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把楊豔華說得解顏了,又慢慢把話歸到了本題,笑道:“小姐,天下沒有完全如意的事。人也總是不滿於環境的。據我個人的經驗,男女之間,有三種稱謂,第一是朋友,第二是愛人,第三是夫妻。這個異性朋友,隻要彼此在事業或性情上,甚至是環境上,有點相接近之處,都可以相處的。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的限製。第二是愛人,楊小姐,胡小姐,你恕我說得魯莽一點。這是男女之間一種欲的發展,而促成的。這個欲念,倒是千變萬化。有的是屬於精神方麵的,有的是屬於肉體方麵的。作愛人的目的,是圖享受,是圖快樂,也是將彼此的欲念盡量發泄,對其他一切不管,是純情感的,不是理智的。第三才是夫妻,舊式婚姻,不要談它,那是中國人的一種悲喜劇。新式婚姻,男女成為夫妻,不外兩個途徑,一是由普通朋友而來,一是由愛人而來,由於前者好像是結合得還不夠成熟。但我看多了,由一個普通朋友才變成的夫妻,結合是由第一步進到第二步,往往是變得更好一點。男女之間的情愛,已發展到了頂點。男的遷就女的,女的也遷就男的,總拍拆散了。作了夫妻,沒有這種顧慮,不會互相遷就,而男的隻要有事業,要接受負擔;女的要維持家庭,也要接受負擔,像作愛人時代,挽著手腕子進出,一來就是一個親密的吻,這工夫沒有了。”說到這裏,兩位小姐都情不自禁“哧哧”一笑。李南泉道:“這是真話。外國人說,結婚為戀愛之墳墓,就是為這類人說的。所以由愛人變成夫妻,是退步了。”
胡玉花笑道:“我們今天算是到李老師這裏來上了一堂補習課。原來朋友、愛人、夫妻,是有這麼一個三部曲的。受教良多。”李南泉還沒有答複這句話,外麵有人接嘴笑道:“失迎失迎,二位小姐幾時來的?”隨著這話,李太太春風滿麵地走了進來。楊豔華笑道:“師母回來了?我是特意來請老師和師母吃頓晚飯。”李太太道:“你不看我臉色紅紅的,鬧了一陣酒。我隻喝了十分之二的一杯酒,就暈頭暈腦了。謝謝了。”李南泉笑道:“你真有點醉了。人家不是請的今天,請的日子,還有兩天呢。”楊豔華笑道:“這是我說急了,對不起。就是後天,請老師、師母到舍下去喝杯淡酒。務必賞光。”李太太道:“為什麼這樣客氣呢?”李南泉道:“楊小姐訂婚了。這是喜酒。”李太太連說:“喜酒一定是要喝的。”楊豔華本來沒有打算在這裏多坐,正因為聽李先生的勸導,把話聽下去,沒有走開。現在話已告一個結束,客也請妥了,就向他夫婦點頭道:“我告辭了。後天務必請到。”胡玉花又獨向李太太笑道:“她不是虛約,務必請到。我們就等著李太太回來請的。”李太太在這兩位小姐當麵都是有好感的,也就客氣了幾句。二人走後,李太太舀水洗手臉,李先生隨便拿了一本書看。李太太由後麵屋子裏走出來,突然問了六個字:“這是怎麼回事?”李先生放下書,望了她有點愕然。李太太道:“我不在家,你對這兩位小姐,有說有笑,談個滔滔不絕。我回來了,你就悶悶不樂,一言不發,是討厭我回來得不是時候嗎?”
李南泉笑道:“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你是先給我一個打擊,讓我無話可說。”李太太道:“笑話,我為什麼要先發製人?我不過是為朋友祝壽,加入個宴會,這也沒有什麼怕你之處。”她說著話時,本是拿起桌子上的茶壺來斟茶,但沒有看到杯子,把茶壺又重重地向桌麵上放了下去。她道:“回家來,水都喝不到一杯,我還是走。”李南泉站起來,向她拱拱手道:“且慢,我有兩句話解釋解釋。”李太太手裏捏著個手卷包,向口袋裏塞了去。她一方麵沉住臉色道:“有什麼話你隻管說。”李南泉滿臉是笑,一點不生氣,笑道:“我很明白,你並不是回家來,故意做這個先發製人的姿態,不過是會逢其適,就這樣利用機會而已。我猜著,今天這一場慶壽麻將,你是全軍覆沒,不能不回家來補充糧彈。補充完了,你再上戰場。可是你就怕我不願意。因為家裏這筆現款,是我那篇壽序換來的。菜油燈下,雙眼昏花,上身流著汗,下身蚊子叮著大腿。這錢說是掙來容易,可也不怎麼好受。何況精神上,我就是勉為其難,為了幾個錢,用文字去恭維那不相幹的人,和口頭上叫人家老爺太太,那有什麼分別?這樣得來的錢,我們不買點柴米油鹽,在十三張上送掉,這實在不合算。不過我替你說這分甘苦,你絕對知道,你所以還要回來補充糧彈,完全是為了騎虎之勢已成。其實,這沒什麼,不過是不義之財,輸了就輸了吧,我也沒花本錢換來的。”
李太太聽了他這一大篇解釋,越說是越對勁,不知什麼緣故,裝著生氣的那個麵孔,就板不起來了,笑著一擺頭道:“沒那回事,你現在無事可做,就專門研究女人的心理。你大可以著本婦女心理學的書了。”李南泉道:“不是那話,夫妻之間,彼此犯不上用什麼政治手腕。有什麼話盡管公開。人生在世,都免不了有朋友,有朋友就免不了有應酬,你今天既是為應酬花了幾個錢,那也是正當用途,你輸光了,也總要終局。回來取錢也是情有可原的。今天我這分諒解,我想你一定知道的。你回來的時候,幹脆,你就告訴我回來拿錢得了,何必……”李太太伸出兩手,同時搖著道:“不用提了,不用提了,算我錯誤就是,這還不成嗎?”說時,自然滿臉都是笑容。李南泉笑道:“那就行,隻要你說實話就行。那末,剛才兩位小姐來請我們去吃飯,並不算我什麼規外行動了。”李太太笑道:“你要作什麼規外行動,也不得行了。人家一位是早有主兒的,一位是要訂婚了。人家都要找她的青年如意郎君,會找著你這半老徐娘?”李南泉笑道:“半老徐娘?還是城北徐公那個故事,妻之美諛我也。”他說著話,還是站在房門口。李太太道:“站開點罷,讓我出去。吃飽了飯,兩口子在家裏耍骨頭,什麼意思?”李南泉回到椅子上坐著,將桌上放著的那本書舉著,歎了口氣道:“我還是這個打算,預備一點稿費,交給你去當應酬費。”李太太一麵笑著,一麵向外走著。
石太太正在這張做夢的桌上占莊,看到李太太來了笑道:“你不忙來呀,我還要永久地占莊下來呢。今天我贏幾個錢,好作明天的賭。哦!我還沒有告訴你,明天老奚請我們吃飯,你一定要到的。”李太太猛然想起李先生對她談過的那些話,連連搖著手道:“罷了罷了,我不想吃她那高貴的菜了。”石太太正將手上一副大牌看定了神,把兩手遙遙地圍抱著,回轉頭來問道:“怎麼回事?她是你的近鄰,你不會不肯赴她的約會呀!”李太太一看裏麵兩間屋子有十幾位女同誌,怎好當著人說明奚太太家的鹹肉,是有鼻涕扔在上麵的?這就笑道:“沒有什麼。不過我想她請的客一定不少。我和她是近鄰,隨時都可以在一處吃飯,又何必擠到一處?”石太太倒不疑心她這是什麼用意,這就向她笑道:“你這叫多餘的顧慮。奚太太請多少客,她必有一個統計。有多少人,她自然就安排多少座位。何至於擠著了你?”正說著這話,奚太太由外麵屋子裏走了來,高高舉著手,向大家招著道:“不成問題,不成問題,我預備下兩桌,每桌坐六個人,可以坐得鬆鬆的。”石太太笑道:“我得問問你,你到底預備了什麼菜?”奚太太道:“有辣子炒雞,有鹹肉、燒肉,有四川煙肉,有雞蛋……”她說到“有雞蛋”,覺得這項菜,未免太平凡。便拖著口氣,沒有把這話說完,轉了話鋒道:“反正總夠大家飽啖一頓的罷。”
李太太一聽她所報的菜,正是李先生所說不可過問的那幾項菜。這就望著她苦笑了一笑。奚太太道:“你不賞光嗎?”她笑道:“隻怪我口福不好,明天我正要到城裏去取一筆款子,恐怕不能趕回來吃你這頓四川煙肉。”奚太太將身體扭著道:“那不好,少了你,就不熱鬧了。我們希望你能在吃飯之後,來一段餘興。”李太太向她望著道:“你為什麼這樣高興呢?你今天敬的是馬王菩薩,並不是敬的財神爺呀!”奚太太道:“你不要問這些,關於這些,那我完全是失敗的。我現在隻是需要找一點麻醉。過一天是一天。若是明天開始第二次疲勞轟炸,一下子把我炸死了,我大吃大喝之後死去,倒也落個痛快。”說著,白太太在隔壁屋子裏插言道:“不要說喪氣的話了,街上已經掛球了。”石太太在牌墩上摸了一張牌,正是堪當二筒的自摸雙。將牌攤了下來,連連搖著頭道:“不管了’不管了,我又和了。”說著,把攤下來的牌,一張一張向下扒,口裏念著:“不求人,姊妹花,無字,八將……”白太太搖著手道:“不要算了,已經放警報了。”石太太道:“放警報怕什麼?放了緊急,我們進防空洞。”白太太提著個旅行袋,舉了一舉。臉上帶了憂鬱的樣子道:“你看,我已經準備長期抗戰,又預備了一批幹糧了。城裏有人來,說是聽到敵人的廣播,這次疲勞轟炸,要兩三百架飛機,炸兩個星期。這可是受不了。”
奚太太一拍手道:“這話不假,我向來不大躲警報的人,今天可要遠遠地躲著了。”石太太究竟和她是最友好的。看了她這樣子,倒也有幾分相信,便停止了牌,站起來問道:“你又是哪裏得來的消息?”她道:“消息我雖是沒有得著,據我的觀測,日本人會這樣辦的。因為他們上次疲勞轟炸,相當得意。而且知道了我們的防空力量究竟有多大。一次走熟了,就有二次。”石太太道:“我以為你真是得了什麼確實情報,原來你是神機妙算。”奚太太道:“你看我是神機妙算嗎?請你看看外麵罷。”說著,她把對著大路的窗子打開,將手向外一指。果然,今日的情形,有點特別,逃警報的人,除了成串地由山下向這山穀裏走來,而且那臉上的神色顯得十分驚慌。石太太看到人陣中一個老頭子,是街上擺零食攤子的,倒相當的熟識,就問道:“王老板你今天怎麼也向山上跑?山下的洞子不好嗎?”老人家都是喜歡說話的。他就站著向裏麵道:“今天情形厲害,聽說有三百多架飛機,要分無數批來聯珠轟炸。從今晚上起,要轟炸兩個禮拜。”石太太道:“你要準備準備呀!這不是鬧著玩的呀!”說著,將手向天空亂指點道,好像敵人的飛機,就在頭頂上亂飛。他更不答話,扯腿就走了。奚太太本來就有點驚慌,聽了那王老板的話,立刻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直了兩隻眼睛的視線,兩手扶了椅子靠背,手掌心裏的冷汗,像潑水似的向外流著。望了石太太道:“這這這……”說著。嘴唇皮子直管抖顫。
李太太平常對於警報,就不大安神。現在聽了這緊急的消息,而手搖警報器的悲鳴,又剛是由耳朵裏經過。這就搖著手道:“不打了,不打了。等解除了警報,再算賬罷。”她反正是沒有上桌的,扭轉身軀,就向外走。一個人走動,全體也走動了。石太太家裏的熱鬧場麵,立刻一哄而散。奚太太看到李太太放快了步子走,跟著在後麵叫道:“老李,你今天躲哪裏?我們躲到一處罷。”李太太道:“我原來都是躲村口上這個洞子的。不過傳來的消息,有點嚇人,洞子裏坐久了,人是不舒服的,我打算躲到山裏人家裏去。”奚太太趕上前兩步,握了她的手道:“這話說得對極了,我和你同去。我還有點重要的東西帶著。”說著話,抬頭向天上看看,笑道:“不要緊的。今天是初七,月亮很小,隻有一把鉤。而且在十二點鍾以前,它就落山了。沒有月亮,敵機還是不能來的。我們還是可以回來睡覺。我希望你們全家和我全家,今晚上同回家。”她說這話,李太太也不懂什麼意思,隻是含糊答應著。李太太回家時,李先生和王嫂,已把逃難的包裹預備好了,大家都在走廊上等著呢。李太太道:“我們就走罷,今天我們應當走得遠一點。有人聽到敵人的廣播,說這是二次疲勞轟炸開始。”李南泉手裏照樣拿了兩本書,舉了一舉道:“疲勞轟炸有什麼要緊?你有你的抵抗武器,我也有我的抵抗武器。聽說二條暗二坎叫高射炮,回頭在防空洞口,擺起場麵來,多來幾回二條暗坎,就把敵機打跑了。”這時,奚太太在她家門口“哎呀”大叫一聲。
大家都是在心驚肉跳的情形下,突然有人大叫,自然都向那裏看了去。隻見奚太太兩隻手亂抓,有時摸著前胸,有時又摸著後背,好像有一隻耗子鑽到她衣服裏去了,不由得她不伸手亂摸。李南泉跑過來,正要開口去問,奚太太兩隻手,卻摸到了肩膀上,忽然笑道:“在這裏!”李南泉看那情形,好像她身上有什麼東西,失而複得,所以立刻之間,神色屢變。笑問道:“芳鄰,發生了事情嗎?有要我為力的地方沒有?”奚太太將右手按了兩下左肩膀,又把左手按了右肩膀,笑道:“沒有什麼事,我有點東西,放在身上,怕是失落了。還好,依然在身上。”李南泉聽了她這話,向她肩上看去,發現了兩隻肩膀上,各各高起了一塊,因道:“這是什麼東西,可以拿出來看看嗎?”奚太太向前後看看,並無別人,這就抓著他的手,低聲笑道:“你是我們鄰居的老大哥,我有什麼事,也不能瞞著你。我有十四兩金子,這是早已對你說過的,這是我全家的第二生命,平常我不大逃警報,就為了這金子不好帶走。因為夏天衣服穿得少,十幾兩東西,無論揣在什麼地方,人家也是看見的。現在我一定要去躲警報,這就不能不把這東西帶著了。原來我是用個袋子盛著,掛在脊梁後衣服裏的,我試驗了幾回。實在不好受。現在分著兩個包,在左右肩膀各捆著一包,每肩七兩,倒是舒服的。不過兩隻肩膀,都高出了一塊吧?你看不看得出來?”
這時,李家一家人,已經各拿著逃警報的東西,走上了大路。李南泉見奚太太還表示著親密的態度,隻管低聲說話。心想這樣子肯定是引起太太的不快,就向她大聲笑道:“你若是小心過分,就跟著我們一路走罷。最妥當的辦法,你不如花幾個錢雇一乘滑竿。”說著,扭身就走。奚太太為了兩肩的金子,倒真是需要兩人保護。看到他要走開,伸手一把就把他手臂扯著,笑道:“不忙不忙,帶了我們這小隊人馬一路走。”她說話急促,手上用力,也就過分一點,那右肩上綁著的一隻小布口袋,脫了繩索,由衣服裏麵墜將下來,打在地上,“撲通”一聲響。李南泉看那口袋,是青布縫的。四四方方,有豆腐塊那麼大。她“喲”了一聲,立刻蹲在地上,把那隻布口袋撿了起來。可是就在她彎腰的時候,左肩上那個小布口袋又落了下來。她再撿起來,兩手托著,卻是沒有個作道理處。李南泉明知道這兩隻小口袋裏都是金子,一來避嫌,不敢看人家的東西。二來太太在路上等著,他不敢久耽誤,就離開她向大路上趕了去。李太太皺了眉向他低聲道:“你大概有這麼一個毛病,見了女人說話,不問好醜老少,都是話越說越多。”李南泉笑道:“這樣的人,不但我沒有法子對付,你是女人,不也無法對付嗎?”李太太道:“你也應當知道放了警報多久了。緊急警報一放,可能敵機馬上就臨頭。拖兒帶女這樣一大群,你是對人家的安全要緊呢還是對自己的安全要緊呢?”
李南泉對於這位奚太太,在鬧笑話上是感到興趣的。無論在什麼場合上,他不會遇到這樣一個妙造自然的小醜。所以盡管太太不滿意,他也不能忘情這位奚太太,他很了解,這決不會讓自己太太疑心到別的事情上去。盡管把她看下去,並沒有關係。所以他走著路的時候,不住回頭向奚公館看。果然,不到五分鍾,奚太太帶著一群兒女飛奔而來。她在跑警報的時候,不能穿著花的衣服。她穿了件藍夏布長褂子,腰身緊緊的,在瘦小的身上箍著。老遠就看到她胸麵前,異乎尋常的女人,拱起了三個峰包,那左右兩個,自然是給小孩子吃的糧庫。而中間一個,正在胸口,卻很是觸目。人像枯樹,頂起了個禿節。馬王爺有三隻眼,不能奚太太有三隻乳。於是大家都望了她。她氣喘籲籲地跑到了麵前,向李太太道:“老李,今天你要幫我一個忙,我們要在一處躲警報。”李太太笑道:“這也是很平常的事。躲警報的地方,大家都能去。”正說到這裏,街市的緊急警報聲,順了風吹進這山村裏來。這時,太陽已經偏西,照著亂草叢山,是一片黃黃的顏色。熱風由穀口吹到山村裏,草木發出瑟瑟的響聲,似乎就有股肅殺之氣。這緊急警報的聲音,是“嗚呀嗚呀”地叫著,十分淒慘。李氏夫妻看到奚太太胸前,頂起了三個包,本來是忍不住笑的。聽到了這悲慘的叫聲,把心裏那股子高興,就完全消失了,大家還是開了步子快走。他們害怕,當然,奚太太也害怕,她就跟著他們後麵跑,但終於沒有跟上。
奚太太見人都對她胸口望著,她也就感覺到這三個峰包在胸前頂著,一定是不雅觀。正自想分辯自己為什麼胸前有這個大包。現在看到李氏夫婦跑走,而在這路上的人,也在找地方藏身,隻得也就跟了人群走。這人群寄居的山,依著一條長穀,稀稀落落地蓋著房子,拉長了總有兩裏路長。現在跑著,隻走了村子的三分之二,還有些人家,散聚在村子的尾上和村子中心區,隔了一段空地。所以奚太太這群人雖是跑了幾分鍾,依然未跑出村子去。放了緊急警報以後,這些住在村子尾上的人,也都開始疏散。他們所以這時候才疏散的緣故,就是出了村口,完全是空山空穀,總有兩裏路長,沒有房屋。而且人行路兩旁,隨處山上山下,都有石槽和石洞。飛機臨頭,就可以隨時隨地把身子掩藏起來。奚太太和李氏夫婦脫了伴,卻和這村子尾上的人相連起來了。那些人看到奚太太胸前堆著三個大包,走快了路,就不免把胸脯頂得更高些。而且走起路來,三個包都隨了步子的高低,上下顫動。因為她那三個包顫動得厲害,連帶著周身肌肉也顫動起來。誰看到都覺得是件怪事。有多嘴的小孩子看到,就指了奚太太道:“你看奚太太喲,人家逃警報,把包袱褂在衣服裏麵,這是什麼緣故呢?”奚太太見人家指明了,倒不是有什麼難為情,她覺得收藏金子讓人看到了那卻是老大的不便。天色晚了,可能讓人把金子搶了去。
奚太太看到大家都向她注意,又難為情,又害怕,而胸前的這個大包,一時又想不出一個遮掩的法子。小孩子手上,正拿著一把雨傘,她立刻取了過來,將傘麵撐開,就在胸麵前頂著。其實這個時候,太陽偏了西,不在前,也不在後,卻是在左手旁邊山頭上,雨傘在前麵頂著,一點兒都沒有遮擋著。反之,卻是擋住了自己的視線。在發警報的時候,大後方的人,都是神經過敏的,看到任何不順眼的東西,都說是給了敵人的目標。雨傘的紙麵是黃的,而傘骨子外麵,又是綠的,看去卻是圓圓的一大塊。奚太太這樣頂了傘走著,好幾處有人叫著:“把雨傘收起來,漢奸!”奚太太因那吆喝聲甚厲,而且天空中又遙遙地傳來飛機的馬達聲,可能敵機快要臨頭,隻好把傘收了。也不知道什麼緣故,傘柄上的撐子恰好在這時候卡住了,盡力量傘也收不下。兩旁山坡下的石縫裏,隨處都藏躲著人。四處都發來了輕輕的吆喝聲道:“敵機來了,快躲下,快躲下。”奚太太情急智生,看到人行路旁邊,是莊稼地裏一條幹溝,四圍長著亂草,把山溝大半邊遮蓋了,就把傘向裏麵一扇,因為用力太猛,人也隨了這傘,向幹溝裏栽了下去。所幸這溝裏沒有水,都是些濕土。溝又隻有四五尺深,兩三尺寬,人跌在裏麵,倒像是藏在防空壕裏。這時,飛機馬達聲,哄哄地破空而至。她在溝裏,由亂草堆裏張望出來,就看到三架日本戰鬥機,成品字形,在穀口山頂上,順著長穀飛了來。
奚太太伸出一隻手來,對小孩子亂招著,三個小孩也都嚇慌了,像蛤蟆跳井似的,跳進幹溝裏去。她的一個男孩子,跳得最猛,頭先向下,正撞到她胸口這個小包袱上。小孩子頭加上那包袱裏的十四兩金子,齊齊地向她胸口上一撞,正是一根金條的尖端,在小包裹裏麵突起,把她的胃部外麵皮膚,重重紮了一下,她“哎喲”了一聲,痛暈過去,兩行眼淚齊流。小孩子的頭,碰到包金子的小包裹上,原來也是要哭的,看到母親流淚,將手揉著眼睛,撇了嘴沒有出聲。大孩子輕輕喝道:“飛機在頭上,不要哭,不要哭。”奚太太忍住了聲音,隻有牽著衣裳角擦眼淚。呆坐在溝裏十來分鍾,聽不到頭上的飛機響聲了。奚太太才由溝裏的亂草縫裏伸出頭來。周嫂已不知所之,看到行人路上,有一位穿灰布衣服的防護團丁,料著無事,才把小孩子一個個送出。那把傘墊著坐,已是稀爛了。她走出溝來,團丁也是本村子裏人,向她揮著手道:“奚太太,你帶著孩子走遠一點罷。今天上半夜有月亮,一定是接著夜襲,時間長得很呢。小孩子在這裏會鬧的,受別人的幹涉。”奚太太四圍一看,深長的山穀裏,除了這位防護團丁,並沒有第二個人。看看胸麵前那個盛金子的小包裹,正是頂出來幾寸高,再看看那團丁臉上,很帶幾分笑容。她一時敏感,很怕這位團丁起非分之想,立刻在地麵抓了幾次土,然後故意把手摸著臉。把那張棗子臉,變成了蜜棗的顏色,然後牽著個孩子,由團丁身邊衝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