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西窗燭影(1 / 3)

李先生這聲長歎,是出於情不自禁。他對於感情的抒發,並沒有加以限製。這就把屋子裏袁家母女二人驚動了。袁小姐首先一個跑了出來,向他望著。李南泉不便走開,便問道:“大小姐,你父親在家嗎?”她道:“他每日下午,都不在家的。要到很夜深才回來。”李南泉道:“我知道他在學校裏兼課,可是怎麼教書到夜深呢?”她嘴一撅道:“爸爸總是說有事,我們也不知道。”李南泉看這情形,似乎大小姐對父親的行動也有些不滿。那末,袁太太的態度,是可想而知的。便道:“那就等他回來,請你轉告他罷。昨天張玉峰有信來,問這房子完工了沒有,他們打算搬來住了。我要寫封信去答複他。”在李南泉這話,那很是情理之當然。可是在屋子裏的袁太太,似乎是吃了一驚的樣子。在屋裏先答道:“屋子完工,那還早著呢。”先交待了這句話,人才走出來。仿佛是戲台上的人先在門簾子裏唱句倒板,然後才走出來。她麵孔紅紅的,口裏還有點喘氣,分明是那室內運動疲勞,還沒有恢複過來。她手扶了牆角,先定了一定神,然後笑道:“李先生請到家裏坐罷。”李南泉道:“我就是交待這句話,不坐了。”袁太太道:“請李先生轉告張先生,暫時不要搬來。第一是這屋子裏麵還是潮濕的,總得晾幹兩三個禮拜。第二這是股東蓋的房子,總要大家一致行動。”李南泉聽這話,顯然是推諉之詞。問道:“所謂一致行動,是要搬來就都搬來,有一家不搬來,就全不搬來嗎?”她笑道:“大家出錢蓋房子,就為了沒有地方去,蓋好了房子,誰不搬來呢?”

李南泉道:“袁太太說的這話,當然是對的。不過照社會上普通情形,說是搬家要找一個共同的日子進屋,似乎還無此前例,而且這事情也不可能。我知道這所房子的新股東,都是銀行家。他們在鄉下蓋所別墅,三五年不來住一天,那是常事,我們能夠也按這個例子向下辦嗎?”袁太太還是手扶了牆角,向這邊呆望著的。這就向他帶了三分苦笑道:“這件事我也作不得主,等四維回來了再說罷。”李南泉越聽這話音,越覺得這裏麵大有文章,可是她在表麵上不管這房子的建築章程那也是事實,便點了頭道:“那也好。不過有好幾天了,並沒有看到袁先生。請太太通知他一聲,明天上午我們談談罷。”她對於這個要求,當然是答應了,李南泉也不願和她多說。次日早上,卻是個陰雨天。四川的陰雨天,除了大雨而外,平常總是煙雨彌漫,天空的陰雲結成了一片,向屋頂上壓了下來。因為下雨的日子太多,川人並不因為下雨停止任何工作。在外麵活動的人,照樣還是在外麵活動。李南泉雖然看準了情形,可是這天的陰雨,格外綿密,完全變成了煙霧,把村子口上的人家、樹木,全埋藏在濕雲堆裏。而且還有風,雨煙被風刮著,變成了輕紗似的雲頭子,就地滾著向下風頭飛跑。打了傘的走路的人,都得把傘斜了拿著,像畫上的武士,把傘當了盾牌擋著。就是這樣,每個人的衣服下半截還是讓雨絲洗得濕淋淋的。他這就想到袁先生,沒有那特殊的情形,今天應當是不出門的。這也就不必忙著去找他了。

陰雨天,在鄉下是比城裏舒暢一點,因為打開門窗,總可以看到一些大自然的景致。李南泉對於這樣的天氣,也是悶坐在屋子裏感到寂寞的。他背了兩手,由屋子裏踱到走廊上來,來回地走著,看著雨中的山景。就在這時,聽到袁公館屋子裏,一陣強烈的咳嗽聲,那正是袁四維的動作,這更可以證明了他是不曾出門的人了,這樣踱到走廊盡頭時,看到那邊山路上,有人打著傘很從容地走。後麵有袁家的小孩子,提了竹籃和酒瓶子,看那樣子很像袁先生家裏要打酒煮肉過陰天。連帶地,也就可以想到前麵打傘的那位是袁四維先生了。這隻好提高了嗓音,大聲叫道:“四維兄,不忙走,我們還有幾句話要談談呢。”那個打傘的人,居然被這聲叫著,掉轉身來向他望著,正是袁四維。他道:“好的,晚上我們剪燭西窗,來個夜話巴山雨罷,我現在有兩堂國際公法,必須去上課。這是我的看家法寶,非常之叫座,我若不到,學生會大失所望的。而且,今天校長有到學校來的可能。就是校長不來,校務委員一堂要來三四位。這裏麵有兩位完長、三位部長,他們若是開完會了,一定會旁聽的。其中陳部長對我是特別注意,上次到校來就和我談了十五分鍾的話,大家都覺得餘興未盡。今天,我可以和陳部長暢談了。哈哈!”他說到“陳部長”三個字,聲音特別大,幾乎是作大獅子吼,叫得全村子裏都可以聽到。李南泉也自命嗓門不小,可是要比現在袁先生的嗓門,還要低一個調,他實在不能答複了。

李南泉對於這種人的觀感,是啼笑皆非,若是再跟著他說下去,他可能說是他自己馬上就要做部長。隻有遠遠地望了他走去。他心想,不能夠提房子的事,袁太太沒有向他提到,他簡直不提一個字,難道這件事還能白賴過去嗎?這也無須去和他商量,徑直去通知張玉峰讓他自己來罷。這樣想著,立刻寫了信。為了求速起見,寫好之後,就自己撐了把雨傘,將信送到街上去付郵。這裏的街市,在山河兩岸都有。有一道老石橋,橫跨著兩岸。平常時候,橋洞下麵,也可以過著小船。橋上兩旁有石欄杆,也可以憑欄俯瞰。不過在陰雨天,橋上是沒有人看風景的。李先生今天走到橋上,有個特殊情形,有兩個女子各撐了雨傘,在石欄杆邊站著,俯看著橋下的洪水,像千萬支箭,飛奔而來,嘩嘩有聲,天上又正是下著雨煙子,橋上的石板,全是水淋淋的。這時在這裏看水景,上下是水,可說是煙水中人,那是對風景特別感興趣的了。他正向那般人注意,雨傘底下,有人叫道:“李先生,好幾天不見了,不在鄉下嗎?”那聲音便是楊豔華了。他笑道:“楊小姐高雅之至,打傘看雨景?”她撐平了傘,向他笑道:“我還高雅呢,就為了俗事,難為要死,陰雨的天,家裏更坐不住,我就出來站站罷。”李南泉道:“這幾天,米價實在是漲得嚇人。不過你全家人都是生產者,你不應當為了米發愁吧?縱然是,這是大勢所趨,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呢?”她對這問題沒答複,隻是笑著。

另外一個打雨傘的女孩子,可就把傘豎起來了,她向李南泉笑道:“她哪裏是煩惱,她是高興得過分,李先生,你該向她要喜酒喝了。”說話的是楊豔華的女伴胡玉花。這話當然是可信的。便笑道:“隻有幾天工夫不見,這好消息就來了,這也是個閃擊戰了。楊小姐,你能告訴我對象是誰嗎?應該不是孟秘書這路酸秀才人物。”她笑著還沒有答複,胡玉花笑道:“不是酸的,是苦的。”李南泉道:“那是一位開藥房的經理了。現在西藥、五金,正是發大財的買賣,那是可喜可賀之至。”楊豔華聽說,將一隻手在胡玉花肩頭上輕輕拍了一下,瞪了眼道:“你真是個快嘴丫頭。”胡玉花道:“這就不對了。你在家裏還對我說過的。說這件事,你幾乎不能自己作主,還要請教你的老師。現在老師的當麵,你怎麼又否認起來了呢?”李南泉道:“這是胡小姐的誤會。他說的老師,是教她本領的老師。我根本不敢當這個稱呼。”楊豔華正了臉色道:“李先生,你說這話,那就埋沒了我欽佩你的那番誠心了。我向來是把你當我老師看待。不但是知識方麵,希望你多多指教,就是作人方麵,我也要多多向你請教。我實在是有心請教你。不過……”說到這兩個字,下文一轉,有點不好意思,又微微笑了起來。

胡玉花牽著她的手笑道:“你既然願意和李先生談這件事,就不必在這裏談了。家裏泡一壺好茶,買一包瓜子,和李先生詳細商量一下。的確,你也得請人給你拿幾分主意。你這樣大雨天跑到橋頭上站著,好像是發了瘋似的,那是什麼意思呢?”楊豔華望了李南泉道:“李先生可以到我家裏去坐坐嗎?”李南泉站著望了她笑道:“你若是一定要我去談話,我可以奉陪。不過……”胡玉花向他使了個眼色,又搖了兩搖手,笑道:“李先生願意去,你就去罷。這不會有什麼人訛你的。我們先到家裏去等著罷。”說著,拉了楊豔華的手就走。李南泉自到郵政局去寄出了那封信。不過,他心裏想著,楊小姐的家庭雖然人口不多,可是她本身的問題,相當複雜。賣藝是可以自糊其口,可是年歲一年比一年大了,這時間不會太久,到了那時間再談婚姻問題,那就遲了。現在的情形,她是很想嫁一個知識分子,可是知識分子是沒有錢的。她縱然可以跟一位知識分子吃苦,可是她嫁出去,家庭不能一個錢不要,就是家庭不要錢,她還有一個六十歲的母親,必得養活她。哪個知識分子在現時的日子,可以擔負一個吃閑飯人的生活呢?這樣,就隻有去嫁一個作生意買賣的國難商人了。可是國難商人,又多半是有了家眷的。

在這種矛盾的情形下,楊豔華的結婚問題,是非常之困難的。站在正義感上,不能教她去嫁一個大腹賈。可是真勸她嫁一個知識分子,讓她去吃苦不要緊,可是讓她的母親也跟著去吃苦,這就不近人情。那麼還是去勸她嫁大腹賈了。試問,站在被人家稱為“老師”的立場,應當這樣說教嗎?他心裏這樣躊躇著,這腳步就不免遲緩著,一麵考慮,一麵計劃著去與不去。就在這時,耳邊有人叫道:“李先生,豔華在等著你呢。你怎麼向回家的路上走?”李南泉看時,乃是楊小姐的母親楊老太。她穿了件黑布長衫,手上拿了一隻鬥笠,站在人家屋簷下。李南泉笑道:“是的,承楊小姐的好意,她有很大的問題,要拿出來和我談談,不過這問題,過於重大,我不便拿什麼主意。我想,還是老太自己作主罷。”楊老太道:“唉!我要作得了主,我就不費神了。”說著,她走近了兩步,走到了李南泉麵前,皺了眉毛,低聲道:“李先生,你在橋頭上遇到她,不是和胡玉花站在一處的嗎?我就是叫玉花看著她的。你猜她打什麼糊塗主意?她要趁著山洪大發的時候,向水裏麵一跳,好讓家裏人撈不著屍首。我們有什麼深仇大恨,會逼得她這樣尋短見呢?李先生能夠去勸勸她,她也許會想開些。”

李南泉笑道:“那是你過分注意了。她是一位很聰明的小姐,難道這一點事,她都不知道?婚姻大事,現在過了二十歲的青年,在法律上誰都可以自主。願意不願意,那全是自己的事,要尋什麼短見!”楊老太對他所說,二十歲的青年婚姻可以自主一點,最是聽不入耳。可是她向來對李先生也很恭敬的,自己又是請人家去作說客的,怎好對人家說什麼?但臉色變動了一下,透出了三分極不自然的微笑,同時,在嗓子眼裏,還喘了一口氣,然後微搖著頭道:“李先生,你是不大知道我的家事。我們全家都是吃戲館的。幹什麼的,就由什麼路走罷。豔華在七八歲的時候,我們老兩口子就下了全工夫教她唱戲,自己的本領還怕不夠,左請一個師傅,右請一個師傅,這錢就花多了。她父親去世了,就靠了她和她兩個哥哥養活這一家。當然她是有點叫座的能力,不談這條身子,就說這身本領,不是我花錢請人教出來的嗎?若不是打仗,跑跑下江碼頭,也許讓她唱個三年五載,我有了棺材本了。偏是逃難到了四川,除了幾件行頭,全盤家產,丟個精光。在重慶可以唱幾個錢吧,又怕轟炸,疏散到鄉下來。這鄉下能唱幾個錢呢?我也不能說那話,耽誤她的青春,給我再唱多少年戲。可是說走就走,就扔下幾件行頭給我,我下半輩子怎麼過活?”李南泉聽她這一大堆話,就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了,點頭道:“那是自然。不過你也不必太悲觀,豔華還有兩個哥哥可以養活你的晚年啦。”

楊老太道:“是的,她還有兩個哥哥。偏是這兩個哥哥不能爭氣,本事既不如他們妹妹,而各人都有了家室。就憑現在的收支,他們自己恐怕都維持不過去,還能養活老娘嗎?我現在無路可走了,隻有講講三分蠻理,豔華願養活我要養活我,不願養活我,也得養活我,我是要她養活定了。”李南泉看這位老太,尖削的臉子,雖然並沒有深皺紋,可是兩腮幫子向裏微凹著,很少肌肉,不知是陰雨天的關係還是她有點受涼,臉上帶幾分蒼白色。在這種典型的麵貌上,那是很難看到她有情感的。這還有什麼情理可以和她說的呢?於是他就笑道:“這事情的確不十分簡單,到你府上去談,那你娘兒兩個對麵,我這話可不好說。”楊老太道:“那有什麼不好說的?我這些話,當麵是這樣,背後也是這樣。”說著,伸了手就拉著他的衣袖,笑道:“這樣的老太婆,當街拉人,人家要說馬二娘出現了。”李南泉道:“嚇!這是什麼話?”楊老太道:“沒關係。我們唱戲的人,對於這些事情絕不介意的。”李南泉對左右前後看了一看,覺得這老太已經把話說到這裏,不去也得和她去。要不然,在街上拉扯著,她什麼話都可以說得出來,讓一個唱戲的在大街上拉扯著,那成什麼樣子呢?於是,不得不跟了楊老太走到她家裏去。

她們住在這鎮市後麵,一幢樓房裏。對著一排山峰,展開了一帶有欄杆的小廊子,就鄉間的建築來說,這總還要算是中上等的。為了楊豔華是他們家掙錢的台柱子,所以她住了最好的屋子——帶著欄杆的樓房。這時,她正手指縫裏夾了一支煙卷,斜靠在樓欄杆上,麵朝裏,好像是在和別人說話。楊老太道:“豔華,你看,我硬在大街上把你老師等著了。”楊小姐回頭看到李南泉,笑著搖搖頭道:“這寶我沒有押中,李先生居然來了。”李南泉心裏想著,這孩子夠厲害,自己心裏的計劃,一個字也沒有提,她就完全猜到了,便笑道:“你下來坐罷,我是盡人事。”楊老太將他引進屋裏,笑道:“李先生,你還避什麼嫌疑?你是她老師。倒是她屋子裏幹淨些,你請上樓罷。”李先生還沒有答應,楊小姐可在樓上再再地喊著,他覺得她母子都很希望有這個調人,盡管話是不好說的,總得把這手續做完。就勉強登上樓去。這裏兩間打通的樓房,糊刷得雪白,雖然隻簡單地擺了幾項木器家具,都揩抹得沒有一點灰塵。尤其是右邊楊小姐自睡的一張床,全床被褥枕頭,一律白色,連一根雜色的痕跡都沒有。在這上麵,也很可以知此人的個性。李先生笑道:“我終於是來了,可是我不能說什麼,還是你自己說罷。”

胡玉花看到主客之間,都很尷尬,像是有話說不出來,便低聲笑道:“豔華,李先生是一定會幫助你的。你可別和他談什麼理論,你把心坎子裏的話說出來,讓李先生心裏有個準稿子,他就好和你說話。”楊豔華還是靠了欄杆,坐在一張小方凳上的。她伸頭對樓底下看了一看,然後回轉臉來帶了三分笑容,向李南泉道:“玉花叫我說心坎裏的話,我就說心坎裏的話罷。不過我說出來,你未必相信。實不相瞞,我在戲台上露了這多年的色相,追求我的人,那不能算少,可是我自己並沒有把誰放在眼裏,因之直到現在我並沒有一個真正的對象。所以結婚這句話,我簡直可以不理會,唱戲的女孩子,沒有什麼說不出來的,你倒以為這是我遮羞的話。”李南泉一拍腿道:“那就沒有問題了。你母親正是想你不結婚,給她還唱幾年戲。你不需要結婚,她也不主張你結婚,這不很好嗎?一切事不用提,你安心唱戲罷。”楊豔華道:“然而事實不是這樣的。她以為我現在有對象。”說著,她淡淡一笑道:“那簡直是想入非非的事。不過她有這些想法,她就願意我這時嫁個有錢的人,把她的生活問題解決。這在她也許是先發製人。”李南泉道:“她所給你提的這個人,你對她的印象如何?”她道:“倒不是我母親提的,也是我自己認識的。但我的本意,隻想和他交個朋友。”李南泉道:“你對他的印象怎麼樣呢?”她道:“在生意買賣人裏麵,那總算是老實的吧,但是這個世界,有點異乎尋常,專門老實,那是不能應付一切的,我理想的丈夫是個有作為的人。”

這時,楊老太送了兩個碟子上來,乃是瓜子與花生。在表麵上,她當然是殷勤款客,事實上她也很願意知道這裏談的結果。不過她一上樓來了。大家都默然。她隻好將碟子放在桌上,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請用一點。陰雨天,回去你也沒有什麼事。多坐一會兒。”李南泉倒是趁她這上樓來的這個機會,站立起來了。他笑道:“你們的事,我約略摸到了一點輪廓,就是你願意小姐在家多過活幾年,而小姐呢,也是這樣,她不願意這時候離開母親。我覺得你們現在突然提起這婚姻問題,乃是多餘的。”楊老太倒沒有想到請出調人來,都是這樣一個結果。先是怔怔地站了一會,然後歎了一口氣道:“我們這位小姐,成了角兒以後,這些事就沒有和我提過了。我有什麼法子。照著李先生這樣的說法。倒好像是我這個作娘的不容許她在家裏。”楊豔華一聽這話,臉皮可就紅了起來。她似乎緊接了下麵,有一篇大道理要駁複她的母親。忽然有了解圍的——樓下有人叫道:“快點給我接著東西罷,我有點提不動了。”楊老太聽到這話,臉上就有了笑容。她向胡玉花道:“小陳來了,暫時不要提罷。”說著,她飛步下樓而去。李南泉望著兩位小姐,還沒有問出話來。胡玉花道:“這就是豔華說的那個老實人來了。”李南泉沉默了兩三分鍾,問道:“楊小姐,是我下樓去看他呢?還是請他上樓來呢?”她隨便地說了句“沒關係。”

這三個字很讓李南泉不解。什麼叫“沒關係”?站了起來走是不好,不走也是不好,正是躊躇著、不知道怎樣是好的時候,就是一陣樓梯響。聽那腳步響聲很重,當然是穿皮鞋的人走來。這倒叫他不好在樓梯口上去阻人。隻得在椅子邊上站著。隨了腳步聲音。走上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身穿西裝,外麵罩著雨衣,手裏提著一隻雨打濕了的呢帽子。李南泉雖不認得他,可是他反是認得李南泉,向前一鞠躬,笑道:“李先生,我向來就認識的,隻是沒有人介紹過。今天幸會得很。”說著,立刻在西裝小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雙手捧著遞送過來。李南泉看那上麵的字時,乃是陳惜時。旁邊還有一行頭銜,乃是茶葉公司副經理。這他倒明白了,原來是賣茶葉的,怪不得胡玉花說他是作苦味買賣的了,便笑道:“我也屢次聽到豔華說過陳先生的。這大雨天由城裏來嗎?”胡玉花在旁邊就插嘴道:“不但是大雨天,就是天上落刀,他也會來的。”他搓著兩手,表示了躊躇的樣子,向她點了頭笑道:“胡小姐又跟我開玩笑。”胡玉花笑道:“本來就是這樣嘛。”李南泉笑道:“陳先生老遠的來,先休息一下,我有點事情,要和楊老太商量商量,請坐罷。”他交代完畢,也不問大家是否同意,立刻就走下樓去了,楊老太就迎著他低聲笑道:“李先生不要和小陳談談嗎?他雖然年紀很輕,為人倒是很老實的。而且他也很佩服李先生。”

李南泉笑道:“是很好的,這話很長,改天再談罷。”說著,點了頭就要向外走。楊老太真沒有想到李南泉會這樣淡然處之,隻好站著門口向他笑道:“這陰雨天,你回去也沒有什麼事,就在樓下多坐一會子也好。”李南泉走出了她家的門,卻又回轉身來向她笑道:“我還是和你談談罷。現代的婚姻問題,那並不是父母可以作主的。老太的意思,不是要認那位陳先生作女婿嗎?這件事,最好你不要過問,就交給陳先生自己去辦。我看陳先生給予楊小姐的印象,並不算壞。你一切放任,不要過問,甚至……”說到這裏,笑了一笑,又沉默了幾分鍾。因道:“反正什麼事你都不要過問罷。”楊老太見他那臉上笑嘻嘻的樣子,自知道他這話裏是含著什麼意思,這就笑道:“這個我自然明白。不過女孩子的終身大事,我總得管。現在的年月,究竟是不同了。”李南泉笑著點了兩點頭道:“的確是如此。你知道現在的年月不同,那就什麼話都好說了。你根據了這句話做去。我保證不用我出麵,你這問題就解決了。”說著打了個哈哈,抱著拳頭,一麵作揖,一麵就走,那外麵的路,正是泥漿遍地。他向楊老太說話,卻忘記了腳下的路了,身子一滑,人向前栽著,所幸麵前就是一根電線杆,他兩手同時撐住了那根木柱子,總算沒有倒下去。而樓上樓下,卻和台底下看客喝彩一樣,不約而同,共同地“哎呀”了一聲,而且那聲音還是非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