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月兒彎彎(1 / 3)

原來四川的秋初,異常幹燥,在大太陽下,那些活草,也曬得焦枯了,經著那雄雞打翻的燭火,滾到深草裏去燃燒著,把活草也燒著了。那活草燃燒了,像扇子邊沿似的,向外延長著。環著這山溝,左右前後,都是草頂房子,萬一火勢再向上伸張著,這草屋子就難於保險。所以甄、吳兩位先生看了著急,都拿了水向草上去澆潑著。李南泉加入救火隊以後,添了一支生力軍,就沒有讓火蔓延開去。直把火頭都打熄了,三位先生,都在奚家走廊上走著,把眼睛對那火睜了望著。奚太太燒這炷馬王香,原來是求求馬王神的第三隻眼,好管管家庭裏的糾紛。不想接二連三地出了亂子。她也隻有呆呆地站在走廊上望著。這時火已熄了,她才向三位先生深深地點了個頭,笑道:“多謝多謝。萬一這火燒大了,我們這裏全是草房子,那可是個麻煩。”李南泉笑道:“大概今天馬王神不在家,到哪裏開會去了。而剛才頭上經過的,卻是火神爺。所以……”吳春圃搖著頭笑道:“那也不對。若是火神爺由這裏經過,奚太太割雞滴血敬他,他為什麼還在這裏放火呢?”李南泉道:“可能奚太太剛才獻香獻血的時候,口中念念有詞,說明了是敬馬王爺。火神聽了這話,當然不願意。明知火神由這裏經過,為什麼敬馬王呢?那不是有意侮辱嗎?”奚太太抱著兩隻光手膀子,正呆著聽了出神,這就搖著手道:“冤枉冤枉,我怎會明知是火神由這裏經過呢?”

吳春圃笑道:“這是奚太太運氣不好。你燒香的時候,口裏念念有詞,是供奉馬王爺。假如那個時候,是財神爺經過這裏,他一發脾氣,至多由半天雲裏摔下兩個元寶來,那還怕什麼的。”甄子明笑道:“假如財神發怒,是拿元寶砸人的話,區區膽大妄為,就願意常引著財神爺生氣。”於是引著在場的人全哈哈大笑。隻有那位周嫂,卻是撅了她的兩片老嘴唇皮,手裏提著那隻死雄雞,呆呆地站在走廊盡頭,向大家望著。奚太太道:“你發呆幹什麼?那隻雞死了,算我買下就是了。值多少錢,我給多少錢,那還不行嗎?”周嫂把那隻死雞提著舉了一舉道:“這是劉家裏的報曉雞公,別個不賣哩咯。”奚太太道:“那什麼意思,還要訛我一筆不成嗎?”周嫂道:“不要說那個話。別個借了雞公你敬神,那是好意嘛!別個又不是雞販子,他訛我們作啥子?”奚太太道:“雞已經死了,我除了折錢,還有什麼法子?他們若是肯等兩天,我就去買隻雄雞賠他們罷。”周嫂道:“那是當然,不過大小要一樣,毛也要一樣。”奚太太道:“我手上沒有金元寶。假如我有金元寶,我一定拿出來,向你亂賞一陣。別的東西,還可以找同樣的來賠償,這活的東西,總有大小顏色不同之處,那怎能夠找同樣的東西來賠呢?這種不講理的人,隻有拿金元寶砸他。”李南泉笑道:“好闊氣的手氣,砸人是要用金元寶的。”

吳春圃笑道:“這個作風,恐怕美國的鋼鐵大王、煤油大王,都有難色吧?何必金元寶砸人,就是拿銅子砸人,也就很夠出一陣子氣的。”周嫂聽他們這樣說笑著。甄子明笑道:“周嫂,你有點不明白吧?打人,那總是讓人家生氣的,若是拿錢砸人,人家還會生氣嗎?可以白打一陣。”周嫂道:“現在還哪裏去找洋錢銅元,你拿票子砸我,也要得!”李南泉操著川語道:“你好歪喲!票子每元一張,十元一張,打了人不痛,又值錢,朗個要不得?”這樣說著,大家都笑了,奚太太也是扛了肩膀格格地笑個不了。三位先生看到火已熄了,自行走去。奚太太也就向自己屋子裏走著。周嫂提了那隻死雞,跟到屋子裏向她問道:“太太,你倒是說一句話,賠不賠別個嘛!”奚太太對著那隻花雞,出了一個神,看看外麵屋子無人,這就低聲向她笑道:“你說,我肯無緣無故,受這番損失,殺一隻雞吃?我應當借了這機會,請一次客。”周嫂自從這雄雞死後,她就撅著兩片嘴唇,頭發散了兩仔,披到布滿了皺紋的臉腮上。聽了奚太太這話,突然高興起來,就伸手把臉上的散發摸著向耳朵上放著,近前兩步,笑道:“要得!那些太太們,天天打牌,一抽頭錢,就好幾十塊。我們家裏請她們來打一場牌,說是殺雞給她們吃,她們一定會多打幾個頭錢。太太請了客,我也落幾個零錢用。硬是要得!”

奚太太看了她這樣子,就禁不住要笑。因道:“這樣的事,你比我聰明得多。我隻提到一半,你就曉得全局。打牌的話,你先別提。可以到石太太那裏去看看。據說,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若說請我去吃飯,你就說我明天請她吃早飯。為她補祝生日。”周嫂道:“吃早飯,朗個來得及?”奚太太道:“我們這雞,今天下午就得燉熟了。晚上天氣涼快。我們把燉雞的瓦缽,用涼水冰著,或者還可以留到明天早上。若請她們吃午飯,一定要等到明日兩三點鍾,天氣一熱,頂好一隻大雞,那就餿了。”周嫂道:“就是請人家吃一隻死雞公唆?”奚太太道:“廢話。什麼東西可以活的吃?不都是殺了吃嗎?什麼叫死雞呢?家裏還有臘肉臘魚,再煎上三個雞蛋,你看這菜還不能請客嗎?”周嫂道:“說起了煙肉,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太太把煙肉和鹹魚祭菩薩的時候,落到溝裏去了,我撿起來,放到灶房裏桌子上,預備拿水洗洗。大家搶著救火,我就……”奚太太兩手一拍道:“糟了。廚房門敞開的,野狗和貓都可以進去。快!”她說著,就向廚房裏跑了去。總算她有先見之明:一隻大花貓,兩爪按住了那鹹魚,伸著脖子“吱咯吱咯”在啃嚼著。她大叫一聲。大花貓銜著魚一溜煙地奪門而出。奚太太喊道:“救命噦,救命噦!”

這幾聲“救人”,當然把鄰居們都驚動了。大家都以為是那山溝裏的長草,死灰複燃。於是大家全跑了出來。可是並不看到什麼,都發了怔。但奚太太卻光了兩隻赤腳,追到屋角上,撿著石頭,向山溝裏亂砸。幸而山溝裏有幾個打豬草的孩子,遠遠地和那搶魚的野貓相遇,大家齊聲叫喊,把那貓嚇著了,便放下嘴裏銜的魚,打豬草的孩子撿起來,周嫂正趕上,搖著手道:“我們太太還要請人吃壽酒,你不能拿去咯。”一個滿臉鼻涕的小孩子,手裏拿了條鹹魚,跑了過來。站在溝底,將魚向上一拋,打得幹皮“撲通”一聲響。他道:“好稀奇喲!哪個要你這家私。比樹皮還要硬!”周嫂彎腰撿起來,舉著向奚太太笑道:“不要緊!還可以作大半碗菜。”奚太太道:“拿到廚房去放著罷,總不能再讓貓拖去了。”周嫂拿了這半條鹹魚,慢條斯理地走向廚房,她又大聲叫道:“朗個搞的?煙肉又讓野狗刁起走了,有兩三斤咯。”奚太太“哇”地怪叫一聲,向廚房裏跑去。果然,一條黃毛狗,口裏銜著一刀臘肉,半截拖在地下,順了這裏的走廊,向大路上跑去。奚太太看到李南泉站在他們家走廊上,就抱了拳頭,亂拱著手道:“李先生,快快!幫個忙,把那狗攔住。”李南泉見她麵無人色,這倒也不可袖手旁觀,隻好一麵吆喝著那狗,一麵向前伸了兩手,作個攔阻之勢,狗是鄰居家裏的,不免常來打點野食。它也不願決絕,見追趕得急,也就把肉放在路頭石板上,夾了尾子跑去。

李南泉人情作到底,跑到大路上,將那塊煙肉撿了起來。四川的煙肉,照例是掛在土灶的牆壁上,讓灶口裏的柴煙,不分日夜地熏著。那肉的外表,全塗抹上一片黑漆。而且那肉塊上的油,陸續向外浸冒。這時落在地上,又塗抹上一層輕灰,乃是黑的上麵,又抹上了一層赭黃色的灰塵。看這樣子,簡直無從下手。不過這肉塊的頭上,還有一根黑繩子。他就將一個手指,勾住了那繩子,遠遠地伸了出去,免得挨住了身子。奚太太看了這塊肉已經由狗口奪下來了,趕快就跑上前去,像捧太子登基似的,兩手摟抱著,拿回家去。那周嫂看到太太親自忙著,就跑攏來接力,伸手要將肉塊接著。就在這時,她那鼻子裏,忙著黃鼻涕直流,將手背在鼻子下一摔,又將右手作個猴拳式,捏著鼻子尖,“呼叱”一聲,將鼻涕擠出,然後向地上一摔。那鼻涕在空中旋轉著打了個圈子,不歪不斜,正好落在那塊煙肉中間。奚太太頓著腳,重重“唉”了一聲。周嫂笑著將頭一扭道:“該歪喲!比飛機丟炸彈還要準,就落在煙肉上。不生關係嘛,總是要拿水洗的。”奚太太道:“那是當然,難道我煮臘肉,把鼻涕煮給人吃嗎?”周嫂笑道:“悄悄兒的。不要吼。吼出來了,讓別個曉得了,那是不好意思的。”說著,把那塊煙肉奪了就走。邊走邊笑,蒼白的頭發亂扭。

李南泉在走廊上看到,心裏也就暗自計算,她們主仆二人,簡直有點當麵欺人。這裏大叫大鬧雞是踢死的,鹹肉鹹魚,是貓口裏狗口裏奪下來的。而鹹肉上還有老媽子的鼻涕。她們卻是要把這個來請客。無論所請的客是誰,這種佳肴的來源,一定會傳說到客人耳朵裏去的。這豈不讓客人聽了惡心?自然,她所請的若是生客,自也不必理會。若請的是太太群,就有自己的太太在內,這樣的酒席,一定不能讓她去赴會。心裏這樣想著,當時帶了微笑回家。在夏末秋初的時候,當日的重慶有個口號,叫著“轟炸季”。而沒有大月亮的時候,自上午十時起,到下午三時止。也就正是敵機來襲的時候,所以遇到天晴,這幾小時以內,正是大家提心吊膽的時候。要忘記這個時候的危險,隻有太太們打牌,先生們看書。李家夫妻,也就是這樣做的。李南泉在茅屋的山窗下,陪著小孩子們吃過一頓午飯,把鎖門的鎖,逃警報的凳子袋子全預備好,直到下午三點半鍾,還沒有警報到來。他放下書本,在走廊上散著步,自言自語地噓了一口氣道:“今日又算過了一天。”吳春圃在屋裏答道:“李先生等警報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嗎?”李南泉笑道:“春圃兄可謂聞弦歌而知雅意,我隻說了這麼一句,你就知道是等警報的緣故。”吳春圃笑道:“這是經驗而已。我同事張先生,怕孩子在防空洞裏吵鬧,總是預備一點水果餅幹。到了下午點把鍾,小孩子們就常是跑到山坡上去看掛了紅球沒有。並問他們的媽媽,怎麼警報還不來。張太太說是喪氣,把水果餅幹免了。”

李南泉笑道:“我覺得這也是對日本人一種諷刺。他們將空襲的手段,對付中國人民,作為一種心理的襲擊。可是像這些小朋友對於空襲感到興趣,而希望能夠早點來空襲的事實上來看,這是日本人的失敗。因為農村裏的老百姓,像小孩子這樣想法的,那還是很多的。”吳春圃笑道:“那是誠然,不過這還是阿Q精神。最現實的事莫過於我們這裏的太太群,他們能夠在放過警報之後,就在屋子裏攤開桌子打牌。理由是看到十三張,把頭上的飛機炸彈就忘記了。請問,那敵機的駕駛員能夠預測下麵在打牌,他就不向下麵扔炸彈嗎?”李南泉道:“還不算阿Q精神。敵人不是拿死來威脅我們嗎?我們根本就不怕死。你又其奈我何?”正說著,卻見石太太在前,下江太太壓陣,帶了一大群太太,順著大路向這邊走來。李太太滿臉帶了笑容,也夾在人群裏走著。吳春圃低聲笑道:“這是什麼意思?”李南泉笑道:“她們的作風,我無法揣測,像奚太太那樣祭馬王爺的故事,不是我們親眼得見,誰肯相信?”正是這樣說著呢,那些太太,忽然嘩然大笑。雖是在太陽地裏,她們還是兩三個人糾纏在一處,花枝招展的,笑得大家扭在一處。對此,吳春圃絕對外行,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就是李南泉對於太太這些行動向來注意的,這時也不知是什麼用意,隻是各睜兩隻眼睛,向她們望著。最後看到她們笑了一陣子,又扭轉身向原來的方向走回去。

李先生看了這樣子,實在忍不住不說話,這就抬起手來,遠遠向李太太招了兩招著。李太太沒有看到,下江太太卻看到了。她回轉身來,點了頭道:“我們並不遊行示威,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我們到街上去吃午飯。剛才我們走錯了路,挑著一個向山裏的路走了,回頭見,回頭見!”說著,她也就扭轉身向街上的大路走去。吳春圃笑道:“這是怎麼回事?青天白日,大門口的大路,又是這麼一大群人,竟會走錯了方向。”李南泉笑道:“那有什麼奇怪,她們的神經,都整個地放在十三張上。走著路,也許後悔著剛才那一條龍吃錯了一張牌,以致沒有和到。若是少吃一張牌,那手牌也許就和了。你想,她們的心都在牌上,那會有心看到眼前的路。”說著話,向村子裏那條大路看時,那裏還遙遙地傳來笑聲。吳春圃笑道:“果然的,他們這種高興,必定有奇異的收獲。但不知道這收獲究竟是些什麼?”說著手扶了走廊上的柱子,挺起腳尖來,隻管向那條路上看著。這些太太們把那條路都走完了,還遙遠地傳來一種嘻嘻的笑聲。吳春圃道:“這是一件新聞,石太太向來是和這些太太的作風不同的。怎麼這兩天突然改變,大家這樣水乳交融起來?”李南泉道:“這原因還不是很明白嗎?這是由內部發生出來的。”正說到這裏,隻見奚太太又換了一件白翻領襯衫,下麵套著藍綢裙子,肩上扛著一把花紙傘,手裏卻用了一把小如掌的小花折扇,慢慢在路上走。

李南泉笑道:“奚太太,你府上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她站著將扇子招了兩招,笑道:“我家裏還有什麼問題嗎?雄雞搗亂,我烹而食之,鹹肉、鹹魚已收回來了,我煮而食之。米落到地上,我用水洗上一洗,照樣吃它。還有什麼事嗎?”李南泉笑道:“這樣解決得幹脆。怪不得你的態度是這樣的瀟灑自如。”奚太太聽到人家這樣稱讚她,自然是十分高興,把剛才祭馬王爺的那一幕趣劇,就完全拋到了一邊,為了表示瀟灑起見,索性把扛在肩上的那柄小紙傘,提著柄兒一晃,在身上周圍,晃出了個圈子的姿勢。當然,那傘就張開了。這傘並不是完整的,缺了一個很大的口子,舞起來,像是獅子大張嘴。奚太太看了這樣子,立刻把傘收折起來。依然扛在肩上,另一隻手將小扇子展了開來,伸在鬢角上,將臉子微微地遮了半邊。李南泉這就明白了,她所以把傘扛在肩上,而不肯張開來,就為的是要帶傘,希望有個點綴品。同時,這把傘又是不能張開來的,隻有當了手杖帶著了。這事不便再問,笑道:“剛才我看到你們的民主同誌,成群結隊,到街上吃館子去了。奚太太也是加入這道陣線嗎?”她笑道:“哦,忘了一件事,今天是石太太的生日,她自己請客,我明天和她補祝生日,請你太太作陪。你當然不肯加入我們群的,為了表示我有誠意起見,我明天把我家作的四川煙肉,特別切一碟子送給你嚐嚐。”李南泉想到她家周嫂摔鼻涕的事,不覺“哎呀”一聲。

奚太太笑道:“你為什麼這樣吃驚?”李南泉笑道:“你有所不明,我到了夏天,就禁止吃煙肉。你若把煙肉送我吃,我接受了,吃不下去。我不接受,又頂回了奚太太的人情。我在受寵若驚之下,所以哎喲一聲了。”奚太太笑道:“我知道你這是嫌那煙肉,由狗口裏奪下來的。你想,我就是個白癡,也不會那樣辦事。我能把那肉送給你吃嗎?”李南泉實在沒有什麼話說,隻有站在走廊上,微微地向她笑著。奚太太看了看他的情形,將那小扇子張開,將扇子邊送到嘴唇裏,微微地咬著。彼此雖是站在相當遠的地方,還可以看到兩隻眼角,輻射出許多魚尾紋。臉上的胭脂粉隻管隨了皺紋閃動著。那個棗核臉的表情,實在不能用言語去形容。李南泉忍不住笑,隻好念出詩來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奚太太竟是懂得這兩句詩,把小折扇子收起來,遠遠地將扇子頭向李南泉笑著啐了一聲,然後扭著頭走了。李南泉站在走廊上還是呆呆地望著,可是身後忽生了一陣哈哈大笑。回頭看時,吳春圃彎著腰,將手掌掩了嘴,笑著跑了出來。李南泉道:“老兄何以如此大笑?”他道:“這樣的妙事,你忍得住笑,我可忍不住笑。不過當此抗戰艱苦之時,難得有這樣的輕鬆噱頭,我們有這位芳鄰,每天引我們大笑兩次,倒也不壞。”

吳、李二人說著話,那邊鄰居甄子明先生也出來了,笑道:“這兩天,這些太太們,好像來了個神經戰,不知道要有什麼新事故發生。”李南泉道:“倒不是將來有什麼事故發生,乃是已經發生了事故。”甄子明道:“這些太太們是集體行動,難道這些太太們的家庭,也是集體發生了事故嗎?例如李太太也在他們這一群裏,可是李先生家裏,並沒有發生什麼事故。”吳春圃聽了這話,站在李南泉身後,隻管聳了小胡子,呲著牙齒微笑。甄子明笑道:“難道李先生家裏會有……”說到這裏,吳先生抬起手來,連連地搖著。甄子明看到,當然不說。吳春圃道:“李先生,你家裏有客來了。在大路走著呢!”李南泉回頭看時,是楊豔華同胡玉花兩人先後走著。兩人都是光著手臂,光著腿子,身穿黑拷綢長衫,肩上扛著一把花紙傘,撐開了,擋著身後的太陽,臉上笑嘻嘻地,帶說著話。李南泉道:“你說的是那兩位小姐,他們不見得是來看我的,這村子裏,他們有很多熟人。”說著話時那兩位小姐,已在對麵的大路上站著。楊小姐笑道:“李先生,你沒有出去嗎?我們來看你。”吳春圃站在旁邊,向他點了兩點頭,還是微微地笑著。那意思就是說:我所說的並沒有錯誤吧?這兩位小姐說著話,已是向這廊沿上走來。李南泉道:“楊小姐笑容滿麵,一定有什麼高興的事情吧?”胡玉花道:“她特意來給你報一個喜訊的。”

李南泉聽到“喜訊”兩個字,就知道是怎麼回事,於是向楊豔華笑著點了兩點頭道:“恭喜恭喜。”說著,還抱著拳頭拱了兩拱。楊豔華站著呆了一呆,將眼光向他瞅了一下。李南泉看這情形,就知道這事情已到了車成馬就的階段,笑著點了兩點頭道:“那末,請到屋子裏坐罷。”兩位小姐跟到屋子裏來,楊豔華道:“師母不在家?”李南泉道:“她是忙人。開慶祝會去了。”她聽了這話,就知道這裏麵另有文章,不便再問。笑道:“我也沒有什麼事,不過請她去吃頓晚飯。”李南泉笑道:“是吃喜酒?”她笑道:“我請吃一頓飯,這問題也簡單,何必還有什麼緣故。你看那劉副官,隔個三五天,就大吃大喝一次,那又算得了什麼?他家哪裏又有這樣多次的喜事?”李南泉向胡玉花望著,隻是微笑。她笑道:“人家究竟是個女孩子。這和戲台上拋彩球招親的事,倒底有些不同,親自來請你去吃喜酒,那就很大方了。你還一定要人家交代明白,未免過分一點。”李南泉笑道:“好罷。喜酒我準去喝的。是哪一天的日子?”胡玉花道:“中秋前五天。喜事過中秋,這是最合理想的辦法。”楊豔華將手拍了她兩下肩膀,先是笑著,隨後又微微歎了口氣道:“別人開我的玩笑,你胡玉花也開我的玩笑,那是說不過去的。我的事,哪裏還有一個字瞞你不成。就是李先生他也很能夠了解我,我絕不是願意把結婚當為找職業的女子,但我究竟走上了這條路,這不是我的本意。”說著又微微地歎了口氣。

李南泉看她的樣子,似乎還抱著很大的委屈,便笑道:“二位沒有什麼事嗎?可以在我這裏坐著多談談。”楊豔華笑道:“實不相瞞,自昨天起,我也不知有了什麼難過的事,總是坐立不安。說有事,我想不起有什麼事。說沒有事,可是我心裏總拴著一個疙瘩。”她微微歎著氣,在椅子上坐下,剛是屁股挨著椅子邊沿,又站了起來,向胡玉花道:“我們還是走罷。”李南泉對著這兩位小姐看了看,料著這裏麵有深的內幕,點點頭道:“好的,等我太太回來了,我讓她約你來談談。我相信她能和你出點主意。”楊豔華好像忍不住心裏的奇癢,低著頭“哧”一聲笑。李南泉道:“你以為我是開玩笑的?我也不能那樣無聊,在你心裏最難過的時候,還和你開玩笑,那也太不講人情了。現在我們這村子裏的太太群,有個無形的集會,一家有事,大家同出主意。你雖沒有加入這太太群,可是你楊豔華這三字,就很能號召。假如你願意和她們拉拉手,她們二三十個人,遇事一擁而上,倒也聲勢浩蕩。”胡玉花笑道:“這話倒是真的,剛才我就看到這一群太太到街上去吃館子。不過婦女若不願受委屈,可以請她們出來打抱不平。若是自己願意受那份委屈,那還有什麼話說?人家出麵多事,碰一鼻子灰,那也太犯不著吧!”她說著,臉子就板了起來。楊豔華道:“玉花,你也是這樣不原諒我。我……”說到這個“我”字,便哽咽著嗓子,說不下去,兩行眼淚,掛在臉腮上。

李南泉不覺輕輕地“喲”了一聲,向楊豔華道:“楊小姐我是很了解你的。不過那位陳惜時先生,倒也少年老成,而且我看他,風雨無阻,每日總是來看你一次,那也很可以表示他的誠意嘛!”楊豔華在衣襟紐扣上抽出來一條手絹,將眼淚緩緩地抹拭,默然坐著。李南泉道:“天下事,都是互為因果的。現在你對於這婚事,覺得委屈一點。也許十年八年之後,你覺得這委屈是對的。”楊豔華還是默然坐著,看看自己的鞋尖,又扯扯自己的衣襟,然後低聲道:“十年八年之後,這委屈不也太長久一點了吧?”李南泉笑道:“小姐,你要知道我不是算命。我是根據人生經驗來的。你還是想開一點的好。”楊小姐笑道:“這不是想開得很嗎?我若是想不開,我也不會自己來請客了。”她交代完了這句話,又是默然坐在椅子上。胡玉花笑道:“你有什麼話,馬上就和李先生說說罷。老是這樣沉默著,不但李先生受窘,我坐在這裏陪你的人,也跟著受窘。”她還是輕輕歎了口氣,微微搖了兩搖頭。李南泉覺得和她正麵談話,那是不好,說不出什麼道理來的。便側麵地隻和她談些藝術的事情。先問她自小怎麼學藝的,後又談她到四川來,是哪幾場戲叫座。最後就問她,她自己覺得哪一場戲最為得意。這樣說著,楊豔華的臉色就變得和緩,而且也常有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