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內科外科(3 / 3)

這張紙條,他是這樣寫著:“電話局頃派來人報告,貴行有長途電話來到,詳情已由電話局記錄,請速來閱。”寫完了,交給王嫂,讓她送到袁家去。果然,不到五分鍾,張玉峰就來了。他臉上帶了一分沉重的顏色,正待問話,李南泉笑著相迎,擺了手低聲道:“沒事沒事。我若不寫那個字條,你怎麼脫得身?”張玉峰也笑了,摸著頭道:“我看那袁先生,用心良苦。他也不會白要我的,我給了他錢,他得給我房子住。不必讓他老懸著那分心事,我就答應他罷。他說每一股,約需出款五百元。這五百元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數目,我已經答應他照付。那錢我交給你,由你分批地付給他。他倒也相當的漂亮,和我約好了,築好了牆發給一批款,蓋起了屋頂給一批錢,最後他交房子我清賬。現在隻要付一筆定錢。這件事我是全權交給你了。你看錢當付就付,不當付,就停止了。”說時,臉上帶了三分苦笑,連連擺了幾下頭。李南泉笑道:“這事我害了你,不該宣布你是銀行家。現在這社會上,誰要看到了銀行家,哪還肯放過嗎?隻有我這姓李的是大傻瓜,銀行家和我交朋友,我是讓他自由來往。”張玉峰脫下了他身上那件八成舊的灰嗶嘰中山服,提著衣服領子,連連抖了幾下,笑道:“你看,我這一身穿著,我也叫銀行家,那真把銀行家罵苦了。不過你真和銀行家來往,你以為那是揩油的事,那就大錯特錯,辦銀行的人,都讓人家揩了油去,那銀行怎樣辦下去?開銀行是大魚吃小魚的玩意,你還想吃他嗎?”李南泉笑道:“怪不得你肯住我這草房子,你是吃小魚來了。”

這一說,賓主哈哈大笑。張玉峰道:“這的確不對。我就這樣兩肩扛一口地到府上來。沒有給嫂夫人送東西,也沒有給小孩子帶東西。”說著,昂了頭向裏麵屋子叫道:“大嫂,我太不客氣了吧?”李南泉笑道:“她的公事,比你還忙。她老早坐上牌桌子去了。我現時在家裏作留守,你有話我代你轉達就是。”張玉峰笑道:“我非常讚成這個行動。在這個山穀裏麵,生活著什麼娛樂都沒有,打幾圈衛生麻將,那是最合適不過的事。若是我住在這裏,我不也是每日一場衛生麻將嗎?”他們這樣說笑著,自然是聲音大一點。說過了,也隻是十來分鍾的時候,袁家一位十三四歲的小姐,笑嘻嘻地走了來,向張李兩位各深鞠一躬,笑道:“李伯伯,我爸爸說,張先生若是有意打牌的話,我爸爸可以奉陪。若是角色不夠,我爸爸說,可以代邀兩位。”李南泉聽了這話,簡直說不出話來,隻有向張玉峰看了一眼。張玉峰禁不住他每逢躊躇時候的作風,伸著手摸了幾下頭,笑道:“好的,假如我騰得出來工夫,我再通知你爸爸。”那位袁小姐去了,張玉峰低聲問道:“這位袁先生,從前作過官沒有?”李南泉道:“你突然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他道:“據我看來,他完全是做官的作風。”李南泉想了一想,也笑了。隻是這樣一來,張玉峰可就不敢在李府上多坐了。邀著李南泉上街去坐小茶館,並在小館子裏吃晚飯,飯後,又去聽了三個小時的戲,直到深夜方才回家。第二日一大早,太陽沒有出山,他就告別了主人。一小時後,李南泉就聽到隔著山溪,有了袁四維的咳嗽聲。在窗子裏張望時,他正在路上徘徊呢。

袁先生在人行路上來回走著,也是不斷向這裏張望,最後他就叫了聲李先生。李南泉知道是被他看到了,不能含糊,這就隔了窗子答應著。袁四維笑嘻嘻地走了進來,拱了手道:“張先生,我昨天和老兄談了幾分鍾之後,痛快之至!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去坐個小茶館。”他說著,也不問屋子是否有人,已經是抱了拳頭,連連地向屋子裏作揖。李南泉笑道:“張先生已經走了。”袁四維聽了這話,他臉上那笑意,卻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立刻翻了兩眼向人望著。李南泉笑道:“他雖然走了。可是袁先生所托他的事,他完全照辦了。所有蓋房子的事,他叫我代為辦理。所需要的五百元款子,他可以分次交來,由我轉交給袁先生。簽訂合同這件事,也歸我代辦。他今天回到城裏,明後天就有款子寄來。他這個人倒是很守信約的。那可以完全放心。”袁四維的笑容,本來已拋到天空裏去。經他這樣一說,那笑意又由天空裏跑回來衝上了他的麵孔。他將頭搖成個小圈,接著道:“我就知道張先生這個人是位慷慨的君子,簡直是一語千金。這人是太可佩服了!這人是太可佩服了!”他說著話,把頭竭力仰著向後,仰得人倒退了幾步,向夾壁牆碰了一下。李南泉倒不忍笑他,有些可憐他了,也就沒有說什麼。不過袁四維自己,透著有些難為情,因道:“既是張先生這樣說了,大家一言為定,我去把合同稿子弄好,至遲明天上午,我送來給李先生簽字。”李先生想說幾句“不忙”,可是這話是人家不願意聽的,也就不作聲了。袁四維說句“不噦唆了”,拱了兩拱拳頭,自行走去。

他說不噦唆了,倒有自知之明,李南泉回答聲“再談罷”,也就沒有遠送。對於袁四維這個作風,實在是感到有些頭痛,太太既不在家,也就隻有拿了一本書坐到桌旁看著。心裏料想著,在這最短期間,他是不會來麻煩的。可是這個猜想,又不怎麼符合。窗子外麵,忽然有人叫了一聲“李伯伯”。看時,是袁先生那位大小姐。她小手提了點東西,搖搖晃晃地向這裏走來。她徑直走到屋子裏,將手上提著的東西舉了起來。乃是半條幹鹹魚和一個小報紙包兒。那魚約莫有七寸長,三寸寬。魚頭倒是完整無缺。在魚腮以後,這魚就削去了半邊。尤其是那魚尾巴已不存在,這魚的半邊幹身子,鹽霜像加了一層白粉,還有些蟲絲,圓禿禿的,極不好看。那個報紙包,約莫有四寸見方,不知道裏麵包的是什麼東西。那紙包並不大,而外麵綁紮的繩子,卻是小拇指粗細的草繩。這顯然是極不相稱。可是送禮人對於這些物品,似乎還是十分重視。那包紮著紙包的草繩,束得很緊,而且還長出了有一尺多的繩子頭。李南泉雖是十分明白這點意思,可是還不能直率地先說破,隻是笑著向她點頭。袁小姐道:“李伯伯,我父親說,送你一包茶葉泡茶喝。這是我們家鄉帶來了。”李南泉望了那半條七寸長的幹魚,笑道:“這也是送我的?”這小姑娘有十三四歲了,她也覺得這不大像樣子,臉上先紅著,然後笑道:“人家送我們的時候,就是這樣半條。我爸爸說……”她已經完成了家中教給她的那些話了,將兩樣東西,扔在桌上,扭轉身就向屋子外麵跑走了。

李南泉看了看桌上的禮物,又對走去的袁小姐後影看了看,歎口氣道:“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說著話,把那草繩子解了開來,打開舊報紙包看時,裏麵長長短短的茶葉,還帶著茶葉棍兒。茶葉品質怎樣,那不必去研究它。隻是那茶葉裏麵,還有不少的米粒。這和上次在他家喝的茶葉,那是一樣的情形。抓著那茶葉,在鼻子尖上嗅嗅,還有很重的黴味。他淡笑著歎了口氣,將那報紙包依然包好,把草繩子也束緊了,然後提了那繩子頭,走到屋角山坡上,當甩流星似的,遠遠地向山溝丟了去,口裏還大聲叫道:“去你的罷。”他回到屋子裏,見小桌上還有許多碎茶葉屑子,這就用點碎紙把這茶葉末子掃了下去。正當掃抹桌子的時候,卻看到桌麵上爬了黑殼蟲子,茶葉裏麵生蟲,這倒是第一次看到的。再仔細向桌麵上看時,乃是那幹魚腮裏爬出來的。拿起了那魚,在桌上撲撲地連敲了幾下,就從那腮裏麵陸續漏出幾隻蟲子,而且爬的速度,比原來在桌子上的黑蟲還要爬得快。他不加考慮,提了那魚頭上的草繩子,又向屋子外跑去,他照著茶葉包那個辦法,把魚頭也丟到山溝裏去。回家之後,向書桌麵上嗅了兩嗅,還有些鹽臭味。他坐在竹椅上,抄了兩手在胸前,向椅子背上靠著,眼望了桌麵,連連地搖了幾下頭,歎了一口氣。他呆定著,不免翻了眼睛,向窗子外看去,卻見袁四維先生帶著兩個短褲赤膊的人,在對麵山坡上,橫量直量的,在地麵四周比劃著,而且他口裏笑一陣子,大聲叫一陣子,鬧了個不休。最後他大聲叫道:“我們都是為了抗戰嘛!”

李南泉聽到這話,心裏有些奇怪。他這樣建築房子,與抗戰有什麼關係?這就不免站立起來,緩緩走出門去。那邊袁先生說話,聲音非常大。他打了哈哈道:“我們由下江來到四川,什麼東西都給丟了,政府不是說了嗎?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們雖沒有錢幫助國家,可是我們出力的時候,一天也沒有斷。保甲上開會,哪一次我沒有去演說?每逢一次前方勝利,我都要在茶館子裏坐兩三個小時,買好幾份報擺在茶館裏讓人傳觀。第一區專員兼巴縣縣長,是我的好朋友,他看到我為國家這樣的出力,希望我住在這村子裏,作領導民眾的工作。上次我到專員公署裏去,專員親自把我送到大門口來,和我握著手說:‘隻要袁先生看的地方中意,無論是哪片地方,由袁先生隨便劃出來蓋房子’。你們的父母官,都是這樣的幫忙。你們作老百姓的,豈可對我們的事馬馬虎虎?下次你們是攤款抽壯丁的時候,要不要我到縣政府去說話?”他越說越帶勁,索性丟下了手上那根當軟尺的草繩子,站在一方土堆上,當上了人行路上的演說家。原來這條路上,陸續有些下市回家的農人。聽到他一再提專員和縣長,都覺得這是驚人之舉。鄉下人對於縣長的印象最深,他口口聲聲提到縣長,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所以大家都站住了腳聽下去。袁先生說話的對象,原是站在麵前的兩位瓦木匠。木匠姓李,還是地方上一個甲長。他包工作國難房子有一百多所,狠賺了幾個錢,這時,上身赤膊,手臂上搭了一件藍布襯衫,下身穿條青布短褲子,赤腳穿了雙麻繩沿邊的草鞋,腰上還束著一根紫色皮帶呢。

他臉上帶了七八分的酒意,麵皮紅紅的,手上拿了一支長煙袋,呆呆地聽袁四維先生說話。那瓦匠姓汪,是個五十以上的老頭子,黃臉上,留著幾根老鼠胡子。他穿了一件似背心非背心的灰白短褂子,兩隻手膀子,像摩登女子似的,全露在外麵。那褂子的下擺,遮著肚臍,還破了幾個大眼。雖是這樣的熱天,他腰上還裹著白布條子,上麵掛著短旱煙袋,煙荷包,還有一條毛巾。他對於這條毛巾,特別感到光榮,這是犒勞抗屬的禮品。因為他三個兒子,倒有兩個出去當兵,大門口還有一塊市政府送的木牌子,上寫著“為國盡忠”四個字。他覺得這實在是可以站在人前說話的一個憑證。不過那木牌子是不能背在身上到處走的。所以他想起了一個變通的辦法,就是把這塊毛巾塞在腰帶上,當了榮譽勳章。這時袁四維對著他教訓了一頓,汪瓦匠有點不服氣。他想,你出力,我出的力比你還多呢。不過袁先生再三提到縣長,又說縣長親自送他出大門,還和他握手,這是和縣長最親密的表示。而且他又明說了,以後抽壯丁攤款的事,他可以和縣長去說話。縣長的滋味,那是領教良多的,將來真有許多找縣長的事,那還是以不得罪他為宜。於是在腰帶上把那支短短的旱煙袋取了下來,放在嘴角裏,叭吸了幾下,仰起他的黃蠟麵孔,向袁先生瞪了兩隻圓眼睛。李木匠知道汪瓦匠是個抗屬,真到官場上去,那是有三分麵子的,就扭轉身子作個要走的樣子,將長旱煙袋,敲了他一下腿。淡淡地道:“老板,你去和他說嘛,讓他先付幾成款子嘛。沒得錢,說啥子空話?蓋七層樓我也會搞個計劃出來。”

汪瓦匠很相信李木匠,因為他是個甲長,許多事情,他都能和鄉下人出主意。雖然有這句話:“保甲長到門,不是要錢就是要人。”可是鄉下人找保甲長要辦法,而保甲長拿出來的主意,有些是很靈驗的。現在經李木匠這樣一指示,他就有了膽子了,因道:“完長,你是作官的人嘛,啥事你不曉得?我們不吃滿肚子,朗個作活路?”袁四維當過貧民救濟院的完長,當時,他家裏人就稱“完長”。於今雖是辭官多年了,他家裏人對外,還是稱他“完長”。鄉下人並不知道貧民救濟院和行政院、監察院有什麼分別,也就叫他“完長”。既是完長,當然是官,所以汪瓦匠的說法是這樣。袁四維聽到他說要錢,把臉沉下來道:“你們這些人,雖然不能打聽打聽我過去的曆史,可是我平常的行為,你總也有眼睛看到,袁完長住在你們貴地方,是買東西和你講過一回官價呢,還是雇你們一次人工,沒有給錢呢?現在不是剛剛談計劃嗎?你以為這是到醫院裏去診病,先要花錢掛號?我當然不會讓你們餓了肚子上工。也不一定我就找你和李老板蓋這房子,為什麼今天就和我要錢?”汪瓦匠道:“朗個要不得錢?這就是定錢嘛!你叫我們應你的活路,我要去找人。我不給人錢,到了時候,別個不來,我和李老板四隻手就蓋起房子來?”說著,他把旱煙袋塞到嘴裏,又叭吸著那不冒火的冷煙袋,把他那張黃綠臉向下沉著,半扭著身子,緩緩地移了腳步,自言自語道:“沒得錢,這樣大太陽把我們叫來擺龍門陣,扮啥子燈!”

袁四維聽了他那些話,又看到他那不馴服的樣子,把頸脖子都漲紅了。橫伸出一隻手臂,將五個手指亂彈著,亂彈得像打蓮花落一樣。他張開口,抖顫了嘴皮道:“你混賬!你說什麼話?你看,你一個當瓦匠的人,就這樣目中無人,那還了得?那還了得!”汪瓦匠已是遠走了幾丈路了,他膽子更顯著大,這就站住了腳,回轉頭來道:“作瓦匠朗個的?不是人嗦?”說著,他抽出口裏的旱煙袋嘴子,叭吸一聲,向地麵上吐了一口水。袁四維看了這情形,實在感到很大的侮辱,可是自己叫了一陣,左右鄰居,都出來看熱鬧來了,又不便在此叫,隻有瞪了兩眼向他望著。這時袁太太由他家後門口走了出來,手上拿了一遝鈔票,高高舉著,埋怨道:“你也是太不怕費神,和他們吵些什麼?有錢還怕找不到瓦木匠嗎!這是人家交的一筆股款,你來點點數目罷。現在郵政局還沒有關門,你存了進去罷。”袁四維聽說有人交股款了,而且整大疊的票子,在太太手上舉著,這決不會錯,把瓦木匠得罪他的事,完全丟到腦子後麵去了。那一陣高興,由他雷公臉上的每一條皺紋裏擠出了笑容來。他人還沒有走到前麵已是老早伸出手來了,笑道:“你點了沒有,是多少錢?”袁太太道:“一股半,站在大路上,點什麼數目。”說著,把鈔票交到丈夫手上。那個李木匠,他雖是先走的,卻沒有走遠,他聽到袁太太的話,也是站住了腳的,這時見袁四維接過了鈔票,他就口銜了旱煙袋,慢慢走到麵前,笑著一點頭道:“我說,袁完長,你是打算哪一天興工嘛?你有了日子,就是遲個天把天交定錢,也不生關係!大家都是鄰居,有話好說嘛!”

袁四維有了錢在手上,更是膽壯氣粗,他僵著脖子,橫了眼睛道:“你問這話什麼意思?反正你不和我合作。我說哪天動工也沒有用。”李木匠左手拿了旱煙袋的上半截,讓煙袋頭子在地麵上拖著,右手在光和尚頭上亂摸了一陣,表示著躊躇的樣子,笑道:“不要說這話,完長,我們鄰居總是鄰居嘛,有啥子話總好商量唦。”袁四維道:“鄰居總是鄰居,你怕我不曉得這話,我拿這份交情和你說話時,你要談生意經。談生意經就談生意經罷。我沒有錢,就不說出這些閑話。現在我不談了,你又來談交情,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他說著話,將大疊的鈔票,向口袋裏裝著,手裏隻拿了一疊小的,一張一張地數著,口裏還是四、五、六、七、八地念著。李木匠將旱煙袋放到嘴裏吸了兩下,作個沉思的樣子,然後笑道:“我和袁完長作事,哪一回又談過生意經?總是講交情咯。上次,我就送了好幾斤木頭片給你們家引火,還不是交情?”他口裏說著,眼睛可望了袁四維手上的鈔票。袁先生雖然在數鈔票,可是聽了他這句賣交情的話,不能不答複,淡笑一聲道:“幾斤木頭片子好大的交情!你看,這一打岔,又把我數的數目忘記了。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五十。”他口裏數著,手上將那五元一張的鈔票,又繼續翻動。李木匠雖然碰了他這樣一個釘子,可是他並不走開,依然含了旱煙袋嘴子,默默地吸著,直等袁四維把左邊口袋裏的鈔票數完,全部都送到右邊口袋裏去了以後,他將兩隻手同時按著兩隻口袋,表示著這手續完了。李木匠這就含著笑容,又叫了一聲袁完長。

李木匠笑道:“確是。不過我們說在先嘛,五十塊定錢,少一點,完長,加成個整數,要不要得?”袁四維望了他道:“把定錢加成整數,這是你和街上王木匠說話,還是和你自己說話?”李木匠笑道:“當然是和我自己說話。”袁四維打了個哈哈,又搖了兩搖頭。他什麼話也不說,徑自回家去了。他走的時候,左右兩個裝鈔票的口袋,上下顫動,和他舉著的步子相應和。李木匠等他走遠了,瞪了眼望著袁家的後門道:“龜兒!有了錢就變了一個樣子了。格老子,二天火燒他的房子,我在遠處吹風。”汪瓦匠望了他道:“他好好地邀我們來說活路,你要和他扯皮,他有錢,格老子怕蓋不到房子?我這兩天,正短錢用,應下他的活路,啥子不好?”李木匠對於這件事的失敗,有點懊喪,裝上了一袋旱煙,汪瓦匠又追了過來,蹲在地上,撿了幾個小石頭子在地麵列著算盤子式,將手下移動小石子,口裏念著二退八進一,三下五去二。算完了,他向李木匠道:“格老子,這趟活路應下來,我們兩個人,好掙他三四百元,你為啥子不幹?”李木匠道:“下江人要蓋房子的多得很,沒有姓袁的,我們就不過日子嗦?”汪瓦匠道:“那是當然,不過有活路到手,也犯不上丟掉它。”李木匠突然站起來,歪著臉道:“我硬是不受這龜兒的氣。”這時,竹林後麵,有個女人出現。她雖是鄉下打扮,頭發梳得光光的,身穿陰丹士林長衫,沒有點皺紋,不到三十年歲,臉上洗得白淨淨的。她叫著李木匠的名字道:“李漢才,我昨日和你說的話,朗個做?”李木匠滿臉是笑,向她點著頭笑嘻嘻地道:“就是嘛,我照辦嘛。再過兩天,要不要得?”

那女人臉上紅紅的,像生氣不生氣的樣子,淡淡地笑道:“過兩天要得。你也不必費事了。”李木匠笑道:“你聽我說,這兩天我用空了。過兩天我來了錢,我就照辦。”那女人笑道:“你說啥子空話?別個請你作活路,你不作,好像你家裏放了幾百萬,就要作紳糧。現在跟你要錢你又說沒有錢。扮啥子燈影兒,神經病。”她說著“神經病”三個字的時候,猛可地一頓,語氣是很重的。李木匠笑道:“要得要得,我到袁完長那裏去,把活路應下來就是。”那女人一扭身道:“你應不應,關我啥事,往後在別個麵前,少說空話。”說畢,她扭身就走了。李木匠站著怔了一怔,向汪瓦匠道:“格老子,要錢用,有啥法子。”汪瓦匠叭吸了兩下不點火的旱煙袋,向地麵吐了兩口清水。笑道:“這個女人,不是楊老公的堂客嗎?為啥子跟你要錢?”李木匠將旱煙袋放在嘴裏吸了幾下,微笑道:“也是我不好,上半年和楊老公邀一個會,會散了,我短他家幾個錢。我們又是鄰居,她天天跟我羅連,我也沒得辦法。”他說著這話,自己顯著不能交待,左手捏了旱煙袋,右手搔著頭發,慢慢走開。汪瓦匠站在竹林子下麵,將冷旱煙袋吸了兩口,又抽出來,昂著蠟黃的臉,對竹子梢上注視著想了一想,想過之後,再抽冷煙袋。最後,他向地麵吐了一口清水,就奔向袁家去。這時,袁四維穿上了襪子,換了一套綢子小褲褂,口角上銜了那竹筆筒子,安上半截紙煙,手上提了大皮包,神氣十足,走出門來。看那樣子,是要到郵彙局存款了。

汪瓦匠笑道:“完長,上街去嗦?我們商量商量,我還是應下你的活路,要不要得?”袁四維站住了腳,向他翻了大眼望著,問道:“你還是應下我的活路?借錢沒有問題?”汪瓦匠笑著吸了兩口旱煙,又把肩膀扛了兩下,將煙袋嘴子,對著空中劃了兩個圈子,笑道:“我倒並不是硬要接你這活路。不過都是熟人嘛。我若不答應,二天不好意思見麵咯。你說是不是?完長,你先付我五十元定錢,要不要得?二天動了工以後,我不隨意亂支錢。龜兒子說謊話。”他口裏發了這個誓不算,不捏煙袋的那隻手,還伸著手指頭,作了烏龜爬路的樣子。袁四維先望著他臉上,然後又偏頭看他身上,笑道:“隻要五十元定錢?說話算話?”說著向他把眼珠瞪了。汪瓦匠不敢作聲,把冷旱煙袋嘴子,送到口裏叭吸著。袁四維不走了,將皮包向屋子裏提著,又向汪瓦匠招了兩招手。汪瓦匠以為是妥了,很高興地跟著他走進屋去。袁四維將皮包放在桌上,緩緩地打了開來,然後在皮包裏掏出鈔票來,左疊右疊地放在桌子上。笑道:“你不要以為這都是我的錢。人家加入股子蓋房子,我也不過是代人經管這件事。我不得不慎重一點。事情辦好了,那是朋友的交情。事情辦不好,我就受朋友褒貶。”汪瓦匠道:“確是。完長是作官的人,啥子事不曉得?自從你展…到這村子裏來了,我看你是個好人。將來你還要發財發福。說不定你就作我們巴縣的縣長。”說著,他兩手捧了旱煙袋,連連拱了幾下手,就算是預為恭喜的樣子。袁四維笑道:“縣長?你叫我官作回去了。”

這時,李木匠來了。他口裏咬著那支長旱煙袋的嘴子,將手扶了旱煙袋的中間。他鼻孔裏和嘴裏的酒氣,兀自呼呼地向外噴著。他臉上紅紅的,有三分酒氣,也有三分難為情,在門外和窗戶外麵來回地逡巡著,伸了頭向門裏看了一看,見著汪瓦匠笑嘻嘻地向袁四維鞠著躬,而袁四維將桌上堆的鈔票,左邊放到右邊,右邊又移到左邊,眼睛望著那些鈔票,不看汪瓦匠也不看李木匠,隻是在嘴裏算著數,二二得四,三五一十五,算著他心裏所估計的賬目。李木匠故意咳嗽兩聲,又輕輕叫了一聲“完長”。袁四維抬著眼皮看了看,將頭點了兩點。淡笑著哼了一哼,然後要響不響地說了三個字:“進來罷。”李木匠笑道:“我說完長,你啥子事看不過去嗎?我……”袁四維瞪了眼道:“多話不用說。我要去趕郵彙局營業的時間。你們若是願意接受我的合同,現在每人拿去五十元作定,馬上簽字。若是不願意,誰也不勉強誰,我們就此拉倒。”說著,他把桌上擺的那些鈔票,又陸陸續續向皮包裏塞了進去。而且把皮包外的兩根皮帶,先後地扣好。很帶勁地將皮包提了起來,向腋下一夾,大有馬上就走的樣子。汪瓦匠站在桌子角邊,隻是吸他的冷煙袋,一聲不響,瞪著袁四維一遝遝地收鈔票,直到他扣起皮帶為止,那眼光都沒有離開他的皮包。李木匠看這樣子是百分之百的僵局。這就兩手一伸,把袁四維的去路攔住,抱了旱煙袋,連連拱手道:“不忙不忙,還是好說好商量嘛!”

袁四維手裏還是提著皮包,翻了眼睛向他兩人望著,把臉色沉下來,問道:“你們對於五十元定錢,沒有什麼問題了?”李木匠對汪瓦匠看著,微笑道:“你說,朗個做?”汪瓦匠淡淡笑道:“我能說朗個做?格老子,楊老公的太婆兒跟你要錢,你拿不出錢來,你脫不到手咯。”李木匠瞪了眼道:“說啥子空話?我們談的正經事嘛。”袁四維笑道:“談正經事。你們還要正經地作呀。先開好收條,我就給你錢。”說著,打開抽屜,取出兩張紙條來。汪瓦匠道:“我不認識字,叫我寫啥子?”袁四維道:“那好辦。我給你寫,你們自己畫上押好了。”於是就用上了桌上的筆硯,文不加點,寫了兩張收條。寫好了之後,拿了紙條向兩人道:“我不能騙你,把收條念給你聽了,你再畫押。”於是他念道:“立收據人瓦匠汪正才,今收到袁四維定工洋五十元。當麵言定,收定洋之後,三日內興工,五日內,築起土圍牆見方五尺高,如到期不動工,動工如不照約期辦理,所有定洋加二成奉還。如有反悔,依法解決。×年×月×日立。”汪瓦匠叫起來道:“要不得,朗個還要奉還?”袁四維笑道:“你這是不識字之故。我說的奉還,那是你到期不動工,動工又不照日子交工的說法。你到日子交工了,我不但不能要你還錢,還要付你工錢。我又不是惡霸,難道你們給我蓋了房子,我不給你錢嗎?你怕到日子還錢那就是你拿了錢去不肯動工了。”汪瓦匠道:“拿了你的錢去不動工,沒得那個說法。”袁四維也不多說了。這就在皮包裏取出兩疊鈔票,放桌子角上,笑道:“五十元錢,現在買兩鬥米,八九十斤,要不要隨你便,要錢就先畫押。”

汪瓦匠對這位完長看看,又對李木匠看看,笑道:“就是嘛,我就畫押嘛。畫了押,也不會要我的腦殼。我兩個兒子都打國仗去了,我還怕啥子?”說到這裏,他更沒有一秒鍾的考慮,在袁四維手上拿過毛筆來,彎腰就在桌上對紙條末尾畫了個十字。李木匠站在旁邊望著,淡淡笑道:“你硬是窮瘋了。看到了大卷的票子,格老子,祖宗三代都分不出來了,你朗個在我的收據上畫押?”汪瓦匠笑道:“朗個的?錯了?那也不生關係嘛,都是五十元。哪個也不占哪個的相因。”袁四維搖搖頭道:“那究竟不對。你還是填你的收據。李老板你願意收錢,補簽一個就是。”李木匠伸手搔了頭發,又看看桌上的鈔票,將腳在地麵上一頓道:“是汪老板那話,又不輸腦殼,哪個叫我短錢用,完長,我投降了。”袁四維滿臉是笑,讓他們辦完了手續,也就給了他們的錢。打發瓦木匠走了,他把皮包裏的鈔票掏了出來,悄悄送到臥室裏去,教太太收著。他低聲道:“我們得把現錢放在手上,隨時收買便宜磚瓦木料。存到郵彙局去,並沒有幾個利錢,拿進拿出,耽誤時間。可是錢放在家裏讓人知道了,晚上得留心小偷。存款的樣子,還是要作出來的。”說著,他在家裏收羅了些破舊報紙,塞到皮包裏去,依然讓皮包鼓起來,然後提了皮包出門,大聲叫道:“我到郵政局去了,有人找我,說我就回來。”一麵說著,一麵搖晃了手提包向大路上走。鄰居李南泉先生,他是到處收羅戲劇性人物與戲劇動作的,這一下午,他看到袁先生的行為,非常有趣,像看電影一樣,隻管看了和聽了下去。他在走廊上坐著乘涼,眼裏看到,心裏想著,統共也不過三五百元的事情,就把這幾個人這樣戲劇化了。錢是好東西!

他這樣慨歎著,對於袁完長的行為,自也感到莫大的興趣,以後是格外地留意著。過了兩三天,果然在那對麵的山坡。挖開了一片平地,十幾個工人忙碌著,築起了一個四方形的土牆,那牆高約四五尺。袁先生也是和築牆的工人同樣忙碌,終日都站在平坡上監工。一日上午,袁先生手上拿了一疊紙張,帶了他家的男傭工和大小孩子,很高興地結隊向山下去。他看那男傭工手上,帶了漿糊缽子和刷子,頗有向街上撒傳單貼標語的樣子。心裏想著,這又是什麼作風?不屬於生財之道的事,袁先生是不辦的。他又不賣花柳藥,也不看相算命,滿街去貼什麼傳單?如此想著,心裏又增加了一層納悶,約莫是過了三小時,有一個很大的反響,就是三三兩兩,不斷有人到村子裏來看房子。來看房子的人,都是一套作風,先到袁四維家裏去打聽,其次由袁先生引導著,到那興工的地方來看房。又其次,看房子的人發出了驚訝的態度,都說:“怎麼半截土牆,你們就出招租帖子招租?”最後,就是袁先生解釋了。他笑說:“我們隻四十八小時,就在平地上築起這些土牆來了。根據這個速度,半個月內,我們可以蓋起一幢很好的樓房。因為磚瓦木料都是預備好了的,而且所有瓦木匠,都是連夜趕工,我算的日子,一點不會錯。現在出召租帖子,不能馬上就會談好租約。等租約談好,房客也把搬家的手續預備好了,那我的房子也就完工了,這都是算準了時間來辦的,一點不會錯。”接著,他又把未來房子的美麗誇耀一番。

袁先生這一套說法,雖然限於麵前的事實,人家不太相信。可是照他的計劃推算起來,卻也相去不遠,大家帶了笑容,悄悄走去,連租金多少,也沒有人問過。李南泉這才明白,袁四維急於要蓋房子,是這樣的打算。他是想劃了地基,就預定把房子出租的。鄰居吳春圃先生,看到李先生老是站在走廊上望了那蓋屋的所在發笑,也就很明白他的意思,同時,走到廊簷下,低聲笑道:“此公發財的主意,可說想入非非。若是這個樣子就能作房東,我姓吳的一百個房東也作過了。天下真有這樣的傻瓜,看到一塊土牆圍的地基,他就肯定約付租錢。”李南泉笑道:“這一個試驗,袁完長當然是失敗了。可是他能半夜裏點著燈起來,和太太商量蓋房子弄錢的事,他一定有很多計劃。他一計不成,必有二計。”吳春圃搖搖頭道:“無論有多少計,沒有房子,總收不到租錢。”李南泉道:“這件事很容易證明,今天來了許多班人看房子,都失望而去。明天若再沒有人來看房了成交的話,他一定得想辦法。”吳春圃定神想了一想,他還是搖搖頭。當然他猜不出袁四維計將安出。這日下午,他由街上回家來,老遠看到李南泉在窗子下看書,他就把手上捏著一張紙高高舉起,笑道:“李兄快來,我們奇文共欣賞。”李南泉以為他由街上帶著什麼傳單號外之類回來,就立刻迎了出來。遠遠看到他所拿的紙頭,有四個大字,格外鮮明,乃是“新房預約”。他這就知道是袁家那回事,便笑道:“這也沒有稀奇之處呀。根據事實來說,這四個大字,不是對嗎?”吳春圃走到麵前,低聲笑道:“奇文不在這四字。”

李南泉道:“招租帖子,還有什麼很妙的奇文嗎?”吳春圃含著笑,把那張招租帖子送到手上。他展開來看時,上麵這樣寫:“茲有正在動工之洋房屋一所,坐落桃樹灣東山之麓,前有溪流,後有青山,屋前辟有壩子(平地也)一片,擬栽花木。蓋房係上下兩層,配合光線、風景,於適之處,開辟窗戶。除裝製玻璃外,並擬安置紗網,以擋蟲蟻。樓上樓板,地麵三合土,光滑平齊。樓上下均有走廊,作為遊憩之所。房內白粉糊壁,雖在霧天,亦可使屋中光線充足。至陰雨之時,除四周有走廊在外掩護外,而室中屋屋相連,使居此地者,足不履濕地。冬季則屋子朝陽,滿室生春,夏季則四麵通風,清涼如秋。凡此建築,均適合在川住家之久住。屋後山上,通有山洞,空襲時可以自出閃避。而且村口有足容千人之大山洞,三分鍾可到,亦極便利。至於柴、水,不煩細述。水是清泉一也。鄉下人背柴下,必由門前經過,隨時可以壓價之二也。小菜則附近全是菜園,還是可食鮮品三也。總之,此處住家無一不宜。茲願為疏散來此之義民,解決目前問題,敬將此屋三分之一出租。即日起,仿照預約書籍的辦法,隻收租金半年。以半年為期。但在此招租帖三日內訂約者,再打八折。且預約房客,付款之後,如來鄉下遊覽,無須在鄉鎮上覓旅館,可下榻舍下,鄙人房東自當竭誠招待一切。絕好機會,幸勿錯過,千萬千萬!”

李南泉笑著點了幾點頭道:“的確是妙文。妙句就在最後兩句,付了預約費的,可以在他家裏下榻。”吳春圃低聲道:“也許有人會貪點便宜。不過他家裏竭誠招待客人的東西,最上等是生了蛀蟲的鹹幹魚頭,和帶有黴味的米拌茶葉,那也不大受用。”李南泉笑道:“你怎麼知道這件事?”吳春圃道:“你兩次由我窗戶口上經過,把上等禮品丟到溝裏去了,我都看到的。你是個極有涵養的人,都答複了他這麼一個殺手鐧。那些陌生的人要受到他這樣的招待,那不會有惡劣的反響嗎?”李南泉笑道:“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以後我們再看他的巧妙罷。”吳春圃微笑著,搖了幾搖頭。這就是說李先生相信袁四維有辦法,而吳先生則不然。但是李先生看法是對了的。自這招租帖子發出去以後,到這裏來看房子的人,還是陸續不斷地來。袁先生接見來賓,可換了一個方式。每到有人問房子的時候,他左手拿了一張白厚紙圖樣,右手拿了兩三株樹秧子。在他小褂子口袋上,還插了一支鉛筆。對著客人將樹秧子插在地上,然後捧了那張圖樣給客人看。口裏說著,手裏將鉛筆指著,將圖上的房子,就地一一地給他對證起來,對證某間房子在某處。這當然讓看房子的人有些信念,可以想到這個土牆圍著的地基,將來是些什麼東西。他把圖樣解釋完了,然後就把樹秧子提起來給人家看,他說這是在苗圃裏拿來的樣品,已經定下了一丈高的梅花,兩丈高的法國梧桐,還有碧桃、梨花等等,都是栽下去就可以開花的。

天下有那幾種魚,專吃那種食。袁四維所下的這種釣餌,凡是聰明些的魚,是不肯吃的。可是也就有一部分魚,對於袁四維下的釣餌,感到很肥很香,一批一批地,都來看房子。並聽著袁先生的解釋。袁先生在解釋的時候,看到看房的人,已經受到引誘的時候,他就把人家請到家裏,把太太請出來,竭誠招待,所謂竭誠招待著,還是那帶有米粒的茶葉,以及留著過中秋的瓜子。中秋已經是快到眼前了,炒熟了留起來,並沒有問題。就是客人吃了,隻當預先過了中秋,也還說得過去。這個作風,居然發生了效果。在他貼租帖的第三天,有一家銀行的行員,三個人同遊結伴下鄉。他們一部分眷屬在重慶對岸江邊上住,每遇空襲,還是受到很大的威脅,打算再疏散下鄉十來裏路。可是銀行的眷屬,都是享受慣了的,對於夾壁草頂的國難房子,實在不感到興趣。就是四川鄉下,那種兩三進堂屋的平房,也不願意。因為屋頂下沒有樓板,窗房光線不夠,而地下又無地板。至於電燈電話,自來水,以及衛生設備,他們體諒時艱,已經是放棄了的,鄉下沒有,也就算了。但是他們疏散的條件,也不能太將就,必須是洋式樓房。符合這個條件的屋子,鄉下不是絕對沒有,但是有了這樣的好房子,超等疏散的公民,他就搶著租了過去了。這三位行員到了這鄉下,首先就看到了袁四維出的這個招租帖子,這是正合孤意的事,三個人看見,立刻跑來看房子。因為又過了三天了,那土牆已建築到了一丈高,而且窗戶和門的白木框子,也都嵌進到土牆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