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太看他那個姿勢,分明是預備吵嘴。吵嘴是無所恐懼的。隻是半夜裏出門去打牌,這個不大合適,這個吵嘴的根源說了出來,究竟是站在理短的一方麵。想了一想,還是隱忍為上,這就向他笑道:“王嫂出去洗衣服去了。你的茶水,我都給你預備好了。”說著,她放下手上的活計,在裏麵屋子裏拿著臉盆和漱口盂子轉去了。李南泉雖是心裏極感到別扭,可是在太太如此軟攻之下,他沒有法子再表示強硬,隻好呆坐在椅子上,並不作聲。不到五分鍾,太太就把水端進門來了。她又是一番柔和的微笑,點了頭道:“請洗臉罷,我這就去給你泡茶。”李南泉站起來,且不答複她這個話,問道:“你們那一桌牌,什麼時候散場的?”李太太笑道:“我自己沒有打,我是替別人打了四圈。”李南泉道:“那是說,你在天不亮的時候,就回家來了?”李太太笑道:“你還忘記不了這件事呢,我大概是早上九點鍾回來的。不到八點多鍾就回來了。”李南泉道:“輸了多少錢呢?”李太太道:“牌很小,沒有輸多少錢。你怎麼老是問我輸錢,就不許贏一回嗎?”李南泉道:“既是小牌,輸贏自然都有限,無守秘密之必要,我問一聲,也不要緊。”李太太道:“不過是二三十塊錢。”李南泉哈哈笑道:“這我就大惑不解了。你說自己沒有打,隻是替別人打了四圈,替別人打牌,還要墊錢,勞民傷財,你真有這個癮。”李太太沉著臉道:“從今以後,我不打牌了。我不過是消遣,為了這個事常常鬧別扭,實在不值得。這村子裏已經有好幾檔子家庭官司了。難道你還要湊一回熱鬧?”
李南泉笑道:“那還不至於有這嚴重吧?至少我反對半夜打牌,不失是個忠厚的建議。”說著,他懶洋洋地走到裏麵屋子裏去洗臉。重手重腳,碰得東西一陣亂響。李太太不便在屋子裏了,就走到廊簷下站著。吳春圃先生打著一把紙傘,由太陽裏麵走過來,站在屋外木橋頭上就笑道:“天熱得很,李太太沒有出門?”這個問題的答複,他已經先說了,李太太也沒有法子再說,便笑道:“我們不像吳先生有工作的人。除了跑警報,落得在家裏不動。不過有十三張看,也許出門。”她也先說出自己的毛病來,然後一笑。吳春圃收了傘,將傘頭向石正山那個草屋一指,笑道:“他們家出了新聞了,你沒有聽到說?”她笑著搖了兩搖頭。吳春圃道:“我剛才遇到石先生,他的麵色,非常之難看。聽說他家那個大、丫頭跑了,本來嘛,女大不中留。這樣大的姑娘,留著家裏當老媽子使喚,又不給她一個零錢用。她憑什麼要這樣賣苦力呢?我覺得……”他的感想還沒說出來呢,吳太太卻在屋子裏插嘴道:“嚇!人家的事,你這樣關心幹什麼,出一身汗,還沒有回家,又說上了。”吳先生聳著短胡子笑了一笑道:“我說這話是有緣故的。石先生在街上看到我,和我商量,要和我一路進城去。因為他要找一個有好防空洞的地方下榻。他也知道我在高工教課,那裏有教授寄宿舍。而且有頭等名洞。我就說不必和我一路,寫一張名片介紹他去,他就可以住我那間屋子。不過我不讚成他去找那位姑娘,跑了就跑了罷,解放了人家也好。”
李太太笑道:“吳先生,你完全錯誤了。他當然要去找。不過不問這件事倒好。”吳春圃已走到他的房門口了,聽了這話,卻走回來。問道:“這裏麵一定有文章,可以告訴我嗎?”李太太笑道:“我自己的事還沒有了,我也不願管人家的事。”吳春圃笑道:“我知道,昨天晚上,三四點鍾的時候,白太太叮叮咚咚來打門,聽說是請你去打牌。你去了沒有?”李太太道:“人都是個麵子,人家找上門來,我不好意思不去,不過為了這種事,常常家庭鬧別扭,實在不值得,我現在下了決心不打牌了。看看還有什麼別扭沒有?”李南泉聽到太太這番話,倒忍不住由裏麵屋子裏走出來。可是當他走到窗戶邊時,就聽到山溪對岸,有人叫了一聲“老李”。在窗戶眼裏張望時,卻見白太太站在那邊人行路上,她笑嘻嘻地張著大嘴,像是說話的樣子。她兩隻手橫了出來,平空來回旋轉,像是洗牌的樣子。摸完了,她先伸了一個食指,再伸出中指、食指兩個指頭,最後,將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圈。這很容易明白,一定說是十二圈牌。李太太背了窗戶站定,她可沒有知道窗戶裏麵有人。她向白太太點了兩點頭,又將手向她揮著。這本來是啞劇,可是她終於忍不住聲音,輕輕說了六個字:“你先去,我就來。”李南泉看到,情不自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李太太回頭看他站在窗戶邊,這就笑道:“我不過是這樣說罷了,我哪裏能真去?”李南泉笑道:“你說下決心不打牌,那也是這樣說罷了。”在旁邊聽到的吳春圃,也哈哈大笑。
李南泉走出來,向他笑道:“吳兄,你看這情形,讓我說什麼是好?”吳春圃笑道:?你這問題,非常好解決,就是任什麼也不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誠然是事實。可是這本經你不去念,也就沒有什麼問題了。”李南泉還沒有答複他這句話,卻有人在屋角上答複了一句話,她道:“這話確乎如此。這本經,我不念了。我打算連這個家也不要了'這多少省事。”說著話的,是奚太太走了過來。她臉上帶了很高興的笑容,兩手環抱在懷裏,踏了拖鞋挨著牆,慢慢兒走。她的臉子,並不朝著李南泉,卻是望著吳春圃。那腳步踢踏踢踏的,打著走廊上的地板響。吳春圃雖是看到自己太太站在房門口板著臉子不太好看,可是他不願放棄那說話的機會,依然扭轉身來,迎著她笑道:“奚太太的家事,大概了結清楚了吧?”她搖搖頭道:“沒有了結,我們這些鄰居,好像傳染了一種鬧家務的病。你看,石太太家裏,今天一大早就吵得四鄰不安。”李南泉覺得早上違拂了人家的意思,心裏有些過不去。這就向她笑了一笑。奚太太倒是真能不念舊惡,這就站定了向他望著道:“老夫子,我正式請教你,你可不可以對我作個明確的指示?”李南泉當了太太和吳春圃的麵,倒不好怎麼和她開玩笑。便沉重地道:“奚太太,大嫂子,並不是我不和你出主意。可是這主意不大好出。比如說你和石太太同有家務,這病症就不一樣。石太太的病呢,是內科;而你的病呢,是外科。這內科外科的症候,就不能用一個手法去醫治的。”
奚太太在電影上,很看了幾個明星的小動作。她將一個食指含在嘴唇裏,然後低垂了眼皮子,站著作個沉思的樣子。但她那張棗核臉,又是兩隻垂角眼睛,在瘦削的臉上,不帶一些肉,很少透出美的意味。不過她在那抿著嘴唇之下,把那口馬牙齒給遮掩上了,這倒是藏拙之一道。她自己覺得這個動作是極好的,約莫是想了兩三分鍾,作個小孩子很天真的樣子,將身子連連地跳了幾下。不過她下麵拖的是兩隻拖鞋,很不便於跳。所以身子跳得並不怎樣的高。她伸了那個食指,向李南泉點著頭道:“我明白了,你說的內科外科,那是很有意思的。原來石家的事,你也很清楚了。人家內科的病,我不去管它。你說這外科的病應當怎樣去醫治?”李南泉見她跳了幾下,逼近了兩尺,已經走到麵前,便向後退著,點了頭笑道:“你找醫生,也不要逼得太凶呀。外科的治法,那是很簡單的,哪裏有毒,就把那裏割了。”奚太太道:“割了它?怎麼割法呢?”李南泉笑道:“我究竟不是醫生啦,我隻知道當割,我卻不知道要怎樣割。我想,你明白了這個緣故,你也就會的。”奚太太覺得剛才那個小動作,表演得很好,她又將兩手十指互相交叉起來,放著在胸脯下麵,頭微低了,緊抿了嘴唇。尤其是她那雙眼睛,她有意多作幾個表情,不住地將眼睛皮撩上垂下,轉了眼珠子。很像是耍傀儡戲裏的王大娘,急溜著她那雙抓住觀眾的寶貝。
李南泉看到,心裏是連叫著受不了,可是奚太太並不管這個,卻向他笑道:“你看我可以和奚敬平離婚嗎?”李南泉“嗬呀”了一聲道:“那太嚴重。”奚太太道:“那末,我就去捉奸。”李南泉皺了眉道:“這也不好。”奚太太道:“你以為捉奸這事也嚴重?”李南泉道:“嚴重倒不嚴重,不過這兩個字,不大雅。而且你一位太太到重慶去做這件事,也不大好。”奚太太道:“離婚不好,捉奸……”李南泉立刻攔住道:“又是這麼一個不雅的名詞。”奚太太笑道:“那要什麼緊?今天早上,石太太就表演了這樣一幕。雖然當時是要費點氣力的。可是你所說的她那內外科的時候,也就去掉了。那個人不是悄悄離開了她的家嗎?我的目的,也就是要做到這樣。”李太太斜靠了門框做針活,低著頭隻是聽。聽到了這裏,她卻忍不住一笑。奚太太道:“你笑些什麼?一定有文章。”李太太道:“你這個聰明人,怎麼一時想不開來?石太太要小青離開她的家,那範圍太小了。你要那個女人離開重慶,那問題不是太大了嗎?她若不離開重慶,你就和她抓破臉,她也不過是當時受你一點窘……”奚太太道:“不,我要把那賤女人抓到警察局裏去。隻要警察局裏有案,她的住址就瞞不了,我立刻到法院裏去告她妨礙家庭罪。她除非真不要臉,否則她好意思在重慶住下去嗎?”李南泉笑道:“不錯,你連法律名詞也順口都說出來了。”奚太太將手一指道:“我的顧問多著呢。我是請教過這位袁先生的。”說著,她向隔溪袁家一指。
奚太太笑道:“你看,我的法律顧問來了,你看我說的話對是不對。”袁四維將一支竹筆套子,套了半截紙煙,咬在嘴角上,將兩隻手反背在身後,緩緩地走過那木橋,他一身淡黃色的川綢褲褂,像是佛盤上的幔帳,受過若幹年的香煙,帶著很深的灰色,而且料子落得像汽球的皮。在他那張雷公臉上,已是充分表示了他的瘦弱,現在再加上這身不貼體的衣褲,真覺他這人是個木棍架子。他緩步過了橋,將嘴裏那個裝紙煙的竹筆套子取下來,捧鮮花似的舉著,笑道:“奚太太,我還沒有執行律師業務,你可不要宣傳我當法律顧問。大家全是好鄰居,對奚先生、奚太太我一樣地願意保障你們的法益。我們還是談談交情罷。奚太太願意和解的話,我和李先生都可盡力。說句老實話,太太和先生打官司,沒有到法庭,首先就是一個失敗,這話怎麼說呢?夫妻的感情破裂了。夫妻感情破裂,你以為這是男子一方的損失嗎?其次,夫妻官司,最大的限度是離婚。在中國這社會,男人丟開一個,再娶一個那實在沒有什麼稀奇。女人能像男子一樣嗎?無論怎麼樣,丈夫總是丈夫,太太把丈夫告倒了。精神、物質,同時受著損失。這還是就夫妻本身而論,像有了兒女的人,父母打官司離開了,這小孩子們或者是無父,或者是無母,你想那是什麼遭遇?”他這篇話,在走廊上的人聽了都感到奇怪。在這個人的嘴裏,怎麼會有這樣忠恕的話?尤其吳春圃這個人,他心裏擱不住事,就拍掌連叫了幾聲“對”。
袁四維看到大家這樣和他捧場,他太高興了。他將那竹筆筒子搬到手上,連連地彈了幾下灰。像是很輕鬆的樣子,在走廊下來去走著,笑道:“我相信,我若是作律師的話,十場官司,有八場官司打不了。那為什麼緣故?就為的是我都是這樣勸解著,讓人家官司打不成。”奚太太笑道:“官司打不成可不行,我現在這情形,不打官司,還有什麼辦法去對付?”李南泉一看到了此公,先行頭痛,借故到屋子裏去拿紙煙,就閃開他了。隔了窗戶,聽他和吳春圃噦噦唆唆地說著,索性坐下來,取了一本書舉了看著。他總以為沒有事了,袁先生卻又在窗戶眼裏伸著頭向裏張望了一下,笑道:“李先生很是用功。在這樣環境裏,你還是手不釋卷。”這麼一說,李南泉就不便含糊了,隻好放下書站起來。他口裏雖然有句話,說是請進來坐坐。可是話到了舌尖上,還是把話忍回去了,向他點個頭道:“你倒是很安定。”說著話,向屋子外麵迎出來。站在屋子門口,意思是堵著他不能進去。袁四維在衣袋裏掏出煙盒子來,翻轉口將煙卷倒出。這讓他發現一個奇跡,就是倒出來,隻有兩個整支,其餘全是半截的。這半截煙並非吸殘了的,兩頭嶄新,並無焦痕。他這樣注意著,袁四維已經明白了,有意將肩膀扛了兩扛笑道:“我現在新學會了吸煙,不吸有點兒想,要吸又吸不了一支,所以將每支煙用剪刀一剪兩半段。這也可以算是節約運動吧?老兄來支整的罷。”說著,將一支煙遞了過來。
李南泉笑道:“袁先生,你真有一套經濟學,我剛吸過,謝謝。”說時,他伸出手來擋住,向袁四維連連搖擺了兩下。但他那支煙,並不肯收回去,依然將三個指頭夾住了煙,向上舉著。他笑道:“這抗戰期間,節約雖是要緊,但結交朋友還是要緊。人隻有在患難貧賤中,才會知道對於朋友的需要。我就最歡喜二三知交在一處盤桓。朋友相處得好,比兄弟手足還好。”他口裏說著,手裏還是老舉著那支煙。他忘了敬客,也忘了收回去。接著,他將紙煙向山溪對岸,遙遙地畫了個圈子,笑道:“你看,那邊山腳下一塊地,是我畫好了,預備建築房子的。假如這房子依了我的計劃施工,一個月以內,準保完成。等著這房子蓋好了,我可以騰出一間朝著南麵的房子,讓李先生作書房,你看那山坡上現成的兩根鬆樹,亭亭如蓋,頗有畫意。再挖它幾十根竹子,在那裏栽下去。那就終年都是綠的,大有助於你的文思。我先聲明,這間房子,不要你的房租,而且也不必你在蓋房子的時候,加入股本。你的境遇,我是知道,現在實是沒有那富餘的錢。在外麵作事,無非是魚幫水,水幫魚。隻要是我可以賣力的地方,我可以和你老兄盡一點力。”他說著話,連頭帶身子轉了半個圈,表示堅決。李南泉笑道:“魚幫水,水幫魚?不用說,我是一條小魚。這魚對於汪洋大海,也有可以效勞的地方嗎?”袁四維道:“當然可以。”說著把肩膀扛了兩下。又道:“一汪清水,有兩條金絲鯉魚在裏麵,那就生動得多了。來一支煙。”他終於覺悟了,手裏捏著沒有剪斷的煙,還沒有敬到客手上去呢。他真客氣,簡直就把這支煙向李南泉嘴裏一塞。
這分客氣,雖讓李南泉難於接受,但他也隻好伸手將煙接住了,笑道:“像袁先生這樣熱心交朋友,那真沒有話說。自己吸半截煙,將整支的煙敬客。我當然在可以幫忙的地方,要相當的幫忙。”這句話說到袁四維心坎裏去了,他明白這支煙,發生了很大的效力。於是牽扯著李南泉的衣袖,讓他向前走了兩步,他低聲笑道:“我們到那邊竹林子下去談談。”李南泉因他一味客氣,不便推辭,隻好跟著他走過木橋去。袁四維由眉毛上就發出了高興的笑容,一直到嘴角上,下巴上,那笑容都由他雷公臉的每條皺紋裏突發出來。在他那嘴角一動一動當中,似乎就有一大篇話要說,李南泉也就隻有見機再謀對答了。就在這時,大路上來了一位摩登少婦。她梳著烏亮的頭發,後腦將小辮子挽了半環發圈。在發圈的兩端,還有兩堆點綴物。一頭是幾朵茉莉花,一頭是紅綢製的海棠花。滿臉通紅的,擦著胭脂粉,尤其是那嘴唇,用大紅色的唇膏塗著,格外鮮明。在兩隻耳朵上,還垂了綠玉片的秋葉環子。她身穿淺紫色帶白點的長衫。雪白的赤腳,踏著橘色的皮鞋。她越來越近,袁李二人都看著有些驚奇,不知村子裏哪一家,有貴客來臨。但看她這樣子,是向李家走去的,李先生就不能不更為注意。她倒是不生疏,高跟皮鞋走著石板的“咯嘀咯”響著,到了麵前,先笑了。她道:“李先生,我無事不登三寶殿,有點兒事情和你商量商量。”直等聽到她發言,這才恍然,原來這就是石正山太太,一經化妝,她就變成了兩個人了。
李南泉不由得“呀”了一聲。但對石太太不十分熟,還不肯說“你好漂亮”的話,隻是笑嘻嘻地點了個頭。袁四維倒不知道石家今天有事,這就向她道:“石太太今天由城裏來?”石太太笑道:“不是由城裏來,我是要到城裏去。”說著,掉過臉來向李南泉道:“李先生,請到你府上,我們去談談。”袁四維對於她這個請求,不大讚成,很不容易把李南泉邀到竹林子下麵,正是要談生意經,怎肯讓她拉了去!因扛了兩扛肩膀笑道:“我正和李先生討論一個問題,若是石太太和李先生商量的問題很簡單,我告便一步,就請你在這裏和他說罷。”石太太笑道:“我說的,都是大公無私的事,也歡迎袁先生給我一點指示。就是我家那個、丫頭,今天逃跑了。我不希望她再回來,我要到城裏去登報。這文字的措詞,不知道要怎樣才適當。我這裏有個底子,兩位看看怎麼樣?”說著,她由衣袋裏拿出一張稿子交給了李南泉。他看時,上寫著:
石正山聲明與義女石小青脫離關係啟事
鄙人在數年前,收容晚親某姓之女為義女,善為款待,且授予相當之教育。正山對之,視如親生,向嚴守父女之義。該女近忽受人愚弄,竊去本人衣物錢幣合值五千餘元黑夜逃走。似此忘恩負義,實令人難忍。自即日起,與小青脫離一切關係。但義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如有誣辱謠言,概之不理。此啟。
李南泉看了兩遍,問道:“既然脫離一切關係,怎又說義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呢?這是個漏洞,請你考慮考慮。”
石太太笑道:“這就是我一點用意。老實說這全段廣告的緊要觀點就在這裏。”李南泉當然很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但當著她的麵,也不能說破,這就把那張字條,交給了袁四維,笑道:“你是位法律家,你看看這文字的情形怎麼樣?”他接過去,將字條從頭到尾仔細看了兩遍,搖搖頭道:“這個在法律上說不過去。養女走了就走了,她也不能對你作義父、義母的有什麼法律上的義務可言。你就登上這段啟事,她也可置之不理。有道是養兒子還能算飯賬嗎?養了她多少年,也不能……”石太太搖頭道:“不是這意思。我的目的,就是要她不理。哪怕從此以後見了石正山當作仇人,我也歡迎之至!”袁四維拿了那張稿子仔細沉思了一下笑道:“我這就明白了。這就是李先生所謂的外科。”石太太不明白他這意思,望了他沉吟了一會,問道:“她還有毛病,那簡直該打。”奚太太老遠地站在走廊簷下,立刻向她亂搖著手道:“你不明白,回頭我和你說。人家怎麼會知道她有毛病呢?”石太太道:“那個賤丫頭,她是有毛病。第一,她喜歡出汗,到了夏天,三天不洗頭發,作臭醃菜氣味。第二,她有狐臊臭。第三,她又不刷牙齒,口裏髒死了。第四,她汗手汗腳,摸著什麼東西,也是很大的汗印子。第五……”她一連串地說出小青許多毛病,她是信口說出來的。到了第五項,她卻是說不出名目。但她報了第五,決不肯沒有交代。她見袁李二人全把眼睛盯在她臉上,她就搖搖頭道:“我不必說了,這是內科,反正她周身都是毛病罷。”
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不是我挑眼,這個問題,很讓我疑問。既然小青是個周身有毛病的人,你們為什麼收養她?收養之後,為什麼家裏大小事都由她負責?例如她不刷牙,手腳有汗印,頭發臭,又是狐臊臭,這都是給人一個很不清潔的印象的,為什麼你讓她洗衣做飯?”石太太雖是擦了滿臉的胭脂。但還是看得出,她臉上的紅暈,卻依然由皮膚裏烘了出來,勉強帶了笑容道:“你這話問得是對的。可是這些事情,我是天天監督著,罰她洗頭,罰她擦藥,罰她刷牙齒,所以也就不見得她髒。”袁四維倒不談話,拿了那張字條,隻是出神地看著。石太太扭了臉向他問道:“袁先生,你看這啟事可以隨便登出來嗎?”袁四維兩隻眼睛,還是向字條上看著,沉吟著道:“你若是不作為法律根據的話,拿著去登報,倒無所謂。其實呢,”他說著,又使出了那手法,將肩膀扛了兩扛,繼續地笑道:“你真是要找法律根據的話,那也有辦法,不過我也不願多這件事,我現在也不做律師。”石太太看看李先生終始不肯負責說話,而袁先生倒有點肯出主意的樣子,便笑道:“袁太太在家嗎?我到你府上談談。”袁四維道:“好,請你先去,我就來。”石太太去了,袁先生心裏已另有了一番打算。但同時對李南泉這個說話的機會,也不願丟了。時間迫促,他也不能再考慮了,先嚇嚇地淡笑了一聲,然後道:“你昨天介紹的那位張先生,實在是一位好朋友。忠厚,慷慨,而且又精細,想來,學問也必是很好的。”李南泉笑道:“可惜走上錢鬼子那條路了。”
袁四維笑道:“現在是功利主義的社會,非談錢不可。《天演論》上說過的,適者生存。現在不談錢,就不是適者。讀書的人,講究窮則變,變通,這個日子談經濟,那是百分之百的對。張先生為人,我十分佩服,我想請他吃頓便飯,又沒有這個機會。今天晚上,我們到街上去吃個小館,你看怎麼樣?”他說著這話時,把他那張雷公臉仰起,對了李南泉很誠懇地望著。在他的那臉皺紋上,像按上了電線似的,不住有些顫動,似乎是笑,又似是不安。李南泉雖然不願意給姓張的找麻煩,也不願意給姓袁的難堪,沉吟著道:“張先生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到這時候他還沒回來,我也沒有法子去約會他。他回來了,我一定把你這好意轉達給他。”袁四維陶出了身上那個紙煙盒子來,伸著兩個指頭,在裏麵亂挖,挖出兩個半截煙卷來,將半截敬了客,又將半截安在竹筆筒子頭上,半鞠了躬笑道:“你是老鄰居了,對於我這種節約行為,自然十分諒解。不過對於新朋友,就不能這樣。當年我在南京、漢口的時候,我家裏天天有客,我預備了兩個廚子,一個廚子做四川菜,一個廚子做揚州菜,隻要朋友肯來,我無不竭誠招待。我不請那張先生,我心裏過不去。這樣罷,回頭我送點土產來,讓張先生帶進城去。這就是石太太說的話,算是我一個毛病。我就是好客。”李南泉道:“好客也算毛病,這毛病可太好了。你這毛病算是內科還算是外科呢?”袁四維笑道:“在我太太看來,一定算是……不,她也很好客的。”說著,他覺得不大妥,伸了手亂摸著頭。那和尚頭的短頭發,摸得窸窣作響。
李南泉看他這樣子既是討厭,又是可憐,便笑道:“袁先生這番好意,我一定轉達。不過張先生為人,他很是拘謹。他若說是無功不受祿,那我可沒有辦法。”袁四維把竹筆筒子咬在嘴角裏,將頭微偏著,抱了拳頭,連連拱了幾下,抿著嘴,口裏呼嚕呼嚕說不清楚,聽那聲音,好像說是“請多幫忙,多請幫忙”。李南泉笑道:“好罷,若是能把張先生留下的話,我就留他一天,大家詳細地談談。”袁四維終於忍不住肚裏的話,先打了個哈哈,然後笑道:“多謝多……”他卻沒法說第四個字。因為他一張口,那支竹筆筒代替的煙嘴子,落了地上。這正是斜坡的上層,竹筆筒子不肯在地麵上停留,卻順了竹蔭下的斜坡,滾了去。這斜坡下麵,有兩大堆豬糞,這支竹筆不偏不斜,滾到豬糞堆裏去了。他看到之後,連連將兩隻腳頓了兩頓,口裏連說是糟糕。在李南泉心裏想著,他對於這支竹筆筒和那半截煙卷,一定犧牲的。可是他並不這樣做。彎著腰,徑直奔到那堆豬屎邊上。他本來伸著食指和拇指,硬把那個竹筆筒撿了起來。可是他彎腰的程度很深,似乎嗅到一股豬糞的氣味,立刻將身子向後一閃,直立了起來。李南泉想著,這該犧牲了吧?然而不然,他左手捏著鼻子,右手在地麵拾了一片大樹葉拿在手上,利用了這片樹葉,蓋在豬糞的竹筆筒上,就隔了那片樹葉把竹筆捏了起來。那半截卷煙,塞進到竹筆筒裏去很緊,居然還嵌在竹筆筒上,沒有落下來。
李南泉對他這個行為,發生了莫大的驚訝。這位先生竟是這樣的屈尊,隻有皺了眉毛,遠遠站著。那位袁先生,將手指夾住了帶豬糞的筆筒,彎了腰走著,他似乎知道李南泉看了這事有點不愉快,便放了苦笑道:“我並不是不肯放棄這個煙嘴子,因為它和我有一段共患難的關係,我就以後不用也要保存它。我就有這麼一個紀念品。”他一麵說著,一麵兀自彎了腰不直起來。李南泉見他這行動,微笑著,並輕輕地道:“這是內科還是外科?”袁四維道:“外科外科。”他說時點著頭,那自然是聊以解嘲的意味。可是他隻管笑,卻把手上忘了,那個竹筆筒子又掉在地上,他手上僅僅捏住那張枯樹葉子。他忙將背對了李南泉去撿筆筒子。他以為身體把自己的行為給擋住了,這就扔了那張敗葉,趕快將兩個指頭夾住了竹筆筒子,向家裏跑。李南泉看到隻是搖搖頭,背了兩手,緩緩地向家裏走。但兩隻手在背後,是把手掌心托了向上的,突然覺得手掌心裏有樣東西放著。他的觸覺,知道這是一塊石頭,趕快回頭看時,奚太太卻是笑嘻嘻的,站在身後邊,她已經重新化了妝,這樣她臉紅紅的,倒成了將熟的冬瓜棗。兩隻辮子,老鼠尾巴似的垂下。
李南泉對於這位奚太太,十分的敬崇,可是又相當的害怕,現在她這副形象,站在自己麵前,教人卻是相當的窘,尤其是自己的太太,還站在走廊上,含了笑容,向這裏望著。若是和她說幾句不客氣的話,彼此是很熟的鄰居,盡日給人家釘子碰也不好,今天是給她好幾個釘子碰了,那就非弄得彼此交情決裂不可。他猶疑了一會子,便帶了笑容向她道:“我是剛剛睡午覺起來,是不是奚太太早上有什麼話告訴我,我沒有去辦?”奚太太搖搖頭道:“那倒不是,我……”說到這裏,把聲音低了一低,她還是把扇子邊沿掩了嘴唇,笑道:“那位袁先生將兩個指頭捏了竹筆筒子走去,那事情是不可笑人家的。你為什麼當了人家的麵譏笑人家?”李南泉笑道:“我並沒有譏笑他。我不過敬佩他為人,誇讚他幾句。你看看我這事作得不大好嗎?”奚太太道:“這件事我不管,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說著,她收起了折扇,將扇子頭放在嘴唇邊,低著頭想了一想,然後把扇子頭連連在臉腮上敲著,沉吟著道:“我有句什麼話要說呢?你看我腦筋混亂得很,我忘記是什麼事了。”說著,將扇子頭輕輕地敲了額角,這樣的做作,總有四五分鍾,她始終沒有把這件事記了起來。然後身子扭了兩扭,笑道:“我想起來了,我打算馬上就進城去,你可不可以給我寫幾封介紹信?”李南泉道:“你這話說得太空洞,你要我給你介紹些什麼人呢?”奚太太道:“你所接近的是些什麼人,你就給我介紹什麼人!”
她說著這話,將扇子在空中拋著,打了兩個翻身,然後將扇子接著了。李南泉道:“我所認識的朋友,文藝界,新聞界都是現在天字第一號的窮人,你要認識這些人作什麼?他們可不能給你治那外科的病。”奚太太道:“我又不去募捐,我要認識有錢的人幹什麼?老實對你說,我想到重慶去招待一次文藝界和新聞界,我要當場把我的家事宣布出來。對文藝界的人,我希望他們給我寫一個劇本,或者寫一篇小說,最好是能寫劇本,等到這戲能上演的時候,我親自登台,現身說法,演說一番。新聞界的人呢?我要他們給我宣布新聞。”李南泉笑道:“就是這個意思?不過,你這故事,並不十分稀奇,你這樣大張旗鼓地招待新聞界和文藝界,你供給人家的材料,讓人感到並不足作小說、編劇本的時候,人家失望,你也失望。”李太太在那邊廊簷下就插嘴笑道:“天下事不都是事在人為嗎?有許多很小的事,經妙手點綴一番,就可化為大事。也有很大的事,因為主角兒太不會用手段了,讓很大的事平平淡淡地過去。”奚太太對女人說話,她的姿態就變了。把小扇子展開,連連在胸前扇著,扇得“撲撲”作響,笑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你看我這事怎樣才能引起人家的注意?而且把問題擴大起來?”她說著話,向李太太麵前走去。她笑道:“可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比較冒險的手段,就是你到城裏去挑一所大樓住著,這樓必須麵對了大街,當那大街上正熱鬧,行人來往不斷的時候,你突然由樓上一跳,而且大叫一聲。”
奚太太道:“那樣做,我不是瘋了嗎?本來,現在我也有幾分瘋了。你說是不是?”這麼一說,連在走廊上的人,都放聲大笑了。李太太笑道:“大家笑什麼,這是真話。有道是膽大拿得高官做。若要怕事,怎麼做得出事來?”奚太太倒不以為她這是玩笑話,拿著那把小扇子在胸麵前慢慢扇著,點了兩點頭道:“這事情倒並不是開玩笑。我要打算幹的話,一定要拚著出一身血汗。李太太說的這話,讓我考慮考慮。”李南泉道:“那末,你就不必讓我寫介紹信了。”她道:“我跳樓是一件事,你寫介紹信那又是一回事。多下兩著棋總是好事。”說著,展開她手上的小扇子,向他連連招了兩下笑道:“來,來,你就寫信罷。”李南泉對於她所點的這個戲,頗感到有些頭疼,含著笑,還沒有答複呢。忽然那邊山坡的人行路上,有人笑道說:“我又回來了。車子太擠。”看時,是張玉峰緩緩地走回來了。看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好像是很疲乏。望著點了個頭,還沒有迎上前去,隻見那位袁四維先生,由他家裏奔了出來,直迎向人行路上。走到張玉峰麵前,伸了手和他握著道:“我今天候大駕一天了。很是要和老兄暢談一番。現在有了機會,請到舍下去坐,請到舍下去坐。”他握著張玉峰的手,表示很親切,隻是上下地搖撼著,搖撼得他的身體都有些抖顫。李南泉想到那隻手,正是在豬糞裏掏過的,張玉峰那隻抓黃金、美鈔的手,現在卻是間接地抓著豬糞,這倒很替他那隻手抱屈。張玉峰哪裏會知道這事,他被袁四維的誠意所感動,笑道:“有點急事,早上是天不亮就走了。簡直要和袁先生談幾句話都沒有工夫。”
袁四維道:“我無所謂,在鄉下閑雲野鶴一個,有的是時間招待朋友,請到舍下去坐坐罷。”他說著這話,站在分岔路口,將張玉峰向前的路擋著,使他不能不向去袁公館的路上走。張玉峰看著也是沒有再婉拒這約會的可能,隻有向他家裏走去。袁四維覺得這回釣魚,百分之百地上了釣,不能再讓這條大魚跑了。便跟在後麵護送著,一路高聲叫道:“拿煙來,泡好茶來,有客來了!”說著,很快搶到自己家門口,將身子側著,伸了右手作比,口裏連說“請裏麵坐”。張玉峰被他的客氣壓迫著進去了。袁四維跟著進來,兩手拱著拳頭,笑著說:“請坐,請坐,我家裏是不恭敬得很”。張玉峰在李南泉口風裏,已經知道這位袁先生是一種什麼作風,他又想著,袁先生所以這樣拉攏,無非是想彼此約會蓋房子。本來自己就要房子住,訂約出錢之後,他必得交出一幢房子來,這也沒有什麼吃虧。他的這番作風,也無非像生意人拉攏買賣一樣,並沒有什麼出奇。自己痛快,也讓人家痛快,幹脆答應他就是了。便笑道:“關於蓋房子的事情,李先生已經和我提過,說是袁先生對於蓋房子的工程,非常有經驗,那我也正要把這事相托。”袁四維聽到他已答應,口裏連說道“好說好說”,而兩隻手又情不自禁地抱上了拳頭。張玉峰道:“我事情忙,不能在這裏多耽擱。袁先生若有什麼合約的話,隻管拿出來讓我簽字。以後一切事情,請和南泉兄接洽,我請他全權代表,至於款子多少,我照攤。也都先交給南泉兄,由他轉交。”這句話說了不要緊,袁四維“嗬唷”了一笑,竟是彎了腰深深地作個大揖。
張玉峰對於這個舉動,當然有些驚訝。便是答應合夥蓋房,何至行此大禮相謝?更是嚇得向後退了兩步,抱拳回禮道:“老兄何必這樣客氣?”袁四維笑道:“倒不是客氣,隻是我的脾氣是這樣,看到朋友對我客氣,我就在人敬一尺,我敬一丈之下,要大大回敬。”他說是這樣說了,可是他的臉色,不免泛起一層紅暈,似乎有點難為情,不過這難為情,也是片刻的。立刻昂起脖子來,向窗子外叫道:“快快送茶來。看看瓜子還有沒有?若是有的話,把碟子裝一碟子來。”他叫一句,太太在屋子裏答應一聲。他聽那答應的聲音,非常之利落,料著留著過中秋的那些南瓜子並不會失落,便又高聲道:“把大碟子裝了來。開水燒得開開的,給我泡一壺好茶。”他那樣高聲叫著,不但屋子裏聽到,就是屋子外很遠也聽到,李南泉站在竹子外,就是所聽到的一個。不必作過深的揣測,就是在袁先生這樣叫泡茶、拿瓜子的當兒,就可以知道張玉峰已是身人重圍。現在馬上要援救他出來,拘了麵子,恐怕他不肯走。而且這樣急促地把張玉峰叫了出來,也很給袁四維麵子難堪。這就不作聲,背了兩手在屋子後麵來回踱著步子。他所聽到的,都是袁四維帶著哈哈的笑聲,張玉峰在這哈哈笑聲中,很久才說了個“是”字,或者“對”字。這樣總有二十分鍾,始終沒有聽到袁四維間斷他的話鋒。他想著自己鑽到袁家去和他們插言,那是不知趣的事。站著出了一會神,他倒是想得了一個主意,立刻走回家去,在抽屜裏取出了一張紙條,寫上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