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未能免俗(1 / 3)

李南泉聽了這聲禱告,倒也嚇了一跳。難道袁家出了什麼亂子不成?怎麼女主人半夜告天?這也許是一種秘密,不要看破人家的,於是將身子慢慢地向後退著,退到自己房子門口來。這算是大災大難,已經熬過去了,屋子裏的牌已經散場,屋子裏亮起三四盞紙燈籠,太太們分別提著。因為除了打牌的人,還有看牌的,接人的,屋子裏擠滿了。下江太太首先提了燈籠出門,看到李南泉“喲”了一聲道:“嚇我一跳,門口站著一個大黑影子,原來是李先生給我們守衛。你真有那忍性,對著這樣熱鬧的場麵,你都不來看一盤。”李南泉笑道:“你們有你們的工作,我也有我的工作吧?招待簡慢得很,對不起。”下江太太把手上的燈籠,提著高過了自己的頭,向李先生臉上照著,笑道:“我要看看李先生這話,是不是由衷而言,若是俏皮著挖苦我們兩句,我們受了。若是真話,我覺得今天是二十四分給麵子,隻要這樣招待,我們可以常來。”白太太由後麵出來,笑道:“別開玩笑了,你要把李先生氣死。”李南泉道:“那也不至於。因為是各位太太都把我當一個疲勞轟炸的目標,那就是十分看得起我。石太太,你以為如何?”那位石正山夫人走在最後,卻是默然,因之故意提名問她一聲,免得把她冷落了。她道:“不能再打攪你了。明天到我家去開辟戰場,我要翻本。李先生,不能不讓你太太加入。沒有她,這場麵不精彩。”

李南泉笑道:“那倒是很好。我們這村子裏各家草頂公館,來個車輪大戰。足可以熱鬧他十天半個月的了。”石太太一路走著,一路笑道:“我是新加入戰團的單位,恐怕是不堪一擊。不過我已經下了最大的決心,及時行樂,要快活大家快活,我不能讓別人單獨的快活。打麻將是家庭娛樂,這是正當的行為,那比討小老婆的人犯著刑法,那就大為不同了。”她說到“討小老婆”這句話,聲音是特別的提高。當然,李先生知道她用意所在,不便在這時說什麼話。可是隔壁鄰居,卻有人在黑暗中插言了:“好,要得嘛,就是這樣辦,明天我也加入戰團。”這聲高大而尖銳,是奚太太走出來說話。石太太聽了有人幫腔,這就高興了,站在高坡的行人路上,將白紙燈籠高高舉起。笑道:“老奚,你還沒有睡覺嗎?不要這樣。我們應該吃得飽,睡得著,滿不在乎。要糟糕大家糟糕。要好好地幹呢,我們自然也可以好好地搞。必須這樣,我們才可以得到勝利。”說著,將舉起來的紙燈籠,在暗空中晃動著。奚太太笑道:“路上是滑的,不要熄了燈摔上一跤呀,我們這條命,還得圖著給人拚一拚呢!”李南泉聽到,覺得這就不成話了。別人家裏鬧家務,是別人家裏的事,盡管你有家務,也不可和人家的事混為一談。正是這樣想著呢,可是又出來一位搭腔的,袁太太在她後門口發出聲音了。她說:“這叫長期抗戰!”

奚太太笑道:“袁太太,你也加入我們的抗戰集團嗎?歡迎歡迎。”李南泉聽了這話,心裏想著,這是什麼話?太太對付了丈夫,這叫抗戰?他覺得這很不像話。就向屋子裏退了去。李太太看見後麵屋子裏,還是燈火輝煌,留著打牌的痕跡。這就趕快跑到後麵屋子裏,把所有的燈燭都吹熄了。然後拿了一盒紙煙出來,高高地舉著,向他笑道:“還有幾支‘小大英’。”李南泉笑道:“這是作戰剩餘物資。應該減價出賣,要多少錢呢?”說著,就伸手到衣袋裏去,把幾張零票掏了出來,問道:“夠不夠呢?我就隻有這一點錢。”李太太笑道:“你還是這樣怨憤不平呢,我今天晚上也沒有輸錢。”李南泉道:“我也不是為了你輸贏的問題。”李太太抽出一支紙煙來,遞到李先生手上,又取出火柴來,站到他麵前,給他點著煙。李南泉笑道:“這好像是我完全勝利了。不過前兩小時,我那滋味也不大好受。”李太太笑道:“得了,不要再說了。再說就貧了。”李南泉笑道:“那我也無所謂,至多你加入石太太、奚太太那抗戰團體。”李太太站著遲疑了一會子,臉色似乎有點不大好看。就扭轉身去,向外叫著王嫂。王嫂來了,她笑道:“今天晚上夜太深了,房子不要收拾了,明天早上再……”李太太沉著臉子道:“你也和我別扭嗎?我要戒賭了,打這鬼牌還不夠受氣的呢,至少我戒一個禮拜,戒三天也是好的。反正明天石家打牌我不去。”

李先生一看這情形,太太預備馬上就開始抗戰。這到底夜深了。夫妻一開火,就叫鄰居們首先受到影響。他一聲不言語,就縮到後麵屋子睡覺去了。李太太第一次的精神戰,就叫李先生宣告失敗,她也是很得意。精神一鬆懈,讓她感覺到了疲勞和饑餓,這就叫王嫂找了一壺水,泡了一碗冷飯吃。王嫂問她還吃不吃時,她笑道:“就剩了一點鹹菜,這開水泡冷飯,還有什麼滋味不成?我贏了錢就存不住,明天早上,我們上菜市去買點好菜打牙祭罷。”李先生在床上聽了這話,心裏想著,這是太太抗戰勝利,明天吃凱旋酒。想到這裏,覺得有趣,也就哈哈一笑。李太太在隔壁屋子裏問道:“你睡在床上笑什麼?”李南泉道:“我恭喜你勝利。但不知道你明天勞軍,我這俘虜也有份沒有?”李太太道:“你都睡覺了,還沒有把這事丟開來哪?”李南泉道:“你贏了錢,你買肉吃,那是你的權利。我問一聲,是不是有我一份,這也不見得就是失言吧?”李太太歎了口氣道:“你別鬧了。我再聲明一句,不打這造孽的牌了。”李南泉笑道:“那好極了。從前有人戒賭,把指頭砍了,作為紀念。可是指頭還有布包紮著,又上賭場了。你當然不會砍掉半截指,不過你有任何紀念的表示,我都勸你不必。據我揣想,從這時起,你至多戒賭十二小時。”李太太道:“我爭一口氣至少也要戒賭十三小時。”李南泉道:“十三是個不祥的數詞。再延長一小時,行不行呢?”

李太太道:“你不要譏笑我,戒不戒賭,那是我的自由。你這樣說了……”她沒說下這個結論,就聽到王嫂在隔壁屋子裏接嘴笑道:“撇脫一點,就是一個鍾點也不戒。這是好耍的事嘛!有錢有工夫就賭,沒得錢沒得工夫就不賭。戒個啥子?”李氏夫婦都笑了。李先生知道這場爭論,自己是完全的失敗,也就不必再說什麼了。一覺醒來,見窗戶外麵,陽光燦爛,天是大晴了。起床之後,見四圍的青山,經過大雨二三十小時的洗濯,大陽照得綠油油的。門前山溪裏,山洪還留下一股清水,像一幅白布,在澗底下彎曲地流著,撞著石頭或長草,發出泠泠澌澌之聲。隔溪的那叢竹子,格外的挺直,那紛披的竹葉,上麵不帶一些灰塵,陽光照得發亮。有幾隻小鳥,在竹葉從裏,吱吱亂叫,重慶的秋季,本來還是像夏天樣熱。甚至在秋日下走路,還比夏日曬人。這日上午,雖是天空晴朗,可是那東南風,由對麵竹林子裏吹了來,拂到人身上和人臉上,但覺涼颼颼的,非常舒服。他突然精神煥發,在走廊上來去緩步踱著,不免想到昨晚那篇榨油榨出來的壽序。心裏默著將文字念了一遍,自搖了幾下頭,立刻走到那小屋子去,、將擺在桌上的文稿取了過來,三把兩把,扯了個粉碎,一把捏著向字紙簍裏丟了去。李太太在旁邊看到,不免呆了,問道:“你還生氣啦。你這撕的是那一百五十元支票呀。你和錢有仇嗎?”

李南泉笑道:“這是一張一百五十元的支票,我當然知道。不過我撕了並不要緊,那張真支票,在你手上,還能飛掉嗎?”李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樣不講理。你不交人家那篇壽序,我倒要用那一百五十元。你是有心拚我。過這窮日子,也不會是我一個人的事,你掙錢的人窮得過去,我們坐享其成的人,還有什麼窮不過去。支票在這裏,你拿回去退給人家罷。”說著,在身上摸出那張支票來。李南泉笑著搖了兩搖手道:“你不要多疑,我決不能故意和你搗亂以致讓我自己受到困難。你拿著錢買吃買喝,我不也是可以沾點光嗎?稿子雖然撕掉了。可是我這裏的存貨有的是。”說著,連連拍了兩下肚子。李太太道:“你還打算再寫一篇嗎?”李先生笑了一下,回到寫字桌子邊,攤開了紙筆墨硯,立刻就寫起文章來了,他低下頭去,並不停筆,就一行行地寫了下去。約莫是二十分鍾的時候,他就把一張稿紙,寫了大半篇。李太太站在桌子邊,兩手按了桌沿,隻管把兩隻眼睛,對了稿子紙注視著,於是燃了一支煙,連吸了兩口,就把煙支送到他麵前,笑著說了個“羅”字。李先生把煙支接著吸起來,李太太又斟了一杯熱茶,放到他手邊,低聲笑道:“休息兩分鍾,先喝一杯茶。”李南泉對她看了一看,帶著笑容點了兩點頭,還是提起筆來,一個勁兒地向下寫,前後四十分鍾,就把這篇壽序寫完了。

李南泉這時正是文思潮湧,就沒有顧到太太這些動作,將壽序寫完之後,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然後將桌子一拍道:“一百五十元掙到手了,準可以說得過去。”李太太向後退了一步,笑道:“你嚇我一跳。”李南泉揮著手道:“把這張支票到街上兌錢去,沒有問題了。”李太太道:“你這人不識好歹,我看你寫文章寫得太忙,站在桌子邊和你著急,你以為我是怕你這文章寫不出來嗎?這支票在這裏,不放心你就拿了回去。”說著,又在衣袋裏把那張支票掏了出來。李南泉笑道:“我們心照不宣。先不必生氣,今天午飯以後,石太太家裏那桌牌,我決不幹涉。理由是石太太乃新加入戰團的人。昨天既然在我們家裏湊了一腳,今天她家裏打牌,你若是不去的話。道義上說不過去。這是打牌的規矩,我很知道。你用先發製人的辦法,打算把我的氣焰壓下去,你就可以不必征求我的同意去參戰了。你說是不是?”李太太手上拿著支票,遞給他不是,向袋裏揣著也不是,禁不住笑了,搖著頭道:“你這全是……”她把這個結論忍住了,改著口道:“反正我要打牌,誰也攔不住我。我也犯不上費這些手段。”說完,她又笑了。王嫂由外麵走了進來,笑道:“不早了,太太不是說去買菜?吃了晌午,你還有事。”李太太道:“有什麼事?先生正在和我抬杠呢。”王嫂道:“不生關係嘛!過了十二點鍾,就過了十三小時的限期。”李太太笑道:“你這也是廢話。”

這時,窗子外麵,有人叫著李太太。伸頭看時,是斜對門的袁太太。李先生為了那房子股本的事,昨日沒見著袁四維,今日應該得著結果,這就迎出來問道:“袁先生在家嗎?”她還沒有答應,她一群孩子四五個人站在後門口,同聲答道:“我爸爸不在家。”李南泉心想,這事情有點不妙。袁四維好像誠心躲開。正想追著問,可是看到袁太太和她那群孩子,臉色都不正常,而且每人手上都拿了根棍子。李太太對於袁家,向來沒有好感。不過人家既是指了名叫著,自也不能不睬,這就站到走廊上問道:“袁太太上街嗎?我們可以一路。說著話向她看去,見她今天的裝束改換了,腦後的兩條長辮子,在頭上挽了個橫如意髻。她本來是個大肚囊子,穿起長衣服來,老遠就可以看到她那個大肚子的。她的苦心孤詣的確把這個缺點,遮掩了不少。她身上穿著肥大一點的衣服,先撐起了上身。經過她一個星期的苦熬,每日隻大半碗飯,並絕對禁用脂肪。肉固然是不吃,她自己的菜,連素油都不放下一點:那個大肚囊子在猛烈壓迫下,縮小了一半。看時,自然有些改觀了。她穿著一件短平膝蓋的花布長衫,光了兩條腿,登著白皮鞋,手裏拿了根很粗的烏木手杖。圍繞著她的孩子們也每人手上各拿了一根棍。最小的孩子,隻有五歲,也拿了一柄壞的鍋鏟在手上。這是什麼意思,就很讓人猜疑了。

袁太太見這邊人對她注意著,也感到孩子們一律武裝,確是不好。這就回轉頭來向他們道:“無論我幹什麼事,都是成群的跟著,這是什麼意思?都給我滾回去。”她對孩子表示過了,這才答複李太太道:“我不上街,我帶孩子們到朋友那裏去,大概來回有上十裏路。我家裏沒人,隻好把門鎖著,想把鑰匙存放在你這裏,可以嗎?”李太太道:“可以的,難道你家傭人都跟了去嗎?”袁太太道:“要他挑一點東西,讓他也跟了去。”說著,她就讓一個八歲的小男孩將鑰匙送了過來。小山兒也站在走廊上問道:“你們大家拿棍子作什麼?”那孩子手裏拿了一根長可三尺的竹棍,搖著作個鞭打的樣子,操川語道:“雜夥兒的,打人。”小山兒道:“打哪個?”他道:“打一個臭女人。”袁太太在她後麵叫道:“你又胡說。我把你丟在家裏,不要你去。”那孩子真怕不帶他去。將鑰匙拋在李太太手上,轉身就走。袁太太向這邊點了個頭,說聲“多請照顧”,就喊著大家都出來。果然,他們家全走出後門來了。除了袁太太和她大小六個孩子,還有個男傭人,另外他們來借住的一雙夫妻,個個手上拿了東西。袁太太將後門鎖著,手上拿了手杖,當了領隊,帶著這群人,順了大路走去。她的兩個男孩子,手上拿了棍子在空中亂舞,口裏亂喊:“投降不投降?不投降就打死你!”李南泉夫妻都看了出神,猜不出這是怎麼回事。

袁太太那一隊人馬,似乎沒有介意到別人的注意,浩浩蕩蕩,順了大路走。這卻看到這村子裏的劉保長太太,很快地追了上去跑到袁太太麵前,站著說了幾句話,然後滿臉笑容,向回路上走這村子裏鄉下人,照例叫她保長太太。可是避難到這村子裏來的下江人,卻瞧不起她。但她又很有些權勢。地方上的事,非找保長不可,而保長又絕對服從她的話。因之太太們在玩笑中,又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她做“正保長”,把她丈夫貶成副的。她對於這個稱呼,倒也滿意。李太太就叫道:“正保長,請過來談談,我有話問你。”她很高興地道:“你打聽袁太太的事唆?你們下江人,發財容易,扯拐也容易。他們家扯拐,你不曉得?袁完長要是不發財的話,也不會跟太太扯拐。”她說著話向這裏走。走到半路,對山頂上忽然大叫道:“是哪個?快滾下來。你再動一下,我把你送到局子裏去。”山上也有人答話:“慢說這是巴縣的公地,就是你家的私山,山上的野草,個個人都割得!”保長太太發出尖銳的聲音罵道:“龜兒,你還嘴硬。老子做保長,門前的山草,都管不到嗎?”說著,她在地麵上拾起一塊石頭,向山上拋去。大家向對麵山上看,原來有兩個小夥子,彎腰拿著鐮刀,在割山上的亂草。這些亂草,長有三尺多,鄉下蓋的草屋,都是把這草作材料。挑了去賣,一百捆掃帚大的草,可以賣到兩升米的錢,所以,這不失為一種生產。

劉保長太太那一石頭,當然是砸不著那山上割草的人。可是她馴練得有兩條狗,當她發出尖銳的聲音去罵人的時候,那兩隻狗一定奔到她身邊來,聽候調遣。她對著山上罵,又向山上拋著石頭,這兩條狗就知道她目的何在,汪汪地叫著,就向山頂上直奔。那兩個割草的,第一是怕劉保長和他為難,第二怕這兩條狗。隻好扛了扁擔,拿著鐮刀,悄悄地走了。劉保長太太臉上,發出了笑容。她昂了頭向山上罵道:“龜兒,怕你不走,我門口的小草,就不許人割。”她一麵罵著,一麵帶了勝利的微笑,走到李太太麵前來。李太太笑道:“正保長真有一點威風。剛才你找袁太太說話,又是什麼公事?你說袁先生扯拐,他扯什麼拐呢?”劉保長太太四圍看了一下,笑道:“袁完長,弄了一個女人,租了房子住。這個女人的老板,是在學校裏守門的。袁完長天天都在她家吃上午,一天有大半天在那裏。不是豬肉,就是牛肉,天天同那個女人吃油大。袁太太打聽得確實了,帶著全家人去捉奸。”李南泉由屋子裏跑出來問道:“這是真事?不至於吧?袁先生吸一支紙煙,都要剪成兩半截,分兩次過癮,他也舍得這樣浪費?”劉保長太太道:“他和我沒得仇沒得恨,我為啥子亂說他?袁太太托我打聽這件事,我天天親眼看到袁完長到那女人那裏去。有得吃,有得穿,這女人好安逸。龜兒,上年和我扯皮,於今叫她曉得我老子的厲害!”

李南泉笑道:“原來你是對那女人取報複態度,可是你就沒有想到這件事要連累著袁先生,你應當知道袁先生作過完長,將來他還會做完長,這次你得罪了他,下次你有事,找他幫忙的時候,你就要碰他的釘子了。”劉保長太太頭一扭道:“難道袁完長不聽太婆兒的話?袁太太叫我這樣做,我就應當這樣做。女人總要幫著女人嘛。”李南泉點點頭笑道:“要得,這話我聽得進。”於是向李太太道:“她也可以加入你們的集團了。當然,你們這裏麵,也少不了一名保長。”保長太太挺了胸脯子道:“那是當然。太太們有啥子事……”她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掉轉身來,趕快就跑,口裏大聲吆喝道:“是哪個?在我這裏打豬草,龜兒,你走不走?你不走,老子把你背篼都要撕爛來。”原來四川人養豬,除了喂它雜糧而外,大批的食料,還是山野裏長的植物,大概沒有毒性,而葉子長得粗大一點的植物,都在可用之列。農家的老弱,不問男女,每日背了一隻竹片編紮的大背篼,手裏拿了鐮刀,四處去尋覓這種植物。這些野生的東西,不會有主人的,所以打豬草的人,他並不用征求人的同意。這時,有三個男孩子和兩個女孩子,沿著人行路打豬草,穿過這村子,雖然保長太太在此,他們也未曾介意。劉保長之家,在村子中心,不免就割草割到他家門口了。

這位劉保長太太,認為這種情形,是犯了禁的,她一陣風地跑了過去,腳板和人行路上的石板,合著拍子,她口裏罵道:“朗個的,沒有了王法唆?你們打豬草,打到老子門前來,你不認得我是劉保長?”那打豬草的孩子裏麵,有一個瘌痢,他是個初生的犢兒,僵了頸脖子道:“哪裏有女保長?你是保長,我也不怕。豬草也不是你蓄的,朗個是你的?打豬草也不是派款子,你管不到。”保長太太搶上前,先把他放在地上的背篼一腳踢著向山坡下滾去,直滾到山溝裏去,罵道:“龜兒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不認得老子?打了你,你就認得老子了。”說著,橫出手掌去,就要扇他的大耳光。幾個打豬草的孩子,首先跑了,這個癩痢頭,勢子孤了,也隻好像那背篼似的,連跑帶滾地到溝裏躲去。劉保長太太兩手叉了腰道:“龜兒子,你不認得老子,現在認得老子了吧?我認得你是抬滑竿老薑的兒子。二天修公路,老子就派你家兩名夫子,你死瘌痢也逃不脫老子的手。你和老子扯皮,你會有相因占,那才是怪事!”村子裏的人家,聽到這番叫罵,都跑出來觀望,見她獲全勝,都有點不服。吳春圃先生將蒲扇拍了大腿,在走廊上緩緩踱著步子,笑道:“當保長有這樣大的威風,將來勝利複員了,我也回山東老家當保長去,教書哪有保長這分權威呢?誰家門前的野草能夠不許人動?”

李南泉笑道:“事情也不是那樣簡單。例如你看到劉保長到方完長公館裏去伺候差事的那分辛苦,你看了一回,也就不想作保長了。”吳春圃道:“當然義務與權利相對等。不受那份罪,他太太哪裏來的這分威風。”李南泉道:“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這位保長太太今天所享受的這分權利,並沒有付出什麼代價。我就是最好一個比例,點起菜油燈,搜索枯腸,在那裏作諛墓式的文字。可是這邊屋子裏燈火輝煌……”李太太正提了一隻菜籃子,由廚房那邊出來,要上街去買菜。這就將提的空籃子使勁一摔,籃子在地麵上打了幾個滾。她沉著臉色道:“你又來了。”站著望了李先生。把眼睛瞪著。李南泉笑著鞠了躬道:“這算是我的錯誤,下不為例,好在我冒犯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你總可以原諒。”說著,他就彎了腰把地麵上那個菜籃子拾起,交到李太太手上。李太太當然不好意思再發脾氣,臉色緩下來,低了聲音道:“你這不叫成心嗎?”這句話沒有得到答複,隔壁鄰居家裏,有很尖銳的聲音,叫著好:“要得!”同時“啪啪”地鼓了幾下掌。原來是奚太太笑嘻嘻地站在她家屋簷下,向這裏望著。她今天又穿了一套新裝。上身穿的是藍漏紗長衫。由白襯裙托著,這並沒有什麼稀奇。隻是她胸襟前,掛了一個很大的鮮花球,直徑夠八九寸。那球是白色的茉莉花編紮的,在花中心,又用幾朵紅花作了紅心。她手上拿了一把小花紙扇,上麵帶有藍毛邊,一開一展地在手上舞弄。

奚太太在發生家庭問題以後,就是三天一次新裝,大家對於她這舉動,也認為平常,並沒有什麼驚異。不過胸前麵懸掛這樣一個花球,卻是奇跡。因為這山下雖然有個市集,不過是兩條小街,究竟都是鄉下氣氛。買花球排子的,一星期難得有一兩次,而且也不過是茉莉花的小蝴蝶兒,和白蘭花兩三朵的小花排子。像盤子大的花球,除了人家舉行結婚儀式,新娘子定製,臨時是買不到的。因之李太太向她招招手道:“過來讓我看看,好大的花球。”奚太太笑道:“這是本店自造的,你看好不好。”說著,她搖了那柄花折扇,款步而來。到了麵前,更看到她兩耳朵上掛了兩隻藍色的假寶石耳墜。腳下踏著藍皮鞋。就是手搖的那柄花扇子,扇子邊上,也圍著藍羽毛。這就笑道:“老奚太摩登了。記得戰前的一二年,京滬作興這麼一個裝束,由頭到腳,全是這樣一個顏色。不想這樣的行頭,你還保存著。”奚太太臉上表示了得意的樣子,她微微地搖著頭道:“別人逃難,連兒子女兒都不要,我是有用的東西,一點不失散,全數都帶齊了的。”說著話她也走到了麵前。這讓李太太看清楚了。她胸前掛的那個花球,並不是用茉莉花編的。乃是這村子裏人家的院壩裏長的洗澡花。北方人叫著草茉莉。有些地方,叫著小喇叭花。這花最賤,每天就是黃昏時間,開這麼兩三個小時,是根本沒人佩戴的東西。

李太太笑道:“你倒是會推陳出新的,居然把這洗澡花利用起來了。”奚太太笑道:“並不是我推陳出新。我見得這花顏色既好看,又有香氣,隻是開謝的時間短一點。就為大家所鄙視,這是太冤屈它了。無論什麼東西,總要有人提倡才可以讓人注意。例如陶淵明愛菊花,菊花就出名了。我當然算不了什麼。若是自這時候開始,大家就一唱百和地玩起草茉莉來,不也是一樁雅事嗎?我在南京穿這一身衣服的時候,我總在胸前麵掛上一個大茉莉球。若是不掛一個白花球,這藍色的衣服,就烘托不出來。這街上哪有這樣巧就可以碰到賣花的販子呢?我就把我牆腳下的草茉莉摘了百十朵,用細竹篾子代了鋼絲做成圈圈,把這些新開的花一個一個連串地編起來,就成了個花球了。”李太太道:“這小竹絲倒是不容易找到的東西,你在哪裏找來的這種珍品?莫不是鍋刷子上撕下來的?”奚太太臉上一紅,笑道:“那何至於?”李南泉哈哈笑道:“你別瞧我這口子,平常不說幽默話。說起幽默話來,還真是有點趣味。”李太太經他這樣補敘一句,更是覺得不好意思,這就挽了奚太太一隻手道:“走,我們一路上街去,你穿得這樣漂亮,若不上街去露露,那也太委屈了這一身衣服。”奚太太笑道:“你還要幽默我嗎?”李太太道:“不是我幽默你。我真有這個感想。我覺得我們下江裝束,也該讓抗戰的後方人士見識見識,人家外國不還有時裝展覽會嗎?”她說著,挽了奚太太就走。