封信來,說是完長一定要約我談談,請我在最近幾天,不要離開本地。他還附帶一句,所談也無非風土人情而已。這樣,我當然不拒絕。”劉副官站起來道:“那怎麼能拒絕呢?孟秘書來了,我會親自來給李先生報告。李先生,你務必要到。”李南泉道:“我所以要和你打聽完長行蹤者,就在於此。過兩天,我也想進城去一次。若是我進城去了,完長又來了,兩下裏就走差了。”劉副官道:“進城有什麼事,交給我,我托人代辦就是了。無論如何,你得在鄉下等著。而且這幾天,不斷鬧警報,你跑到城裏去趕警報,那也太犯不上。”李南泉心中大喜,這一著棋居然下得極為準確,因笑道:“那也好,見到孟秘書,你就說我在家裏等著了。你就是對完長直接提到也可以,隻要你不嫌越級言事。”劉副官道:“這事是孟秘書接洽的,當然還是由他去辦。”說著笑了一笑道:“恐怕是完長要借重李先生。其實,這窮教授真可以不幹了。完長待人是最為優厚的。我們歡迎李先生出山來做事。”
這席話,接連有幾聲完長,早把那邊的老徐驚動了,正是停杯不語,側耳細聽。等到劉副官勸李南泉作官,他就實在忍不住了,端著一杯酒,走過來,笑道:“李先生,好消息,我得敬賀你一杯。”李南泉道:“你這酒賀得有點莫名其妙吧?你以為我要見完長,這是可賀的事,這並沒有什麼稀奇,假如你有事要見完長的話,你也可以去見他。”老徐縮著脖子,伸了伸舌頭,然後搖搖頭道:“憑我這副角色,可以去見完長?來來來,幹了這杯酒。”李南泉笑道:“你坐回去罷,你若願意見完長,你打聽著他哪日下鄉,在公路頭上等著。等到下汽車上轎子,你向他行個三鞠躬,我保證這些副官,沒有哪個會轟你。”劉副官道:“那沒有準,他這副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樣子,站在路邊等完長的汽車,知道他是幹什麼的。李先生不要睬他,我們喝。”說著端起杯子來。李南泉雖嫌老徐這家夥無恥過頂,可是不接受他這杯酒,他可下不了台,借了劉副官端杯子的機會,也就把酒喝了。喝完,向兩個人照杯。老徐早已陪完了他那杯酒,於是半鞠著躬道:“謝謝。”姓劉的笑道:“滾罷。一張紙畫個鼻子,好大的麵子,人家會受你的酒?”老徐笑道:“滾可不行,地方太小,我隻有溜了回去。”於是裝著鬼臉,笑著回席去了。李南泉想著,這鴉片鬼無非是靠了完長手下幾位副官的幫忙,作些投機生意罷了,本錢還是他自己的。為什麼要受姓劉的這份吆喝?這姓劉的一群人,簡直是地方上一霸,這三個女孩子若在這裏過夜,真不知會弄出什麼醜事來的。
這樣想著,更進一步地想要把楊豔華等救出去。於是放下杯子,問道:“孟秘書和劉副官很熟嗎?”他道:“有時候我到孟秘書家裏去拿信件,倒是認得的。”李南泉道:“那末,你也未必知道他有什麼事約我了。據我想著,有一種四六文章,孟秘書弄得不十分順手,他是作唐宋八大家一派文字的。必定有什麼四六文字,保薦我一筆買賣。我倒不一定賣文給完長,我願送他幾篇文章作個交換條件。第一件事,就是許我隨便請見。見不見由他,可別經過掛號那些手續,我想可以辦到的。他有文章叫我寫,不當麵交待怎麼可以?第二件事,我對這疏建區的大家福利,作一點要求。反正也用不著完長捐廉,隻要他下個條子就行。你看,他肯答應嗎?”劉副官道:“第一件事,當然沒有問題。不過,關於地方上的,我倒是勸李先生少和他談。他下個條子不要緊,可把這地方上芝麻大的小官,連保甲長在內,要累個七死八活。”李南泉道:“我和他說的,一定都不是大家麻煩的事。我不是這疏建區的人,我願地方上麻煩,我願得罪地方上人?”劉副官點頭道:“這話對極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來,敬李先生一杯酒。”說著,端起酒杯子來。李南泉陪著他喝酒,卻隻管談談孟秘書和完長。由他的言辭裏,劉副官知道他對完長手下的二、三路人物,著實認識幾個。吃過飯,劉副官又吩咐家人熬著雲南的好普洱茶敬客。李南泉道:“大概一兩點鍾了,我們不能真玩個通宵,我要告辭了。月亮沒有了,楊小姐,你帶有手電筒嗎?”她心裏一機靈,便笑著迎上前道:“李老師,有事弟子服其勞,我送你回府罷。我有手電筒呀。”胡玉花道:“那我們要一路走了,我沒有燈亮。”
李南泉故意裝著不解,問道:“什麼?你們來這些個人,隻帶一盞燈亮嗎?好罷,:我們共著一隻手電筒走。我和吳先生還可以送你們一截路程,送到街口上。王小姐,手電在不在你手上?”那個唱小生、又帶唱老生的王少亭,人老實得很,年歲也大一點,她始終是不作聲。李南泉雖知道她身上的危險性比較少些,可是也決不能丟下,因之故意向她這樣問了一聲。她道:“手電筒小楊帶著呢。”楊豔華手裏拿了手電筒一舉,笑道:“有男人送我,我就膽大了,我在前麵引路。”說著,先走出了屋子門,走到走廊屋簷下站著。劉副官道:“這麼多人,一隻手電不夠,讓老徐送送罷。手電燈籠,我全有。”胡玉花挽了王少亭一隻手,便向門外走,笑道:“劉副官,不必客氣了,打攪了你一夜。隻要有男人作伴,沒有燈火,我也是一樣敢走的。”李南泉看那姓劉的,還有攔著她們的樣子,便向前握著他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又吃又喝,今天是著實打攪了閣下。以往我們少深談,還摸不著閣下的性格,今天作了這久的盤桓,我才明白,劉先生是個極灑脫的人,也是個極慷慨的人,有便見著完長,我一定要說項一番。”劉副官沒想到心裏所要說的話,人家竟是先自說出來,這就滿臉是笑地鞠著躬道:“李先生肯吹噓一二,那就感激不盡。”李南泉笑道:“朋友,彼此幫忙罷,多謝多謝。”他說著,先退出屋來。吳春圃又向前周旋一番。等主人翁出來送客時,李南泉帶著三個女伶,已經走到院壩外麵人行路上了。劉副官隻得道一聲“招待不周”,這男女一行五人,已是亮著手電筒,向村子外走去。回頭看那副官公館,兀自燈火通明。
楊豔華默然亮著手電筒,隻管朝前走,胡玉花道:“小楊,你還跑什麼?離劉家遠了,你以為還有老虎咬你?”她這才站住了腳,看看後麵,並沒有人跟上來,因道:“今天幸是李先生幫了個大忙。”吳春圃走在最後,這就向前兩步,問道:“我看著三位小姐的樣子,有些不自然。早有點納悶。這樣一說,我更有點疑心了。”李南泉道:“我也不十分明白,但我知道要我解圍。再走過去一截路,請教楊小姐罷。”於是五個人默然地走著,到了李南泉家門外,便道:“楊小姐,我送你到街上罷。”她站住了腳,又把電筒向兩頭照了兩下,因道:“不用了,至多,李先生站在這路頭上五分鍾,估量著我們到街上,後麵並沒有人追來,就請你回府。我們也就沒事了。”這時,五個人梅花形地站在路頭上,說話方便得多,吳春圃道:“到底晚上有什麼事要發生?”楊豔華道:“今晚上這一關雖已過去,以後有什麼變化,也難說呢。唱戲的女孩子,什麼話說不出來,我就實說了罷。今天我們在老劉家鬧了半夜,不是沒有看到他太太嗎?他太太住醫院去了。而且這個也不是他的太太,是個偽組織。他太太住了半個多月醫院,他就不安分了,常常找我的麻煩,我是給他個滿不在乎,敞開來交朋友,朋友就是朋友,像交同性朋友一樣。若像平常人交女朋友,就想玩弄女朋友的事,我遠遠地躲開,前幾天他天天追著我,簡直地說明了,要討我作個二房。再明白點一說,在偽組織外再作第二個偽組織。”李南泉笑道:“這名詞很新鮮。那麼,那個病的是汪精衛,讓你去作王克敏。”
楊豔華笑道:“李先生,你那還是高比呢。”吳春圃道:“不管王克敏汪精衛了,你還是歸入本題罷,今天晚上好像是鴻門宴了,這又是怎麼一個局麵?我們糊裏糊塗地加入,又糊裏糊塗地把三位帶出來了。”楊豔華道:“今天晚上,他是對付我和玉花兩個,大概預備唱半夜戲,然後用酒把我們三人灌醉,讓我們走不了。那個姓黃的,倒是真托劉副官作媒。”吳春圃道:“那姓黃的也是個大混蛋,托人說媒,也不打聽人家是小姐還是太太。”楊豔華低聲道:“玉花是胡說的。她還沒有出嫁呢。”李南泉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胡小姐真有辦法,輕輕悄悄的,就把姓劉的給擋回去了。我倒問一聲,姓劉的若和楊小姐開談判的時候,你打算用什麼手段對付?”她道:“那也看事行事罷了。他若真逼得我厲害,我就和他決裂。酒是灌不醉我的,憑你用什麼手段我也不喝。反正你不敢拿手槍打死我。他的厲害,就是因為他身上帶有手槍可以嚇人,重慶帶手槍的人多了,若是拿著手槍的人就可以為所欲為,那還成什麼戰時首都?”她說到這裏,吳春圃還要繼續問她兩句。可是剛才李先生那陣笑聲,早是把兩家候門的主婦驚動了,隔著山溪,門“呀”的一聲響,早是兩道燈光,由草屋廊簷下射了過來。李南泉首先有個感覺,這簡直是在太太麵前喪失信用。原來說是去看看就回來的,怎麼在人家那裏大半夜?便道:“筠,你還沒有睡?可等久了。”李太太道:“我也在這裏聽戲呀。夜深了,村子那頭說話的聲音都聽到,別說你們又吹又唱了。”
楊豔華插言道:“李太太,你今晚上沒去聽義務戲呀。夜深了,我不來看你了。明天見罷。”李太太道:“是啊,忙了這麼一天,你也應該回去休息了。”楊豔華道:“明天若是不跑警報的話,我一定來看師母。”隔著山溪的李太太並沒有答複她的稱呼,李南泉隻好低聲說著不敢當,不敢當。楊豔華笑道:“李老師,你作人情作到底,請你還在這裏站五分鍾罷。”李南泉對於她這份要求,當然不能拒絕,連吳春圃在內,同聲答應著就是。她們三人走了,李、吳二人還站在路頭上閑話。李太太在門口站著,正等了門呢,見他們老是不下來,隻得點著燈籠迎過溪來,笑道:“路漆黑黑的,我來接罷。”她總想著,這裏有三個以上的人,可是到了麵前,將燈籠一舉,僅僅就是李吳二人,因問道:“二位還要等誰?”李南泉想把原因說出來,這卻是一大篇文章,笑道:“不等誰,我和吳先生是龍門陣專家,一搭腔,就拉長了。”吳春圃笑道:“夠五分鍾了,我們可以回去了。”李太太道:“什麼意思?楊小姐下命令,讓你們罰站五分鍾嗎?”吳春圃笑道:“她可不能罰我,隻能罰他老師。”李南泉接過太太手上的燈籠,哈哈一笑,就在前麵引路。到了家裏,懸了燈籠掩上門,見小三屜桌上,兀自用四五根燈草,燃著大燈焰,燈下擺著一本書,笑道:“太太,真對不起,讓你看書等著我。”李太太笑道:“這不算什麼。我打夜牌的時候,你沒有等過我嗎?”李南泉覺得她這話,極合情理。可是低頭看那書時,不覺驚訝著道:“你太進步了,你居然能把這書看懂呀!”
李太太笑道:“你以為讀《楚辭》隻是你們研究中國文學的人的事?書上麵有注解,一半兒猜,一半看也沒什麼不懂。反正誰也不是生下娘胎就會讀《楚辭》的。”李南泉道:“你可別誤會,我是說你大有進步。《漁父》、《卜居》兩篇,是比較容易懂的,我看你是……”他說著彎腰仔細看那書,並不是那兩篇,而是榴魂》。而且在書上還圈了幾行圈,便笑道:“可想你坐久無聊了,還把句子標點了。”李太太道:“可別怨我弄髒了你的書。這書根本是殘的,而且是一折八扣的書,你也不大愛惜。”李南泉笑道:“怎麼回事?你以為我老有意思和你別扭?”他說著,看第一路圈就圈得有點意思,是以下幾句:“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詳些”,於是點頭微笑了一笑。其後斷斷續續,常有幾項圈在文旁。最後有幾行圈接連著,乃是這一段:“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嬉光眇視,目曾波些。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長發曼需,豔陸離些。二八齊容,起鄭舞些,衽若交竿,撫案下些,竽瑟狂會,擯鳴鼓些,宮廷震驚,發激楚些。吳欲蔡謳,奏大呂些。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於是放下書哈哈大笑。李太太望了他,也微笑道:“對嗎?”李南泉拱拱手道:“老弟台,對是對的。可是我究竟還可以作你的老師。你引的這段文,有兩點小錯誤。宋玉為屈原招魂,他是說外麵不好,家裏好。所以前麵幾段,四麵八方,全是吃人的地方,留不得。像這幾段,是說家裏有吃有樂,不是說外麵,你引個正相反。第二,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是轉韻第一句,不是結句,所以下麵緊接著‘放陳組纓,班其相紛些。’呂音以上幾句,是押韻的。(下)字念戶音。”
李太太笑道:“多謝你的指教。可是我就算明白了這一點,又有什麼用?於今天天鬧空襲,吃用東西,跟著空襲漲價。我能夠到糧食店裏講一段《楚辭》,請他們少要一點價錢嗎?天下往往是讀書最多的人,幹著最愚蠢的事。”李南泉笑道:“你是說我嗎?我的書念得並不多。可也不會幹最愚蠢的事。這次去到劉家聽戲,本來陪著吳先生繞個彎就回來的。不想到了那裏臨時出了一點問題,不能不晚點回家來。什麼時候,前方的情形,我們是不大知道。以後方的情形來說,空襲頻繁,國際的情形,民主國家也是一團糟。我們正是感到國亡之無日。哪有心吃喝吹唱。”李太太道:“對的,我記得你還沒有到劉家去的時候,你說那是一群沒有靈魂的人,不知道你到那裏去了以後,靈魂是不是還在身上?我在走廊上,坐了好半天了。先聽到你們拉著嗓子高唱入雲,後來又聽到你們劃拳,簡直忘了太陽落山的時候還在跑警報呢。在這種情形下,你能夠說人家是失了靈魂的人嗎?這件事讓朋友知道了,似乎是你讀書人盛德之累嗎?不用說我了,假如是你一個兄弟,或者是個要好的朋友,在今晚上這樣狂歡之下,你也不會諒解的。你們當局者迷,自己是不知道的,夜靜了,我聽到劉副官家這一場熱鬧,實在讓人不解。不過年,不過節,又不是什麼喜慶的日子,這樣通宵大鬧,什麼意思?慶祝轟炸得厲害嗎?那應當是敵人的事呀。”她說著是把臉色沉了下來的,隨後卻改了,微微一笑,因道:“你可別生氣,我是說那姓劉的。”
李南泉回想到剛才劉家的狂歡,本來是不成話,尤其是對太太曾批評著那些人是沒有靈魂的,便笑道:“筠,你讓我解釋一下。”李先生特地稱呼太太小字霜筠的時候,是表示著親切,稱一個“筠”字的時候,是表示著特別的親切。太太已經很習慣了,在這個“筠”字呼喚下,知道他以下是什麼意思,便笑道:“不用解釋,我全明白。不就是那姓劉的,強迫著你唱戲,強迫著你劃拳喝酒,又強迫著楊豔華拜你做老師嗎?我沒出門,還白饒了人家叫句師母。不用說了,快天亮了,再不睡覺,明天跑警報,可沒有精神。”她說完,先自回臥室去了。李南泉坐在那張竹子圍椅上,在菜油燈昏黃色的燈光下一看,四周的雙夾壁牆,白石灰,多已裂了縫。尤其是左手這堵牆,夾壁裏直立著的竹片,不勝負荷,拱起了個大肚子。自己畫著像童話似的山水,還有一副自己寫的五言對聯,這都是不曾裱褙的,用漿糊粘在那堵牆壁上。夾壁起了大肚子,將這聊以釋嘲的書畫,都頂著離開了壁子。向這旁看,一隻竹製的書架,堆著亂七八糟的破舊書籍,顏色全是灰黃色,再低頭看看腳下的土地,有不少的大小凹坑。一切是破舊。不用說是抗戰期間,就算是平常日子,混了半輩子,混到這種境況,哪裏還高興得起來?太太圈點的那本《楚辭》,還擺在麵前,送著書歸書架子,也就自歎了一口氣道:“魂兮歸來哀吾廬。”而在他這低頭之間,又發現了伏著寫字的這三屜小桌,裂著指頭寬的一條橫縫。
這一切,本來不自今日今時始。可是由人家那裏狂歡歸來,對於這些,格外是一種刺激。他心裏有點不自然,回想到半夜的狂歡,實在有些荒唐。於是悄悄打開了屋門,獨自走到走廊上來。這時,的確是夜深了,皎月已經是落下去很久,天空裏隻有滿天的星點,排列得非常繁密,證明了上空沒有一點雲霧。想到明日,又是個足夠敵人轟炸的一個晴天。走出廊簷下,向山峪兩端看看,陰沉沉地沒有一星燈火,便是南端劉副官家裏,也沉埋在夜色中,沒有了響動。回想到上半夜那一陣狂歡,隻是一場夢,蹤影都沒有了。附近人家,房屋的輪廓,在星光下,還有個黑黑的影子。想到任何一家的主人,都已睡眠了好幾個小時了。雖然是夏季,到了這樣深夜,暑氣都已消失。站在露天下,穿著短袖汗衫,頗覺得兩隻手臂涼津津的。隔了這幹涸的山溪,是一叢竹子,夜風吹進竹子叢裏,竹葉子颼颼有聲。他抬頭看著天,銀河的星雲是格外的明顯,橫跨了山穀上的兩排巍峨的黑影。竹子響過了一陣,大的聲音都沒有了,草裏的蟲子,拉成了片地叫著,或遠或近,或起或落。蟲的聲音,像遠處有人扣著五金樂器,也像人家深夜在紡織,也像陽關古道,遠遠地推著木輪車子。在巍峨的山影下,這渺小的蟲聲,是格外的有趣。四川的螢火蟲,春末就有,到了夏季,反是收拾了。山縫裏沒有蟲子食物,螢火蟲更是稀落。但這時,偶然有兩三點綠火,在頭上飛掠過去,立刻不見,頗添著一種幽眇趣味。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句“魂兮歸來。”
身後卻有個人笑道:“你這是怎麼了?”他聽到是太太的聲音,便道:“你還沒有睡啦?我覺得今天上半夜的事,實在有些胡鬧。我在這清靜的環境下,把頭腦先清醒一下。唉!魂兮歸來。”李太太走下廊簷來,將他的一隻手臂拉著,笑道:“和你說句笑話,你為什麼擱在心裏?哎呀,手這樣冰涼。回去罷,回去罷。”李南泉笑道:“你不叫魂兮歸來?”李太太道:“這件事,你老提著,太貧了。夫妻之間,就不能說句笑話嗎?難道要我給你道歉?”李先生說了句“言重言重”,也就是回家安歇。這實在是夜深了,疲倦地睡去,次早起來,山穀裏是整片的太陽。李先生起床,連臉都沒有洗,就到廓簷下,抬頭看天色。鄰居甄太太,正端了一簸箕土麵饅頭向屋子裏送,因道:“都要吃午飯了,今天起來得太遲了。”甄太太道:“勿,今朝還不算晏。大家才怕警報要來,老早燒飯。耐看看,傍人家煙囪勿來浪出煙?”李太太穿了件黑舊綢衫,踏了雙拖鞋,手裏也捧著一瓦缽黑麵饅頭,由廚房走來,拖鞋踏著地麵“啪啪”作響,可想到她忙。李南泉道:“饅頭都蒸得了,你起來得太早了。”李太太道:“我是打算掛了球再叫你,讓你睡足了。”他笑道:“你猜著今天一定有警報?”她道:“那有什麼問題?天氣這樣好,敵人會放過我們?警報一鬧就是八九個小時,大人罷了,孩子怎麼受得了,昨天受了那番教訓,今天不能不把幹糧、開水,老早地預備。換洗衣服,零用錢我也包好了,進洞子帶著,萬一這草屋子炸了,我們還得活下去呀。”李南泉笑道:“這樣嚴重?到了晚上.大家又該荒唐了.魂兮歸來哀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