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半聲光的特殊情形下,李南泉究竟是很無聊地走回了他的家。後麵那兩間屋子裏,小孩和女傭人的鼾呼聲,隔了泥壁。不斷向耳裏傳過來,桌子上那盞菜油燈,又縮得隻剩了一點豆火之光。和人的鼻呼聲相應的,是書桌子邊那窗戶下麵,有兩隻蟋蟀,彼起此落,“嘰玲玲”地彈著翅膀。待客的那一大壺茶,還沒有喝完,他剔亮了燈,斟著一杯茶,靜坐著慢慢地想著。真覺得這個世界,處處是矛盾的。當轟炸期間,大家渴望有個安定的時間,可以休息休息。現在是安定了,大家全不要休息,半夜裏起來,有人去找錢,有人去會朋友,有人去找娛樂,就是不出門的,也起來點著燈火,商量著在別人頭上打主意。不睡覺,也不會坐著享享清福嗎?他這樣想著,算是會享清福的一個。就在舊書架子上抽出一本書,坐在窗戶前的小桌上,慢慢地看下去。耳根清淨了,窗子外卻不斷地一陣一陣送來瑟瑟之聲。為了躲避蚊子,這窗戶外的兩扇板窗,是緊緊地閉著的。看了看窗戶,隻是菜油燈淡黃的光映著茶壺筆筒的影子,落在窗戶台上,這不能有所撼動,還是看書。看了半頁書,那外麵瑟瑟之聲,卻是響得更厲害。他把書本放在桌上,手按了書本,偏著頭想,我不信有什麼鬼物,這是什麼聲音?同時,對溪那小草棚子裏的說話聲,還隱約可以聽到。這聲音不會是鬼,也就不會是賊。明明知道屋子裏有人亮著光看書,這是誰,弄出這些聲音來呢?
他終於忍不住了,突然將房門向裏一帶,打了開來,人向外一跳。同時口裏叫著:“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他並沒有吃驚,門外麵有人吃驚了,大大的“喲”了一聲。看時,在窗子邊,一個女人的影子向後一縮。便問道:“是哪一位,起來得這樣的早?”那人答道:“是我呀,天熱得很,根本睡不著,鄰居左一批右一批起來,就把我吵醒了。”說這話的,是奚太太的聲音。這把李先生聽得有點詫異,吵醒了,在這夜深,不能再睡,也就隻有在家裏坐著,為什麼跑到鄰居家的門窗外這樣輕輕悄悄走著?便笑道:“天還有一小時才能亮呢。奚太太就這樣在外麵乘早涼嗎?”她道:“那又何必那樣拘束呢,你都打開門了,我還不能進去坐坐嗎?”說著話,她也就側身而進。李先生並沒有那勇氣把她推了出去。人家進屋去了,自己也不便在走廊上站著。隻好到了屋子裏將燈火剔得大大的,而且隔了牆壁,大聲叫了兩句“王嫂”。奚太太笑道:“沒關係,用不著避什麼嫌疑,這房門不是開著的嗎?”她隨了這話,就在門裏的竹椅子上坐著。看到正中桌子上放有茶壺、茶杯,笑道:“你還有熱茶,送杯茶我們喝喝,可以嗎?”李南泉看了看她的顏色,隻見她是嘻嘻地笑著,自己抹不下麵子來不睬她,隻得斟了大半杯熱茶,送到她手上。她手裏接過茶,眼神可向李南泉瞟了一下,因笑道:“我很明白,你對於上半夜和你太太談話的姿態,你是不願意的,但那是為我自己的事,與你無幹,你不要誤會。”
李南泉遠遠地在她對麵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根本沒有介意,難道奚太太雞鳴而起,倒來和我道歉的?”她端著剛斟上的一杯溫茶,慢慢兒地喝著,這就向他瞟了一眼笑道:“這樣才顯出來是有誠意的呀。李太太半夜起來,打牌去了?”李南泉道:“你怎麼知道的?”她把那杯溫茶一飲而盡,將空杯子放在茶幾上,將手按住杯的口,不斷地搖撼杯子,作個沉吟的樣子。她這個動作,總繼續了五六分鍾,然後歎了口氣道:“實不相瞞,這一個星期,我就沒有睡過好覺,整夜都是睜了眼望著菜油燈。白太太到你們家敲門的時候,我就聽到了。我原來也是疑心,這位白太太有什麼要緊的事,半夜三更打人的門。後來聽到她和李太太笑嘻嘻地走了。我就知道她們是賭錢去了。李先生,你看這事怎麼樣,我覺得不大好。哪有作鄰居的半夜叫人起來打牌的?”李南泉道:“我當然是不大願意。不過現在女權伸張的時候,我也不便作什麼幹涉。”奚太太笑道:“李先生倒是個標準丈夫,對太太的行為是這樣的放任。”李南泉笑道:“難道奚先生還不夠標準?連吸紙煙的小事,也都遵命辦理。這叫我就不行。”奚太太將手在茶幾上拍了一下道:“惟其他這番做作,表示了他是個偽君子。這樣的小事,都聽從太太的話,好像是正人君子,可是他背了太太造反,玩弄那些無恥的女人,那比吸紙煙的罪大到哪裏去了!李先生,你這人很直爽,在太太當麵和背後,都是一樣。”
李南泉對於這位奚太太冒夜來訪,已是感到老大的不愉快。現她又提及彼此的家務,大有扯上是非的嫌疑,這就讓人不好往下說。於是站起來伸著頭向門外看看,笑道:“糊裏糊塗,天色也就大亮了。把小孩子叫起來看大門。我可以到外麵去作早起運動了。”奚太太對這個提議,似乎感到很興奮,這就扶了茶幾,突然站起來道:“好極了。我們在南京的時候,常常挑一個早晨起來,到清涼山一帶去散步,不用提精神多麼好了!回來吃燒餅喝豆漿,就得增加許多食量。自到了重慶以來,我們根本就沒有住在山林裏麵,就沒有作早起運動的打算。其實那是……”李南泉料著她這下麵是一篇很長的大道理,他是站在房門口向外張望著的,索性舉步跨出大門,走到屋簷外,昂了頭對天空看著,笑道:“疏雨滴梧欄,疏星耀河漢。”說著,兩手背在身後,在走廊上來往地走。口裏還是細語沉吟著。奚太太跟著也就走了出來。她靠著門框站了,將一隻腳尖提起,在地麵上顫動著。她不免學習了李先生的態度,口裏也就吟吟地哼著詩句。李南泉對於她的聲音,原來是不怎麼介意的,可是她老是那麼哼著,這就不能不注意了。走近了她身邊,仔細地向下聽了兩分鍾,卻聽出了三句,乃是“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他還打算聽她第三句時,但是第三句沒有,還是那話,“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便忍不住笑道:“好詩好詩,吟得恰到好處。這不就是雲淡風輕近午天嗎?”
奚太太笑道:“老李,你拿話奚落我。你知道我在你麵前充不過好漢去的。不過我處處和你表示著共鳴,這一點是可取的。例如你天不亮起來看書,我也是天不亮就起來了,你說天亮了出去散步,我也讚成。你站在這裏吟詩,我也陪著你吟詩。隻是這點共同的行動,那就是很可取的。至於我吟的詩文不對題,那有什麼關係?這時候也不是考試國文的時候。”李南泉笑道:“好,謝謝你的盛意。奚太太,我有點要求……”奚太太聽到要求兩個字,先“嘶嘶”地一笑。雖然是在星光下,還可以看到她的身體,是猛可地顫動了一下。但她好像連續發生了幾個感想。而後生的感想,就要更正先發生的感想。她跑了兩步,跑到李南泉麵前來,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天亮了,鄰居都醒了,你可別隨便開玩笑。我對於朋友開玩笑,倒是不介意的,不過讓第三者聽去了,那可是怪不方便的。你說罷,你要求什麼?”李南泉本來站著離她四五尺遠,她突然撲向前來,實在未曾提防,尤其是她伸手拍肩,這事出於意料。當她連篇說著的時候,自己趕快將身子向後縮了兩步,笑道:“你不要過分的神經緊張。玩笑終究是玩笑而已。正是你說的那話,鄰居聽到怪不方便的。這樣夜半無人的時候,我們嘀嘀咕咕在這裏說些什麼呢?我要求你回去安歇,有話明日上午談。”他口裏說著,人是緩緩向後退,由相距四五尺路,退到相距七八尺路。這是走廊出去的台階所在,他猛可一轉身,索性走出走廊了。
奚太太對於他這樣走去,似乎感到一種悵惘。可是她也並不肯太受人家的冷淡。她緩緩在後麵跟著來,故意裝出很寬厚的笑聲,嚇嚇地道:“李先生,你怎麼不帶上房門就走了?仔細人家偷了你的東西去。”李南泉道:“奚太太出來,又帶上了房門嗎?”她道:“你不忙走,我告訴你一句要緊的話,你可以拿去作文章題目,甚至可以編劇本。”說著,她又開快步子走了過來。這屋簷外的台階,就是直通山溪上的木板橋。她一口氣跑了來,就奔上了木板橋。腳步踏在木橋上,隻是咚咚地響。而且橋板失修,多半是彼起此落,釘在橋柱上的。發起響來,全體活動。“咯吱”之聲和“咚咚”相和。李先生平常沒有這樣感覺,也許是因為夜靜的關係,這聲音非常之刺耳。他將身子偏了一下,躲過奚太太去。恰是她走到身邊,踏上了一塊活橋板。板子向橋下陷著,她失了腳,人向後一栽。這木橋下麵,雖沒有水,可是高有四五尺,幹河床上不少的亂石頭,栽了下去,必是好幾處重傷。李南泉情不自禁地伸手將她抓住,口裏還說著“當心”。奚太太趕快緩了步在橋板上站著,人還是向前栽,極力按住他的手臂,方才站定,將手拍著胸道:“這一驚非小。”可是她握住李南泉的手臂,卻沒有釋放。李南泉縮著手道:“什麼要緊的事,你這樣忙著追了來說?”她笑道:“我告訴你,我也焦土抗戰,為了對付丈夫,我這房子不要了。”李南泉道:“嗬!你要放火?這玩不得,那是要帶累鄰居的。”
奚太太道:“你急什麼,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什麼不懂?難道這村子裏都是草屋,一把火全著,我都不知道嗎!我說的焦土抗戰,那是借用一下這個名詞,我不能真放火。我說的是打開門來,讓賊去偷,讓土匪去搶。把這個家弄空了,我就是窮光杆了,然後我到哪裏走都是自由的,我就有辦法對付奚敬平了。剛才多謝你扶助我,把我拉著。在這點上,我覺得朋友是比丈夫還好。將來我還有許多事情希望你幫助我。”李南泉等她站定了,自己就慢慢地閃了開去。相間是約莫隔了六七尺路了,這就放鄭重了聲音道:“奚太太,你站定了,我給你抖兩句文罷。《孟子》上有這兩句話,‘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則援之以手,權也。’我看你要摔倒,我不能不拉著你,這完全是從權。你說朋友比夫妻還好,這話是可考慮的。尤其是你這單獨地對我說,我有點惶悚。你請回罷,我也要去接我的太太。”他交代了這句話,立刻就向大路上走去。他隻知道身後默然無聲,他真走了二百步路,方才回頭看看,見那昏黃的月光下,一道低臥的板橋上,孤單單地站著一個人影。他心裏想著,這是你自討苦吃,活該。正是這樣向前走著,忽然迎麵有一陣很急促的聲音跑了來。深夜之間,無論什麼急迫的聲音,都是刺激人的。他突然受到這番意外的刺激,精神上就不免有點震動。這就站著等那聲音前來。當那聲音到了身邊的時候,這讓他有點悵然若失,原來是一個小孩子由村子外跑了來。
這頗有點稀奇,誰家的小孩子,這樣早就起來了?他注視著,卻不走近。可是那小孩子也站定了,遙遠地看他東張西望的,似乎在等人。隨後那邊又來了個人,雖然不是跑,那急促的步伐,顯然也是有什麼急事。李南泉疑心是小偷,就有意抓賊。身邊正有一塊山腳下露出來的大石頭,立刻蹲了下去,隱蔽在石頭後麵,且伸了半截頭向那邊張望著。見後麵來的那個人,扶了先來的那個小孩子,嘰嘰咕咕地說話。雖然這是小聲音,但夜裏還是可以聽得清楚。她是女人,而且聲音還是很尖銳。照著耳朵裏麵的經驗,那可以證明乃是石太太,嘰咕了幾分鍾,她就先走,把小孩子扔到後麵。雖然她的腳步放開得很大,可是落下地很輕,簡直沒有響聲。由身邊過去不遠,便是石太太之家,石太太沒有考慮,徑直向家裏走。李南泉想到剛才他家的窗戶裏放出《天涯歌女》的歌聲,這倒是和石先生暗捏了一把汗。站起身來,緩緩向石家屋基走去。自己還不曾走到那窗戶邊,就聽到“啪啪啪”,幾下很重的巴掌聲。這巴掌無論落在人的身上,或者落在人的臉上,都是很重的。接著就聽了石太太罵道:“好一對不要臉的東西。你石正山是讀書人,連五倫都不要了嗎?你忘了石小青是你什麼人?她不是叫你爸爸嗎?你這個臭、丫頭,太不識抬舉。我沒有把你當外人,你作出這種醜事來。當、丫頭的東西,生定就是當、丫頭,把你抬舉著當小姐,你沒有這福氣享受。你給我滾,馬上就滾!”
李南泉聽到這裏,對於這屋子裏整個的情形,已十分明了,這就悄悄地走近了那屋子犄角上的路邊,慢慢蹲下去。這屋子是比大路矮的,他蹲在路上,正和屋角平衡,對屋子裏的人語聲,有青草池塘獨聽蛙之勢。自然聽得很清楚,他正想著,隨了石太太兩個“滾”字,下麵一定是小青小姐一片哭聲。然而不然,她用了很堅強的語調答複了。她說,“你打人作什麼?我為了過去對你那番尊敬,讓你一次。你應當管你的丈夫,不該管我。”石太太說:“好大膽的丫頭,你還敢和我頂嘴,我打死你!”聽了這話,屋子裏是一陣腳步動亂之聲。小青又說了:“好!你口口聲聲叫我、丫頭,我到法院去告你,你們販賣人口!”那聲音可就越說越大了。石正山原是沒有作聲,這就說了:“大家不要吵,安心討論這個問題,好不好?半夜三更,鄰居聽去了,什麼樣子?”小青道:“鄰居聽去了,什麼樣子?你們,反正我沒有罪。我是你們家、丫頭,你們作主人的要怎樣對待我,就怎樣對待我,我有什麼法子抵抗?你丈夫對我勢迫利誘,我一個作、丫頭的人,有什麼法子拒絕他?”這一通話,居然弄得那位女傑石太太沒有話答複。約莫是默然了兩三分鍾,石太太才說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小青道:“我憑什麼告訴你?你自己常常自負會管丈夫,是模範太太,別人聽了不稀奇,我聽了暗下好笑。你還和奚太太出主意呢,你自己家裏丈夫就造了反。我落得讓你活現眼。你要喊破來很好,天亮了,我們找人來評評這個理!”。李南泉在屋角上聽著,暗暗喝了幾聲彩,覺得這位小青姑娘真能表演一手。她不但能抵抗,能反擊,而且說的話並不粗俗。這就要看石太太怎樣接著往下說了。她道:“你好,你說這些話,都把良心喪盡了。我不願再見你,天亮你就給我走!”小青道:“走就走,你是什麼富貴人家,我留戀著舍不得走嗎?但是我要聲明一句,從此以後,誰都不找誰!你要知道,剛才你打我一個耳刮子,我沒有回手,我已是十分對得起你,你生氣有什麼用?你丈夫不愛你,愛我!”小青這通話,沒有聽到石太太的答複。相隔約莫是兩三分鍾,忽然一聲重響,像倒了好幾樣的東西。接著聽了石太太氣籲籲地道:“好了,我不要命了,我要和你石正山拚了。我們一起跳河去!”這才聽到石正山答話:“你這幹什麼,你打我就會屈服嗎?”石太太還是氣籲籲地說:“我打你,我要殺你!”說畢又是一聲重響。接著是石先生由屋子裏罵了出來。口裏連說:“你瘋了!”這時,腳步亂響,石正山跑到屋外竹籬笆時,口裏還是說著“你瘋了”,“你瘋了”。他徑直跑上了大路,方才停住。這時,月亮已經向西偏斜,清光斜射到人行路上,看到石正山的人影,在地麵上拖得很長。這倒教李南泉有點為難,挺出身子來,那會給石正山一種難堪,分明是竊聽來了。閃開去罷,彼此相距不遠,月亮下人影移動,正是看得清楚。不閃開去,蹲在石頭後麵又蹲到幾時為止?多管人家的閑事,勢必給自己帶來這個麻煩。
他正在這裏為難呢,卻聽到石太太操著很尖銳的聲音,跑了出來,她道:“石正山,你往哪裏跑?你就是跑到天上去了,我也要把煙熏你下來!你這樣無恥的東西,為天地所不容。你到哪裏去,也不為社會所齒。你想想,你幹的都是些什麼好事?”她說著話,像餓鷹抓食似的,直撲到石正山麵前去。石正山見她來勢甚凶,將身子閃了一閃。輕輕喝道:“你打算怎麼樣?要打人嗎?”石太太道:“哼!我不但要打你,我要咬你,我要殺你!”她說著話時,真的撲到他身邊來了。石正山扭轉身軀,扯腿就跑,口裏還罵著:“好潑辣的東西,我到法院裏去告你?”他究竟是個男子,比女人跑得快,一轉眼的工夫,他就跑出村子口了。石太太也是口裏責罵不停,從後麵趕了去。他們到底是君子之爭,那聲音並不怎麼大。李南泉看到他們走遠,這才站起身來。他的本意,倒是想到下江太太家裏去看看,看看她們這賭局是怎樣的偉大。有了這幕喜劇擺在眼前,他就不必去看賭局了。於是站起身來,順了大路,緩緩向前走。將近村口,天色已經有些昏昏的亮,見石太太孤單單的,獨自站在路口上一棵大黃桷樹下。那樹在太陽裏麵,陰影特別濃厚,就是沒有太陽的時候,根據人的心理作用,也覺得這樹蔭下特別陰涼。這樣的天亮時間,隔夜的露氣很重。隻見那樹葉子綠得發亮,似乎那露水整夜淋在上麵,就像下了一場小雨。石太太默然無聲地站在樹蔭下麵,第一個印象,是他感到她身上很涼,因為她穿了短袖子衣服,一隻光膀子都環抱在懷裏呢。
李南泉要裝成不知道他們家新聞的樣子,這就站住了腳,老遠地向她點著頭道:“石太太,這樣早就起來了,打算進城嗎?”她笑道:“我向來是起早的。起得太早了,在家裏反而無事,所以到外麵來遛遛。”她雖然是笑著說話的,可是她笑得極不自然。李南泉走向前兩步,見她將兩隻手,互相撫摸著光手臂,也就可以知道她很是在皮膚上感到涼意,因道:“石太太衣服穿得太單薄,留神感冒,其實,你是用不著這樣起早的。你們家的那位大小姐,真是粗粗細細,無所不能,和你負了不少的責任。你的家務全交給了她,你就可以無為而治了。”石太太偏在這個時候聽到人家誇讚小青,滿臉是露著不高興。將她的臉腮向下沉著,鼻子裏先哼了一聲,然後冷笑道:“你以為她是好孩子?”李南泉笑道:“不錯呀,年輕輕的,身上穿得幹幹淨淨的,又是那樣能做事。除非說她的書念得少一點。不過在正山兄和石太太領導之下,家庭教育,也可以把她陶冶出一個很好的姑娘來。正是紅樓夢上寶玉說鶯兒的話:‘將來不知道哪個有福氣的人娶了她去作太太,”’石太太聽了這話,臉上又不免板了起來,哼了一聲道:“李先生,你不知道我們家的事。將來你看罷。”她說完了,又冷笑了一聲,但她立刻覺得這個態度是不對的,便回轉頭來向他笑道:“你這樣看重她,請你給她作個媒罷。她也沒有什麼知識,找個作小生意買賣的,能夠糊口就可以了,我早就不願意留她,倒是她圖吃現成飯,不願走。”
李南泉在言語上這樣引逗了人家生氣,心裏可就在轉著念頭,保存些詩人敦厚之旨,還是少向下逼吧,這就點了頭笑道:“我樂於給她介紹一位朋友。不過你是談婦女運動的。你當然不反對小青小姐婚姻自由。”石太太微微笑著,鼻子裏哼了一聲,但那哼聲隻有她自己聽到。他也覺得這樣談下去,隻有自己受窘的,扭轉身,緩緩向家裏走去。李南泉看她走過幾十步路,卻改了個姿態,突然發了跑步,向家裏奔了去。不到五分鍾,她家的號哭聲就隨之而起。有幾位起早的鄰居,被這聲音所驚動,紛紛向石家走去。李南泉回到她家屋角時,奚太太也由路那邊跑了來。她看李南泉倒是不念舊惡,笑嘻嘻地道:“你剛散步回來?石家有什麼事?她娘倆都在哭著。”李南泉笑道:“清官難斷家務事。誰知道?你不妨到她家去打聽打聽。石太太常作你的參謀,不妨你也去給她們參謀一下。”奚太太笑道:“她家沒事,用不著我參謀。石先生可不是奚敬平這類人物。”李南泉隻是微笑著,並不說什麼。奚太太雖是這樣說著,可是聽到石太太和小青的哭聲,卻是相當慘厲。這情形當然不同平常,而況又是天剛亮的時候。她趕快走到石家,見石太太在小青屋裏竹椅上坐著,手裏拿了條洗臉冷手巾,不斷在嗚咽。小青坐在她的小竹架床上,低了頭,兩手抓住垂下來的舊蚊帳,眼淚像拋沙似的向下滾,把蚊帳濕了一大片。而且娘兒兩個誰不瞧誰,像是衝突過的樣子。
奚太太走到屋子門外,先就感到稀奇了。這時走進屋子來,對這母女兩人看看,因道:“這事奇怪,你娘兒兩個,向來沒有爭吵過。怎麼一大早起來,就這樣一把眼淚、二把鼻涕的。”石太太垂著眼淚,看了奚太太,就歎了兩口氣,又搖了兩搖頭。奚太太走到小青麵前,手撫了她的肩膀,因道:“姑娘,什麼事?挨了罵嗎?”小青就把舊蚊帳子擦著眼睛,把眼淚抹幹了。然後板著臉子道:“挨罵?那人家怎麼消恨,我是挨了打了。奚太太,你也是講婦女運動的人。對於販賣人口,把良家婦女當牛使的事,你能讚成嗎?我在他石家當牛馬當夠了,我不幹了。”奚太太聽她的口氣,顯然是不對,這就望了她道:“嘿!姑娘,在氣頭上不要不顧一切,這樣亂說話。你母親並沒有把你當外人,幾乎是全家的鑰匙全交給你了。你和她的親生兒女,同樣是吃飯,同樣地穿衣服,有什麼不好?”小青鼻子裏哼了一聲,然後在滿麵淚痕之下,發出一種慘重的冷笑道:“奚太太,你哪裏曉得,這是人家一種手段。你當然明白,現在雇個老媽子,一個月要多少工錢?而且人家高興就幹,不高興就不幹,當主人的,免不了常常受氣。若是用個、丫頭呢,工錢不用花,而且可以隨便指揮,像我這種人,六親無靠,東西也不會走私。我十幾歲的人,洗衣做飯跑路,縫鞋補襪,什麼事不幹?主人家沒起來,我先起來;主人家睡了,我不敢睡,用這麼個、丫頭,多合算。不叫我、丫頭,那並不是對我客氣,那是怕社會上不容,說是教授家裏還買、丫頭呢。”
她劈裏啪啦這麼一大串說法,把奚太太嚇得都震倒了,望了她說不出話來。這裏還有其他的幾位鄰居太太,都也是站在屋子裏外呆望著的。事先她們也都勸過,全感覺到小青的態度,過於蠻橫。現在奚太太勸說,也碰了個釘子,大家都知道這位姑娘已居心和石太太決裂。大清早的,都不願意老在這裏勸說,各自悄悄散去。奚太太和石家是交情深厚的,現在見鄰居散了便拉著石太太的手,向外邊屋子走來。一麵勸說著道:“小青是你一手帶成人的,還不是和自己親生的一樣。她年紀輕,說話不知輕重,你也不必介意。”石太太雖說是被她拉著走了,但她並不服這口氣,擦著淚道:“這是我的家,我愛在哪裏坐,就在哪裏坐。難道我還怕這、丫頭?”小青站起來指著她道:“奚太太!你聽聽,這是她自己承認販賣人口,叫我作丫頭。、丫頭怎麼著,你還不如我、丫頭吃香呢。你丈夫都不要你了。誇什麼口?”石太太氣得全身發抖,因走到房門邊,順手摸一根脫眼的門栓,就丟了過去。雖是她的手法不準,已丟到帳子頂上去了,但究竟由小青頭上飛過去。她竟是臉不變色,端端正正望著。石太太罵道:“你這、丫頭不要臉,什麼都說得出來。我不信我就莫奈你何。我拚了這條命不要,我也不能讓你痛快過下去!”小青冷笑道:“我等著你的,你不就是拋東西打人嗎?我也會,嚇不倒我!”奚太太已把石太太拖到外麵屋子裏去了。卻又回轉身來,“呀”了一聲道:“小青,你今天變了,姑娘家,怎麼口齒這樣厲害?她究竟是你一個長輩,你不能這樣把話頂撞她的。”
小青道:“中國四萬萬同胞,一律平等。我和她非親非故,她怎麼會是我的長輩?”奚太太正了臉色道:“小青,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縱然你受了兩句委屈,你也不能把人家多年來待你的好處,一筆勾銷吧?你想想,我勸勸你母親去。”說著,陪了石太太到她臥室裏去。這裏和小青的臥室,中間還隔了一間堂屋,說話是方便些。奚太太回頭看看,並沒有人,低聲問道:“你娘兒兩個,今天為什麼吵起來了?石先生哪裏去了?他在家裏,也許對小青壓服一下。”石太太坐在她木架床上,胸脯上下起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搖搖頭道:“我有難言之隱。”奚太太對她的臉色看看,見她淚痕之下,還遮蓋了一層憂鬱,因低聲道:“女大不中留,我想她也到了要對象的歲數了。準是為了這一點和你為難。”石太太道:“唉!你正猜在反處。她若是願意走,那就沒有問題了。你也不是外人,這事我可以告訴的。你想想,若是為了普通的事,我能夠天亮和她爭吵嗎?”奚太太臉色紅著,帶了笑問道:“難道這孩子有這大膽,敢引什麼人到這裏來?”石太太道:“那我倒不生氣,她不過是我買的一個、丫頭,叫她滾蛋就是了,至多人家我說一聲管教不嚴。但是事有出人意料的,這個賤貨,她要篡我的位。”說到這裏,她再也忍不住,兩行眼淚,一齊流出來。奚太太倒沒有料到她會報告這樣一個消息,因道:“那不會的吧?石先生也不至於糊塗到這種程度。你是多疑了。”石太太擦著淚道:“不但你不相信,我不是親眼看見,我也不相信。這就是讓我傷心之處了。”說著,“嗚”的一聲哭出來。
奚太太看這情形,那的確是真的,便躊躇皺了眉道:“自然人心是很難捉摸的。不過像石先生這種人,除了讀過幾十年書而外,而且還是喝過太平洋的墨水的,難道他也那樣看不透徹?你是怎樣看出來的?”石太太道:“唁!我是太把君子之心待人了。這幾個月以來,我就看到情形有些不對。他們言語之間,非常的隨便,我那不要臉的東西,以前見了那賤貨,總是板著麵孔,端了那主人和長輩的牌子,我就覺得他有些過分;他態度變得和緩了,我以為他是看到女孩子長大了,不能不客氣些。可是他們越來越不對。就以躲警報而論,他們都不躲洞子。我還是好意,說是不躲洞子也可以,千萬不要在家裏守著,飛機來了一定要疏散出去。這一來就中了他們的計了。借著這個緣故,這一對不要臉的東西整日遊山玩水,直到解除了警報兩小時以後,他們才慢慢回來。我每次不在家,他兩人就打著、笑著、鬧著,慢慢地,連在小孩子當麵,也是這個樣子沒有什麼顧忌了。小孩子給我說了多次,我也就更加疑心了。今天我故意起個早,說是到菜市買豬肉。其實我在家裏已經布好了線索,我隻在山下等著消息。果然,小孩子報告我,我一離開家,這老不要臉的,就跑到這小不要臉的屋子裏去了。我回來的時候悄悄走著,不讓他們知道。我到他屋子門口聽,還聽到裏麵嘰嘰喁喁在笑著說話。我實在氣得發抖,推開門就向裏麵一衝,唁!我這話就不願往下說了。”
奚太太一聽這情形,簡直是人贓俱獲的事實。石太太是好朋友,比自己還好麵子。這時可不能去問著她讓她難堪,這就向她低聲道:“為了顧全石先生的麵子,你且不必多說了。這事也並沒有什麼難解決的。找了一個適當的人,把她嫁出去,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小青絕不能說她不嫁,石先生也不至於說不讓她嫁。權在你手上,你這樣苦惱作什麼?”石太太聽了她這些話,倒也言之有理,點了點頭道:“我當然這樣辦。不過誰遇到這種事,也是氣不過的吧。”奚太太道:“那麼,你到我家去坐坐。我原是打算約你進城去玩兩天的。現在當然作為罷論。看你這個問題發生,更讓我心裏冷了半截,男人都是這樣靠不住的。”石太太垂著頭,歎了兩口無聲的氣。這奚太太把問題牽涉到自己身上了,她就無心再管別人的事,說了聲“回頭再談罷”,就悄悄離開這屋子了。當她走過小青窗戶外的時候,向裏麵張望了一下,見小青橫躺在床上,緊緊閉了眼睛,一叢頭發,亂披了臉上和頭上,將頭偎在被子裏。她索性站定了,手扶了窗戶台,向裏麵看著。見她身穿了一件半新的印玫瑰花夏布晨衫,下擺裏露出兩條肥白的腿子,赤著雪白的雙腳,放在床沿上,而床下卻放的是石先生常用的一雙拖鞋。奚太太憑著她的經驗,再看看那小方竹板床,放枕頭的所在。抗戰期間,疏散區的人士,枕頭都是將就著。而她那床頭,是用一條舊棉被子,卷了個很長的卷兒,上麵蒙著白布。
奚太太看了這個情形,心裏頗為不快,一個姑娘家,為什麼要這樣的長枕頭睡覺幹什麼?正自這樣注意著呢,在那枕頭旁邊,發現了一支煙鬥。小姑娘不會抽煙,更不會抽煙鬥,這東西放在枕頭邊,不是石正山的,是誰的?不知是何緣故,她看到了心裏一陣難過,而兩隻腳也有些發軟,她好像心裏頭有些發酸。自己警告了自己一聲;這有什麼意思呢?這樣想著,她也就扭轉身走了。她本來想著,自己和石太太這樣好的交情,一定要顧全她的名聲,她家裏這件事,一定給她嚴守秘密。可是她將走到家的時候,看到了李南泉在小路上散步,她首先就笑道:“李先生,你覺得石太太家裏這場風波,發生得太為奇怪吧?”李南泉笑著點了兩點頭道:“有那麼一點。”奚太太走近一步,想向他把這事說明,可是忽然有點感想,又退後了半步,抬起兩隻手,將肩上的亂發,抄著向後腦勺子上理去。然後又將手摸自己的臉。她覺出早晨大概沒洗臉,更沒有抹雪花膏,於是將手摸了臉,又將中指頭細細的畫著眉毛。把眉毛尖讓它長長的。她不知是何緣故,在臉上摸過之後,又把手在鼻子尖上嗅了幾下。她還覺這嗅覺不夠敏銳,這時鼻子聳上幾聳,吸了三四下氣。這倒是把鼻孔搞靈通了,手上還是有點香氣。大概昨天她臉上擦的胭脂粉還沒有完全洗掉。所以手摸著臉,那些胭脂粉都在手上粘著。李南泉對於她這些做作,倒有些莫明其妙。未說話之先,這些姿勢是幹什麼的呢?
這時,天色已經大亮了。鄉下人趕場的,背著盛菜的背篼,正不斷地在路上經過。李南泉這就向後退了兩步,笑道:“奚太太,你為別人家的事,也是這樣的興奮。”奚太太道:“對於男子的性情,我現在有了個新認識。你李先生也許不同。不過對於閣下,是不是例外,我還得考慮。”說著,她又抬起手來去摸她的亂發。兩隻眼睛,可射在李先生身上。正好有個背柴草的婦人,由這路上經過。她所背的背篼,根本就是大號的,這柴草在簍子裏麵裝不下去,由簍子口上四麵簇擁著,把那個婦人壓在背篼下麵,好像是一個大刺蝟,慢慢在石板路上爬動。她當然看不到奚太太站在路上出神,而奚太太又正在向李南泉試行男子心理測驗,也沒有看到背柴的人。那背篼上麵的草莖,就在奚太太臉上和肩上,重重碰了一下。奚太太站不住腳,向後倒退了好幾步。她反轉身來罵道:“什麼東西,你瞎了眼嗎,這麼大個人站在路上,你看不見嗎?”那婦人卻不示弱,她將背篼向山坡上靠著,人由背篼下麵伸直腰來,在她那蠟製的皺紋臉上,瞪著兩隻大眼睛道:“朗個的,你下江人不講理唆?我背起這樣大一個背篼,好大一堆喲!你也有眼睛,你不瞎,你朗個也看不見?我人在背篼下麵,你說嘛,我又朗個看得到人?”奚太太撫摸著自己的手臂,跑到她麵前去,臉上沉板下來,非常的難看。李南泉怕奚太太伸手打人,立刻搶上前去,扯住她的手臂,笑道:“她是無知識的窮苦人,不和她一般見識。”
奚太太雖是滿腔怒氣,可是經李南泉這樣一拉她的手,她就感到周身一種輕鬆。隨了他這一拉,身子向後退了兩步。回轉頭向他笑道:“你又幹涉我的事。”李南泉道:“並非我幹涉你的事,我們讀書的人,犯得上和她這樣的人一般見識嗎?而且你也有事,你應當定定神,去解決自己的事,何必又為了這些事,擾亂了自己的心情。你昨晚上半夜裏就醒了,這時候也該去休息休息。我送你回家去罷。”她對於李南泉先前勸的那些話,並不怎樣的入耳。及至聽到這後一句,這就在臉上放出了笑容。望了他道:“你送我回家去,還有什麼話和我說嗎?”李南泉道:“有點小問題。”她聽這話時,態度是很從容的。臉上雖沒有笑容,但也沒有什麼不愉快之色,問道:“有點小問題,有什麼小問題?”李南泉道:“到了府上再說。”她聽到很是高興,開步就走,而且向他點了兩點頭,連說“來來”。李南泉心裏雖在笑她是百分之百的神經病,可是說了送她回家的,還是跟著她後麵走去。奚太太還怕他的話是不負責任的。每走兩步,就回頭看看。她先到家,就在屋簷下站住,等著他。他到了麵前,她問道:“你到哪間屋子裏坐?”李南泉道:“那倒無須那樣鄭重,當了什麼事開談判。兩分鍾這問題就解決了。我是說,我們這兩幢草屋子。中間隔的那塊空地,野草是長得太深了。我的意思,把那些草割了。一來是免得裏麵藏著蚊子,二來是下雨天彼此來往方便些,免得在草裏走,粘一身水,你同意這個建議嗎?”
奚太太聽到他是交代這樣一句不要緊的話,把臉板著,一甩手道:“開什麼玩笑?”隻交代這五個字,也就轉身進屋子去了。而且是轉身得很快。李南泉在晚上兩點多鍾起,就被這幾位太太攪惑得未能睡覺。她現在生氣了,倒是擺脫開了她,這就帶著幾分幹笑,自回家去安歇。熬了大半夜的人,眼皮早已黏澀得不能睜開。回家摸到床沿,倒下去就睡著。他醒過來時,在屋後壁窗子上,已射進四五寸陽光,照在桌子上,那就是說太陽已經偏西了。在床上打了兩個翻身,有點響聲,太太便進來了,臉上放下那好幾日不曾有的笑容,用著極和緩的聲音道:“我讓小孩子都到間壁去玩了,沒有讓他們吵你。你是就起來呢,還是再睡一會?”李南泉坐起來道:“這是哪裏說起,半夜裏不得安眠,青天白日,倒是睡了個不知足。雖然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工作,無論做什麼事,也比睡覺強吧?”李太太道:“那也是偶然的,一回事罷了。隻當是休息了半天罷。你要不要換小衣?”她口裏這樣說著,放下手上的活計,就去木箱子裏,拿了一套小衣放在床沿上。那活計是李先生的舊線襪子,正縫著底。李南泉是寧可打赤腳,而不願意穿補底襪子的。李太太也是一月難遇三天做活計,而尤其是不願補襪底。這表現有點反常,李先生也不作聲,自換小衣。李太太拿活計到外麵屋子去了,卻又笑嘻嘻地走了進來道:“我告訴你一段很有趣味的新聞。石家的小青出了問題。”李先生係著上身的汗衫衣襟,卻沒有作個答複。
李太太算是連碰了兩個釘子,但是她並不因為這個氣餒,笑向李南泉道:“石先生這個人,我們覺得是很嚴肅的。不想他在家庭裏麵,弄出了這個羅曼斯。真是男人的心,海樣深,看得清,摸不真。”李南泉笑道:“你究竟是站在女人的立場,你就不說女人的心,看得清,摸不真。那小青姑娘,她在石先生家裏,是負著什麼名義,她就可以弄出許多羅曼斯來嗎?譬如說,打牌,這就在好的一方麵說,乃是家庭娛樂。和打球、遊泳、唱戲應該沒有什麼區別。倘若一個人半夜兩三點鍾起來,到朋友家裏打球、唱戲去,無論是誰,人家會說是神經病。可是這個時候被人約去打牌,就無所謂了。尤其是女太太們,半夜裏……”李太太笑著而且勾了兩勾頭笑道:“不用向下說了,我知道你對於昨晚上這個約會,心裏不大了然。”她說到最後那句,故意操著川語,讓“不了然”這三個字的意義,格外正確些。李南泉淡淡一笑道:“好在你有自知之明。不過我已和你解釋好了,就是人生都有一個嗜好,就可原諒了。不過像日本軍閥、德國納粹,他們嗜好殺人,不知道是不是在原諒之列?這村子裏的一群太太,簡直都是戲台上的人物,每人都可以演出一個重要角色來。真是豈有此理,半夜裏不睡覺,呼朋喚友,叫起床來去賭錢。”他說著這話時,向外麵屋子裏走,腳步走得非常重。李太太是當門站立的。他擠著走過去,而且是走得很快,幾乎把李太太撞倒了。他故意提高了嗓子,昂起頭來叫道:“王嫂,給我打水來,這不是半夜趕來,不要例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